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上去还不错啊。”
十几个身形消瘦，眼圈深重的人在我的注视下，慢慢走近。黑树和茉叶则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发着号码牌。发到第13个的时候，这个脸色疲惫恹恹无力的男孩看了看我们的身后，说了这么一句。
我们仨的身后，是一片偌大的游乐场，各种各样的游乐设施看上去和一般的疗养院截然不同。
号码牌发放完后，我对这些收到邀请前来治疗失眠症的人说：“这里的一切，大家想玩什么就玩什么。餐厅有食物，洗浴房里有干净毛巾。晚上睡觉有厚实暖和的毯子。一切所需，应有尽有。”
“这些都不重要，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吃喝玩乐。”13号男孩问道：“我们的失眠肯定能治好吗？”
“肯定的。”我沉沉回答。
“我可先跟你说啊，什么香薰疗法，泡澡疗法，运动疗法，统统对我没效，而且安眠药也开始对我渐渐没作用了。”
13号男孩的话引来其他人一片附和与质疑：“要是今天晚上我还是失眠，就立刻走人！”
黑树和茉叶看了看我，我微微苦笑：“如果谁今晚还是睡不着，可以马上离开，绝不强留。”
“那就先试试吧。”这些失眠患者互相看看，耸了耸肩，然后开始结伴慢慢走向那些游乐设施。
旋转马车上，咖啡杯碰碰车，海盗船，猴子秋千……看到这十几个人开始玩时，我和黑树还有茉叶却一丝也笑不出来。这些游乐设施，色彩柔和明亮，造型奇特精致，还会发出美妙动听的旋律，但是上面的人，每一个都神情索然乏味眼神空洞，毫无游乐场里那种欢乐愉悦的气氛，对比之下显得古怪。
清醒和睡眠，好像黑白分明的两个世界，如果无法沉浸在黑色的睡眠中踏实休息，那么清醒时的白色也就不会明亮，两者都好像灰灰的混沌感觉，如同他们那灰白无神的脸色。
“你们俩，呼吸怎么样？”我问道。
黑树和茉叶深呼吸了几口：“没有那种憋闷的感觉了，不过好像每一口都呼吸不到充足的氧气，但是比在‘象鼻疗养院’那会儿好多了。风原，你，你是怎么帮我们的？”
“你们是不是都在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后，醒来时就看到了我？”看到他俩点头后，我继续说道：“饕餮2.3把你们救出来了。至于你们奇异恢复的呼吸系统……到了晚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白天的时光很快过去，十几个失眠者吃过晚饭，洗过澡后，坐在一个大房间里等着我们，脸上全都是一副怀疑的神色。
我从衣服左兜里拿出一个药瓶，将里面的药片一一分给他们，所有人都皱着眉头看着躺在掌心的两片药，颜色灰不灰白不白的。
“不会就是安眠药吧？”13号男孩有些不高兴：“我跟你说过我对安眠药有抗药性了啊。”
我没理他，径直对大家说道：“吃下去后，大家就知道今晚还会不会失眠了。”
看着失眠者全都吃下药片后，我冷冷地等着，黑树和茉叶不安地看着。
无一例外，包括那个13号男孩，所有人很快就闭上双眼，躺到地上瞬间睡去。我看了一眼紧紧盯着我的黑树和茉叶，从衣服右兜里拿出一个玻璃瓶和一个吸管。
玻璃瓶里是粘稠的液体，颜色同样灰不灰白不白，我拧开盖子，用吸管蘸了一点，然后慢慢地吹出一个好像肥皂泡似的东西。
我小心地吹着，泡泡越来越大，大到好像摩托车头盔的体积后，带着它走到一个失眠者跟前，将这颜色灰白的泡泡罩住了他的脑袋。
“这是什么？！”黑树和茉叶瞪大了眼睛。
“梦泡。”我咬着牙挤出这两个字，然后看着被它罩着的这个人。
