溪流,微暗的火,喧嚣奔腾,永不止息的命运大河。
几个小时的难得的阅读体验,一个男人并不波澜壮阔、称不上精彩的一生,徐徐展开,又戛然而止。
他是幸运的。
一辈子注定被生活重负压榨吸干、被日渐贫瘠的农场土地束缚不得离开的徒劳绝望的父母,以模模糊糊的些微期许,勉力供他踏入大学。在那里,经由一位良师的慧心点拨、提携和爱护,他从农学旁触那扇想象之外的辉煌殿堂大门、改变命运的一线亮光,从此,开启称不上如意圆满,但可圈可点的自己喜欢和接受的大半生职业生涯。
虽然,这些不是父母最初所望,但也得到接受和默许支持;虽然丧失另一个世界的哀伤和歉疚难以回避,但还有什么比践行自己的本真、使命,做自己合适的事,并能大体框架上按自己想要的轨迹度过一生更重要、更值得、更幸运呢?
他是幸福的。
在动荡不安的时代风云和激流里,他仍得以在学院保全,安然享受(虽然不乏焦虑困惑,但通过清晰的、洞然旁观的理性得以澄清)高强度的课题研究、创造性的教学和丰富的阅读资源汲取,还有一度引以为豪的写作之中。他长时间沉浸在令人惊叹的激情和活力状态,取得丰硕成果,渐渐赢得声望,也确信自己可以胜任一名好教师的想法。
同时,他也在这里组建了一个起初貌似对眼的家庭,有了一个短暂亲密无暇,此后在他的记忆深海每每想起就唤起柔情无限的小姑娘。还有,他某种程度上引为知心的两个朋友,以及那个在他生命的三分之二旅程出现,家庭的远景未来全然崩塌之际第一次让他认识爱学会爱懂得爱两个人可以自在无拘品尝爱的爱人…
上天在几个短暂瞬间,待他毕竟不薄。
然而,更能概括他一生的,是败阵。
他是失败的。
一个他最初抱以渴慕和期待,实际上却僵硬、歇斯底里、控制欲强、没有办法的妻子,在此后大半生的家庭生活折磨、摧击着他,使他对家庭的幸福完全绝望,直到生命终点前仍无法真正放下和逃离;
一个在人生最初几年由他既当爹又当妈悉心照料、陪伴,唤起他无限惊喜、慈爱和柔情,以为可以由自己给到坚实成长支持的欢快、安静、聪颖的女儿,在妻子强行介入、打断和强制教育改造后,最终沦为自闭、丧失活力和希望的母亲的复制,永远“死”在了那一美好温暖的父女俩人短暂相处瞬间。
一个志同道合、互相理解欣赏、怯怕这同一个世界的粗俗面、同样笨拙真诚的真正意义上的教导彼此以爱的爱侣,相伴和交融如此甜美,以为永恒,却也敌不过他们都再清楚不过的由既定规则和成见所制造的现实危机,最终安静、悄然分开。
还有那个挥洒几乎一辈子热血和感情,从未离开的学府和教坛,那个浓缩他人生宇宙所有光荣和梦想的地方,却由于他对原则的审慎和正直、执拗坚持,得罪人和危害职涯甚巨,以至于虽然在最开始几年凭自己的专业能力和著作即已获得一个副职,但持续服务四十年直到死他也没获得一份正式荣誉。
他是脆弱的、柔软的、羞怯的,又是强大的、坚韧的、勇敢的……他是本质上再也寻常不过的我们中的芸芸一员。
在他的棺木抬入墓场,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衰迈的同事为他哀悼,以他的名义捐赠了一点纪念藏书以外(当然,还有一位是他此后再也未见,但新书题赠了他的名字的让他为之一暖、遥有所念的爱人),没有更多人真正关注他的离去。他的死就如往尘世大众平静的生活海洋里投下的一枚石子激起的一朵浪花,很快归于堙灭。
尘归尘,土归土。虽然每个人走的路径也许存在不同,但我想,斯通纳走过的这样看似平淡无奇的一生,也许就是自己和大多数人接下来必经之路。即使它不完美,充满缺憾、失望和诸多的不甘,但只要是自己认定、笃定下来,努力认真潜默前行,它也可以存在细微处的壮丽,也可以是还不错的值得过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