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宸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是在半夜。
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地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砰砰砰,那是他因激动,兴奋而剧烈跳动的心发出的声音。
蓬勃。有力。
这是颗年轻甚至于幼小的心。
伸手,感受胸腔内的跳动。他已经许久未感受到来自胸腔的活力了。
所以,这是成功了吗?
苏倾宸转头,默默盯着窗外一轮弦月。面色平静内心汹涌地消化着脑中多余的记忆。
苏倾宸,苏瑾晨,苏慎,宋婧,以及,苏念卿…
他的阿卿……
苏倾宸用力地闭了闭眼,随后又猛的睁开,仍旧是一片漆黑,静谧如斯。
所以,这是真的成功了吗?
所以,阿卿,不要怕,我来找你了…
整晚,苏倾宸僵硬着身子静静地躺在那不属于他所生活的朝代里该有的柔软的床上,丝毫未合眼。
翌日。
初阳柔和,从未拉紧的窗帘缝隙中透过。苏倾宸稚嫩脸庞上现出一抹光亮,暖暖的,柔柔的,久未闭眼的眼眶微眨,些许酸涩。
“小宸,起来吃早餐了。”
房门敲响,温柔的声音传来。
苏倾宸眼珠动了动,嘴巴微张,却发现嗓子干涩发不出声来,是多年不说话的缘故,只好作罢。
挣扎片刻,从床上爬起,循着记忆穿衣,刷牙,下楼。
“小宸,快过来吃早餐。”
正从厨房端着汤碗出来的宋婧听到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忙抬眼看去,却忽觉今日的儿子有些不同,只没放在心上。
她早就习惯了儿子的异常。
“父亲,母亲,早。”
声音仍略微干涩艰难,然这简单的发音却是之前的十岁稚儿一直想做的,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刷牙时,苏倾宸一直在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练习。
“啪。”
“铛。”
站在楼梯口的苏倾宸看着宋婧手中的汤碗摔在地上烫了脚而不自知,苏慎掉了汤匙却依然保持着喝粥的姿势,忽然内心就涌出一股极为陌生的情绪。
他清楚地明白着他在心疼这对父母,或许更多的是原身残留下来的意识。
苏倾宸自生下来便有意识,能清楚地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一切,记住所见过的人,拥有着惊人的天赋。
可,苏倾宸是个哑巴。且患有严重自闭症。
所谓慧极必伤,大抵如此。
苏家夫妇为了苏倾宸的病,连续奔波了几载。而就在七年前,两人带着苏倾宸路过五台山,突如其来想上山拜拜,却碰到个疯疯癫癫的和尚。和尚嘴里嚷嚷着苏倾宸的生平,并言明他是三魂七魄少了一魂一魄,时机到了自会回归。
夫妇俩虽不迷信且看着和尚邋遢癫狂的模样有些许疑惑,却下意识的宁愿去相信他的话,或许他们只是希望有一个如同自己一样坚信自家儿子会好的一个肯定。
自此便再没带苏倾宸去医院治疗。
也是在那一年,冲着那和尚神神道道的一句苏倾宸应该还有个妹妹,然后,苏家多了个苏瑾晨。
半晌,就在苏倾宸以为夫妻俩受到的冲击太大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宋婧一个疾步过来就抱住了苏倾宸。
“小宸,小宸,太好了,你真的回来了。”
苏母的声音带着哽咽,却也清晰的可以感受到其中的喜悦。不是没有疑惑与惊讶,然更多的是宁愿相信方才开口说话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突如其来的拥抱和脖颈上传来的温热让苏倾宸有些不适,伟大的赤城帝自出生以来就没有母后,虽有父皇疼爱,却始终不如女子的细腻,加之后宫里的女人个个都是包藏祸心的主,是以从苏母身上感受到的浓浓的母爱蓦地让赤城帝僵住了。
苏倾宸转了转眼珠,望着有着与圣武帝一模一样的容颜的男子,方找回了些熟悉感以及安定。
抛弃疑惑,摈弃怀疑,十年如一日的坚信儿子会痊愈的苏慎与宋婧,在看到儿子开口说话的那一刻就自然而然的相信并喜极而泣。
所以,这就是父亲与母亲吗?