他平静安稳的脸色显示着自己处在睡眠中，但是渐渐的，梦泡里一些灰白的东西渐渐钻进他的鼻孔他的耳朵，然后一种奇怪的“吱哇唧扭”声音尖锐刺耳的出现，仿佛在他头脑里纠结着什么……慢慢的，从他头皮的每一个毛孔里，沿着发丝飘出一些游若细丝的物质，仿佛烟雾一般曼妙流转，而且颜色越来越纷杂，质地越来越浓，一会儿好像水母的触手，一会儿又像卷曲的蔓条，这些变化多端没有具体形态的物质开始不断呈现着线条扭曲奇异的样子：椭圆抽屉的三角尖头柜、长满吸盘的花朵、画着骷髅花纹的一双翅膀……
当梦泡里那奇特诡异的物质越来越浓，快要充满时，它开始慢慢脱离这个失眠者的脑袋，圆滚滚地朝我飘来，在我身旁停住。
接下来，我一个接一个地吹出“梦泡”罩上所有人的脑袋，看着它们又一个接一个饱满充盈地飘过来把我包围住。
“这些东西……”茉叶声音抖抖地要问。
我打断她的话，看着她和黑树：“你们没有失眠症，不需要吃那鬼东西。但是你们也要赶紧进入睡眠状态，这样我才能保证你们的呼吸。”
“你会怎么做？”黑树看着我，虽然心有疑惑，但还是表现出了信任。
我坚定地点点头回应他：“你们睡着以后，我会吹出两个乒乓球体积的小梦泡，攫取你们梦境的极小部分，然后加入这个大梦泡里。当我带着它去饲养饕餮2.3时，也就保证了你们能呼吸到虽然稀薄但是可以维持生命的空气。”
茉叶看着我，很聪明地苦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呼吸，并不是真正的呼吸……”
“没错。你们用自己的梦泡换来了另一种呼吸系统。只要你们每晚都提供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梦泡，就能换来生命的变相延续……”
“这种延续……能维持多久？”
我看着他俩，一字一句道：“我会尽可能地延长。”
黑树和茉叶点点头，无论是什么情形，能够延续，就是笔直的1，而不是终点一般的0。
这晚，他俩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进入睡眠，但我知道他们在努力，得知了这种真相后，没什么人还能踏实睡着的。当两个乒乓球大小的梦泡离开他们的头顶时，我立刻将两人摇醒。
我轻轻地用吸管牵引，将十几个头盔大小的和两个乒乓球大小的组合成了一个巨型的梦泡。黑树和茉叶瞪大了眼睛，但不仅仅是被大梦泡惊住了。
每个失眠者身下的毯子，我们身处的房间，顿时消失不见，而更远处，白天那些漂亮精致的旋转马车还有海盗船，所有的游乐设施也轰然幻灭。
“没什么好惊讶的。靠梦填饱肚子的饕餮2.3，怎么可能提供真实的东西呢！”我苦笑道，头一低，钻进了大梦泡里。
2
“味道很不错啊！”
我被颜色纷杂粘稠物质包围着，这是那些在药片下迅速入睡的人们做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梦。
听到看不见形体的饕餮2.3那古怪的声音又出现了，随着“咝咝”舔拭和“咕咕”的吞咽声，我察觉到包围自己的彩色物质渐渐淡去，我又站在了一片无尽的灰不灰白不白的东西中。
“梦的味道，实在很美妙，没有一丝雷同，每一口都是新鲜的滋味。呃！……呃!你做的很好，第一次就让我很满足！呃！”
饕餮2.3发出满足的饱嗝声，听得我头皮发麻。
“你带了多少人的梦来？”
“19个。包括黑树和茉叶的。我不知道这些被你吞噬梦境的人，将来会怎样……但是，我需要黑树和茉叶的陪伴和帮助，才能把你要求的这疗养院维持下去。”
“他们，哼哼，他们的下场不会有什么分别，时间长短而已。呃！对了，明天晚上，只要带15个人的梦来就可以喂饱我了。”
我有些奇怪：“那你为什么让我发出那么多邀请信？”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让你发出的30封邀请信，我原本以为相信它并且愿意在上面签字希望前来的人数不会超过一半。嘿嘿，没想到啊，我足足进入了17个人的梦里，把他们带过来。”
我暗暗握紧了拳，立刻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让几个人离开这里？！”
“嘿嘿，你可以试试，但我觉得，没有人会愿意离开的……”饕餮2.3发出阴侧侧的狞笑：“你可以走了，明天晚上再来喂我，记住，如果我感到饥饿，可是会让你不舒服的！”
……我睁开眼睛，看到黑树和茉叶正焦急地俯视着我。
“你终于醒了！”黑树松了一口气：“你一钻进那大梦泡里，立刻双眼紧闭地躺倒在地，无论我们怎么喊你都没用！”
茉叶擦了一下脑门的汗：“我们本来还想打破这个梦泡，但是无论是抓还是捣，手上什么感觉都没有。还好，这个大泡泡自己慢慢消失了。”
“一般的抓和捣，当然无济于事。饕餮2.3的美餐，是不会被我们轻易抓到的。”我慢慢站起来，看到了黎明的微光正慢慢出现。
我们仨留意着周围，看到门，窗，墙壁，地毯……这一切也慢慢浮动涌现，而且很快具体化。
当清晨的阳光照在地上那些人的脸上时，他们一个接一个揉着睡眼惺松的眼睛坐起身来，当意识到自己刚刚睡了一场“好觉”后，每个人的脸上一派惊喜。
“我好久没这么睡过了！”一个人长长地伸着懒腰：“睡到自然醒啊！”
另一个人舒服地打着哈欠：“睡得真踏实，连梦都没有。半夜从恶梦中惊醒的滋味儿，折磨我太久了。”
一个中年男子拍了拍我肩膀：“小伙子，给我们吃的什么药？效果这么好，我在来这里之前，每晚吞5颗‘安定’都睡不着呢。”
我勉强笑了笑，没搭腔，环视着这些满意的面孔，只有慢慢说道：“大家去吃早饭吧。”
那个13号男孩已经推开了房门，并且发出了惊喜的赞叹声：“大家快来看！”
走出房间，不光是这些人，就连我和黑树茉叶都瞪大了眼睛，昨天的游乐设施已经全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偌大的一个马戏团！面孔滑稽的小丑，让狮子老虎表演钻火圈的驯兽师，两个漂亮姑娘正在表演空中飞人，半空中飘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和彩带。
“太奇妙了！昨天还在玩海盗船，今天又看马戏表演！”13号男孩的脸上洋溢着惊喜：“真像梦幻世界啊！这地方太棒了！”
他的话引来一片赞同声，却让我和黑树还有茉叶互相看看，心里发沉。
而不远处的餐厅，看样子已经飘来了饭菜的香气，虽然我闻不到，但是人们迈开急切的脚步朝那儿走去。
丰富的早餐让这些人大快朵颐，我却毫无胃口，也不觉得饥饿。和我同桌的黑树和茉叶看了看面前的蛋糕，烤饼，还有综合果汁，这些凭空出现的食物虽然诱人，但他俩却迟疑着没有动手，像有所经历的人一样，怀着警惕和戒备。
我看了看周围，朝13号男孩那桌走去，在他身边坐下，看着狼吞虎咽着鸡蛋煎饼的他，问道：“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得了失眠症？”
“你别看我还不到20岁，但是我经历的，太多太多了！”他冷笑道：“从小我就被高年级的坏学生欺负，常常在放学后堵着打我一顿。家里没钱，总是在同学的鄙视下抬不起头。破中学的烂老师教得我考试常常不及格！好容易喜欢一个女生，还被别人抢走了！这种日子，每天临睡前我都感到绝望，因为第二天还是一样的痛苦！躺在床上越想越绝望。我不失眠谁失眠？！”
听完他的话，轮到我冷笑了，而且不仅是我，同桌吃饭的一个年轻女子也冷笑：“你那样也叫痛苦？笑死人了。你知道眼看着就要嫁入豪门却被人踩在地上美梦破灭的痛苦吗？奋斗好久最终落空的滋味儿，那才叫绝望！”
“你们年轻人，真是动不动就喜欢嚷嚷绝望。”我身边一个老人叹息道：“如果你们那也叫绝望，那么得知自己身患绝症该怎样？你们这些健健康康的年轻人清楚一想到即将整夜被病痛折磨的滋味后是什么感觉吗？”