“是的,母亲,父亲,我回来了。”
回来,自是意味着完整。
苏倾宸切身感受着原先二魂六魄中留下的悲鸣,垂在身侧的手握紧,缓缓抱上了母亲的腰。
伟大的赤城帝从来不会推卸属于自己的责任,他种的因便让他来承受果。
这一刻,他就是苏倾宸。
21世纪的苏倾宸。
2005年8月24日,距离伟大的赤城帝醒来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天。
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对内心时刻受着煎熬的赤城帝来说,这三天犹如身处地狱。
不是不能相见,而是想念却不能见。
自从他恢复了,苏慎和宋婧强烈要求他在家好好休息不准出去,毕竟让一个十年来未独自出过家门虽自闭症有所好转的小孩出去,夫妻俩是坚决不放心的。
苏倾宸都快要被内心的煎熬给逼疯了!
再加上参加夏令营的苏瑾晨两天前回来了。发现从来不会说话的哥哥开口后新奇不已,便每天都缠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势必要让他开口说话。
要不是看在她是长安的份上,苏倾宸早就让她从哪来的到哪去了!
“阿卿……”
盛夏烈日,知了鸣叫。
苏倾宸站在窗户边看着两栋小洋楼间的百年老树。树身粗壮,得须三四个成年男子方可环抱。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树荫下是两家费心围成的小花圃。
花圃内简陋,只一石桌,三四石凳,另加许多不知名的长势欠缺的野花。
这里是苏念卿的最爱。
记忆里幼时的苏念卿常带着那时仍旧是哑巴的苏倾宸在这“逛”花园,实则拉着苏倾宸做苦力。
与前世一样,苏念卿仍旧喜爱摆弄着花花草草,小花圃里全是她拉着苏倾宸一块种的。
苏倾宸的记忆里,苏念卿占的满满的。
自闭症的男孩不长与父母亲近,有时父母与其太过亲近反而会引来男孩的反抗,却常常心甘情愿的跟在比他小三四岁的女孩身边。
自男孩从女孩出生那日认识她起,便一改反常地总是挨在女孩身边,所幸,女孩也对男孩格外的关照。
那时候的女孩啊,小小的,鬼精灵怪的,陪在男孩身边反而似姐姐般早熟地照顾他,如常人般同他交往,推心置腹。
七年间,男孩与女孩形影不离,即使是男孩的妹妹也插不了足。
苏倾宸闭了闭眼,感受脑中翻滚的记忆。
阿卿,你看,即使是不健全的我,也只愿意亲近你一人。
蓦地,胸口处传来一阵心悸。苏倾宸猛的睁开了眼,眸色深沉。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阿卿,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暮色深沉,八月里闷热的夜,稍有凉意吹过。
“哥哥。”年仅七岁的苏瑾晨怯生生地坐在苏倾宸的身边,扯了扯他的衣摆,仰头看他:“爸爸妈妈呢?”
室内灯火通明,因苏慎夫妻俩都是擅家务事之人,故苏家除了保姆外一直没有请佣人,恰巧今日保姆请假,而苏慎夫妻俩中午遇事急切外出至今未归,所以,此时的小洋楼,只有兄妹二人。
苏倾宸望了望古老的大摆钟,晚九点半,苏氏夫妇已出去六小时了。
双手紧握,看了眼长安,即使只有七岁稚龄,即使之前与哥哥甚少交流,那眼中除了疑惑就是满满的依赖。
一如曾经的长安,始终依赖着兄长。
罢。
默默地叹了口气,苏倾宸尝试让内部表情柔和些,看着苏瑾晨眼里的恐惧,摸了摸妹妹的脑袋,“长安,别怕,有哥哥在,饿吗?”
是了,因家里没人,苏倾宸虽是个会做饭的却是没心情,是以他们至今未吃晚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哥哥总喜欢叫她长安,但是就感觉很熟悉很欢喜的样子,再加上哥哥看着很担忧的样子,苏瑾晨弯了弯唇,乖巧道:“我不饿。”
苏倾宸垂眸,就是这样乖巧的长安愈发让他心疼。
起身,他记得冰箱里还有些土司的。
门口突然传来响动,苏倾宸受到感应般停下来转过身去,胸口传来钝钝的疼。
夜色黑浓,未见丝毫月色,苏氏夫妇身后一片漆黑,带回来一身狼狈。
以及,苏慎怀里挂着泪痕睡着了的苏念卿。
他一直有预感的,他也做好了见小人儿的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双脚似灌了铅。
整整八年,他终于等到了。
这一刻,他终于有了重活一世的感觉,他终于找到他的小人儿了。
这一次,阿卿,不管是谁,都别想让你离开我。
哪怕是我。
哪怕你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