13号男孩和年轻女子没吭声，但是都不约而同地撇撇嘴。
我无言地环视了一下餐厅，所有人的神情都显示，谁都觉得自己的痛苦是最大的，自己的失眠理由是理直气壮的。
3
十几个人津津有味地观看着马戏团的表演，不时发出赞叹和鼓掌。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失眠痛苦是最强烈的。”我看着他们，不禁有些嘲讽起来：“可是你们看，他们照样有心思玩乐呢。”
黑树显然在想别的心事，他问道：“风原，你实话告诉我们，我和茉叶，还能活多久？”
“我真不知道，我只能尽量延长时间。这些被饕餮2.3吞噬梦境的人会怎样变化，我现在还看不出来，所以……”
茉叶看了看我：“如果我和黑树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那么一定不能浪费时间。咱们一定要想出办法干掉饕餮2.3。”
“没那么容易。”我皱起眉头：“那两个在干瞳疗养院和象鼻疗养院的饕餮，至少还是实物。可是饕餮2.3……虽然我每晚都要去喂它，但是根本不知道它的模样，我只能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灰灰的空间里，而且它也说了自己没有具体的存在。”
“没有具体的存在，只是针对我们人类的感官而言。”黑树想了想：“只要我们想法去找，一定能找到线索。”
我仔细想着，边想边说：“它没有触感，灰灰一片，只有跟我说话的声音比较清晰，而且很古怪。”
“跟你说话？”茉叶眼睛一亮：“那就说明我们有迹可循！风原，从现在开始，我们把每晚饕餮2.3跟你说的话都记下来。”
我一边回想诉说着昨晚饕餮2.3 的话一边看着茉叶拿出纸笔写下，看着她认真记录的样子，我不禁问道：“有用吗？如果真有值得注意的，我应该也不会忘记吧。”
“我们不能轻信自己的记忆，因为它忘却的速度很快，我和黑树都体会过……而且真正重要的东西，往往就隐藏在不起眼的外壳下。”
我和黑树对看了一下，齐齐点头，对茉叶这种女孩子特有的细心表示肯定。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手指，我忽然想到今天早饭，她和黑树都没碰。离开象鼻疗养院来到我身边的这几天，两人吃得很少。
“你俩不能不吃东西啊。”我看了看他们：“否则，生命延续不了多久。”
“那些凭空出现的食物，我们不敢去吃……”
“那就去搞一些正常的食物来。”我还没说完，就感到头皮一紧，我们现在身处何处都不知道，就算黑树茉叶万幸暂时离开找到了食物，再找回来的可能性几乎为0。
茉叶看了看我：“你也一直没吃东西，难道不饿吗？”
我摇摇头：“我的饥饿感好像完全消失了，没有饥饿，也没有食欲。你们忘了吗？我的生命是通过饕餮2.3以另一种方式维持的。”
看着他俩惊讶不安又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慢慢点点头：“是啊，我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如果我们最终成功干掉了它。”
我们仨无言地对视着，远处传来马戏团纷杂热闹的声音，那些人，那些离绝望还很遥远的人，正在轻飘飘地享受着梦境般的欢乐时光。
傍晚时分，玩了一天疲累尽兴的人们来到餐厅吃晚饭，狼吞虎咽之余还谈笑风生。
黑树看了看面前的食物，小心地拿起一个包子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口一口慢慢吃起来，吃完以后就再也不碰其它东西了，他看了看我：“只要能维持生命就行……”
茉叶还在看着自己的本子，一句一句研究着，忽然抬起头小声跟我说：“既然饕餮2.3一次只要15个人的梦就吃饱了，那么今晚，我们至少可以让四个人不吃那鬼药片。”
我眼睛一亮，连忙点点头，我们仨讨论了一下这17个人的失眠原因，找出了四个程度最轻的。
夜晚，大家在房间里集合，和前一晚不同，每个人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怀疑，而是充满了热盼。
我给13个人分发了药片，黑树和茉叶则努力地自我进入睡眠。
四个掌心空空的人不解且不满地看着我,13号男孩干脆直接嚷嚷道：“为什么不给我们药片啊？”
“你不知道人有很宝贵的自身修复保护能力吗？”我冷冷地看着他：“这儿没有欺负你的坏学生，没有烂老师，也没有看不起你的女孩子，为什么你不能自己努力调节情绪，主动入眠呢？”
那个嫁入豪门落空的年轻女子看着我：“你邀请我来是给我治疗失眠的，才进行了一天就停止，算什么治疗？那我何必还来呢？！”
“你不是说自己曾经有很强的奋斗精神吗？独自一步一步朝目标努力。既然那么努力过，现在摆脱药物依赖很难吗？”我看着她，干脆直接地说道：“如果你现在要离开，我绝不会拦着你。”
我冷冰冰的态度让这四个人很不快。
当我从衣兜里拿出玻璃瓶和吸管开始行动时，他们只看到其他人很快倒地而睡，睡容香甜，却看不到我将一个个灰白的梦泡罩在这些人头上，看不到梦泡如何一个一个饱满之后飘过来地将我紧紧包围。
把黑树和茉叶的两个小梦泡加入进去后，我将他俩摇醒，然后指了指那四个很不高兴的人，小声道：“看好他们。”
就在我钻进大梦泡即将被强烈睡意汹涌吞噬时，我听到了13号男孩那令人讨厌的嚷嚷声：“这算什么？他自己去睡觉了，不管我们啊？！”
“闭嘴吧！”黑树不耐烦且有些愤怒地打断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
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我和黑树还有茉叶对视了一下，心有灵犀地微微苦笑：诡异的梦泡，不详的安睡状态，只有我们三个死里逃生过的人能看见。
我们和这些人之间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无论是向他们猛喝，无论是为他们痛哭，甚至抓住他们的肩头将他们摇醒，都是不可能的。
我们好像无形的幽灵，他们却是物质的实体。
4
“很好，很好……今天的份量正合适！而且每一口的滋味，都是独一无二的。”
咝咝声和咕咕声显示着饕餮2.3正在大快朵颐。
“每一口滋味虽然都不一样，你有没有特别喜欢和讨厌的呢？”我一字一句问道，控制着狂跳的心，让语气尽量平静自然。
如果能找到饕餮2.3厌恶的梦是什么类型，我就准备多多收集这类的梦泡，让它感到倒胃口，甚至出现厌食症。
厌食症的后果，在人类身上的体现是极度消瘦，甚至有生命危险……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包围我的灰色物质剧烈荡漾着，仿佛一种另类狂笑的状态：“对我来说，任何梦都是好味道的。你不知道饕餮的特性吗？什么都吃！我的哥哥姐姐，一个吞噬人生，一个吞噬灵魂，只要有，就会吃！对于我，无论是天花乱坠不切实际的美梦，还是阴森恐怖让人后怕的恶梦，甚至那些现实生活变相呈现的奇梦，我来者不拒！你不用特意为我收集什么我喜欢的梦，而我的胃口也不会被某种类型的梦败坏。你的任务就是喂饱我，不用想那么多，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思被它看穿了，我只知道自己醒来后，和黑树茉叶一起走的路，更狭窄艰难了……
睁开眼，我看到黑树和茉叶守在我身边，那四个没吃药片的人在旁边唧唧歪歪，一副气极败坏的样子。
“哎哟，你可是醒过来啦！我整晚上都睡不着！”13号男孩看到我站起身，立刻冲过来，指着地上渐渐苏醒的其他人，看着他们舒服地伸懒腰打哈欠：“凭什么不让我跟他们一样睡个好觉？！”
我看了看他还有另外三个人：“你们，就不能自己入睡？”
“怎么睡啊？”那个年轻女子白了我一眼：“本来就是因为失眠才来这里的，结果你倒好，不管我们！而且看着你和那些人睡得那么香甜酣沉，我火大着呢！压根睡不着！”
“今晚必须给我们药片！如果我们睡不着，也不会让你们睡踏实！要不是他俩拦着……”剩下的两个人也没好气，指着黑树和茉叶：“我早把你们踢醒了！”
我冷冷说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仅仅吃过一次药，你们就那么依赖它。这正常吗？”
黑树和茉叶也冷冷地看着他们四个，在干瞳疗养院里，茉叶的细心和警惕让他们发现了饕餮2.1的存在。在象鼻疗养院里，虽然渐渐上瘾，但黑树还是停止吸取死人气。尽管他们都感觉到了眼球的干涩不适，呼吸的困难憋闷，但是都凭借自己的意志努力摆脱魔鬼的引诱。
“不正常你还邀请我们来进行治疗？”年轻女子立刻回道。
“而且看看他们睡醒后的舒服样儿！”13号男孩气咻咻地指着正要走出房间的那些人：“你非要让我整夜睡不着觉，我才奇怪呢！”
走出房间的人们又发出了惊叹声，我和黑树茉叶出门一看，昨天的马戏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偌大的露天电影院！巨大的屏幕前，整整齐齐放着舒服的座垫，还有吃不完的整桶爆米花和瓶装汽水。
人们迫不及待地涌过去坐下，我被拿出纸笔的茉叶碰了碰，开始慢慢说出昨晚饕餮2.3的话。
厌食症计划完全落空，失眠者们开始无比依赖药片，这些让我感到深深的疲惫和沮丧。
5
接下来的几天，我给17个失眠者分发药片，收集他们和黑树茉叶的梦泡。每晚带着15个梦泡去饲养那看不见的恶魔。那些剩下的暂时用不上的梦泡，我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寸步不离我左右。
每晚都会多余下来4个梦泡，几天之后，在黑树和茉叶的眼里，我被它们包围着，古怪难言。
这一天早上，当人们又挤在一起观看精彩的乐队表演时，我一边诉说着饕餮2.3说的话，一边看到茉叶记录的手指难以忍受地发抖着。
我叹了叹气，就在昨晚，我问饕餮2.3，为什么每个白天周围都会出现缤纷多彩的场景，它告诉我，那些游乐设施，马戏团，露天电影院，华丽赌场……甚至我们住的房间，吃的每一顿饭，全都来自满足之后的它……发出的屁和打出的饱嗝！
包括我和黑树茉叶在内的19个人，我们每天生活在连垃圾场还不如的世界里！而那些人，欢声笑语，狼吞虎咽，热盼每晚的药片。
整整一天，黑树和茉叶什么都没吃，饥肠辘辘也压不倒他们的强烈恶心。
傍晚时分，我们三个看着在餐厅“享受”晚饭的人，一时感到悲哀的无言。
正被压抑包围着，我忽然看到茉叶不断地揉着自己的眼睛，紧紧地看着什么，脸上浮现出越来越惊惧的神色。
“怎么了？”我连忙问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视力下降了……”茉叶抬起胳膊，手抖抖地指着那个13号男孩：“你们看他，我怎么觉得他的脸庞，我怎么也看不真切呢……”
我和黑树连忙看去，那个男孩，正一边和同桌吃饭的人聊天一边吃着一盘什锦炒饭。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朦胧，那张正在吃东西的嘴，体积变大但唇色变淡，原来尖尖的下巴也有些线条柔和，而拿着饭勺的手，白白的，胖胖的，虚虚的……整个人的轮廓在我们仨的眼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开始了，开始了……”我喃喃道，全身的体温都开始急速下降。
黑树和茉叶无言对视，神色紧张。干瞳疗养院里是渐渐凝固坚硬的眼球，象鼻疗养院里是渐渐损坏的呼吸系统。在这里，则是真实肉体的渐渐模糊！
我们立刻一个接一个地观察着所有的人，每个人的脸庞都出现了类似的诡异状态，只是程度不同，却无一例外！
我走到13号男孩身边，近距离地看着他有些混沌的脸，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好啊！”13号男孩开心地冲我一笑：“白天有各种新花样可玩，晚上又睡得无比香甜。这才是生活嘛！”
我看着同桌的其它几个人，他们也连连点头。
“什么不对劲的感觉也没有？”
几个人有些奇怪地看着我，都摇摇头：“没有啊，在这里的生活，很舒服。”
他们看不到自己和对方的恐怖变化，看不到每晚轰然幻灭每早变态重生的一切，也看不到包围我的那些圆滚滚的幽灵一样的灰白梦泡。
他们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欢乐气氛里，和另外两个疗养院里的人，一模一样。
不过，那位身患绝症的老人倒是特意地看了我两眼，目光里隐隐透出探究的神色来。
夜晚来临，我看着17张脸庞上的渴盼神情，却迟迟没有从衣服左兜里拿出药片。
“今晚，所有人都没有药片。经过了好几夜的安慰睡眠，你们应该努力尝试自己主动入眠了。”我打断正要说话的13号男孩，沉沉说道：“你们不是一出生就患上失眠症的。无论你们经历过什么，不要理所当然地沉浸在伤口里。锋利的刀划伤我们，伤口再长再深，也有愈合的一天。”
那个身患绝症的老人笑了笑：“小伙子说的倒轻巧，要是得癌症的人是你，我肯定能踏踏实实地睡自己的觉啊。”
黑树咬咬牙，反驳道：“不是所有得癌症的人都睡不着觉的。也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战胜绝症的人啊！”
“我这把年纪了，不会再轻信什么奇迹。”老人幽幽道：“我更喜欢在这里每天过得舒舒服服，然后死掉。”
茉叶看了看其他人：“那么，身体还健康的你们，没必要总是不断舔伤口，不让它愈合啊！”
“没有伤口的人，不配跟我们说大道理！”
我和黑树茉叶看着这些人，悲悯又嘲讽地笑了笑。黑树拉拉茉叶的手：“不管他们了，咱俩先睡吧。”
……我将他俩的小梦泡收集过来结合一起，一个网球大小的梦泡在我掌心，我不顾周围叽叽喳喳的不满议论，将它朝脸上压过来……
6
“太少了！太少了！混蛋！你想饿死我吗？”
无边无尽的灰色天地里，我早有准备地听到了饕餮2.3的怒吼。
“我看到了那些被你吞噬梦境的人，他们开始渐渐变样了。我不想为你当刽子手！”
古怪的声音咆哮着，几乎将我的耳膜震破：“混蛋！你别忘了跟我的契约！逃离我姐姐，是你要永远饲养我为交换条件的！”
“我那时不知道被吞噬梦境的人会这样。”
“哼哼哼哼……”狞笑声狂妄地响起：“经历过干瞳疗养院和象鼻疗养院，你还会认为饲养我只是简单的事情吗？你不会这么笨吧！那些人，自己的梦境被吞噬了，却日复一日生活在我创造的废弃物里，吃喝玩乐的都是虚假的肮脏的东西，怎么可能还保持着原始状态呢？！”
“他们最终会怎样？”我咬着牙问道。
“你会看到的。”古怪的声音变得冰冷：“但你先要尝尝触犯契约的滋味儿。让你知道一下，吃不饱的我，火气可是很大的。”
饕餮2.3的话音刚落，我就痛苦地倒下了，从我的指尖，从我的脚心，那种肌肉撕裂神经拉扯所有细胞迸裂的碾压痛苦正一寸一寸慢慢地又强烈地袭上身来！
我撕心裂肺地狂叫着，但是这种剧烈极致的痛苦却不急不慢地折磨着我，生不如死？不，此刻我宁愿我没有出生！
气息奄奄地喘息着，饕餮2.3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冷酷无情地响起：“如果再不喂饱我，你每晚都会来这么一遭。而且我早就跟你说了，我不是非你不可！如果你再惹怒我，我会找其它人的。但是，我却不会让你痛快地死，因为那样太便宜你了！”
……我睁开眼睛，感到身体被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原来是那些一夜未睡的人们毫不客气地踢着我。黑树和茉叶虽然奋力拦着，但是寡不敌众。
“你总算醒了！你睡得还真是沉啊！我们怎么都弄不醒！”13号男孩瞪着我，他离我最近，看来也是踢我最多的一个人。见我睁开眼睛，他恨恨道：“自己美美睡了一觉，让我们整晚干瞪着眼！”
我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然后猛地一挥拳，把他打翻在地。
13号男孩难以置信地抹了抹鼻子，看到掌心的鲜血后，一边骂着一边就要扑上来，不过却被其他人拦住了：“别跟他急啊，要是他真生气了，以后不给我们药怎么办？”
身患绝症的老人久久地看着我：“很奇怪啊，我们前几夜都看到你从口袋里掏出药瓶，但是我们翻你的兜，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摸了摸口袋，药瓶和梦泡水都在，我还是饕餮2.3的饲养人，这种专属的东西，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抓到？但我看着他，懒得跟他说什么。
“你们，没有一个人昨晚睡着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人们摇摇头：“也不是不想睡，但是尝过了那种瞬间产生的香甜睡眠，很难有自己的睡意嘛。”
我虽然笔直地站着，但是黑树和茉叶却隐隐感觉到我在经历过那无比可怕的折磨后，整个人还在虚弱地微微发抖。
“好了，你们都散了吧，有什么事，今晚再说！”黑树和茉叶走到我身边，紧紧地搀着我的手。
人们一边唧唧歪歪地议论着一边走出房间，然后一片惊呼声：外面一片荒芜！
餐厅里的饭菜也粗糙难看，让他们觉得难以下咽。
强烈不满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些已经习惯沉浸在饕餮2.3的臭屁和饱嗝中的人，面对真实的东西，却难以克制地厌恶起来！
“你看上去很不好，出事了吗？”黑树关切地问我。
我点点头，一边向拿出纸笔准备记录的茉叶说着昨晚的情景，一边感到痛苦的余烬还残留在体内。
“今晚还是继续给他们吃药吧。”茉叶不忍地摸着我的额头：“你不应该这么受苦。”
“况且这些人面对警告和暗示，无动于衷！”黑树恨恨地一拳砸到桌子上。
“是要继续给他们吃药。”我慢慢说道：“我要保证自己还是饕餮2.3的饲养人，才能去寻找干掉它的方法，保证只有这17个人是牺牲品。如果它换了饲养人，那将不计其数……”
看着黑树和茉叶湿润的眼眶，我仰望着蓝天，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悲愤：“他们，每晚都会被剥夺自己的梦，醒来后只会觉得睡了一场好觉。而我呢，从喂饱饕餮2.3的恶梦中醒来，却能对恐怖的梦境内容清晰记忆，心有余悸。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梦魇！这里，是我创造的梦魇疗养院！”
那十几个暂未使用的梦泡，在我周围萦绕，我抓不到一丝一毫。我恨恨地看着，心里明白只有带着它们去喂饱那恶魔，它们才会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