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媒妁
秀姑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和她坐在家门前的苇席上,席子是新订的,妈妈在用破碗片一下一下刮去席子上的毛刺,旁边一摞新缝的被褥嫁妆散发着浆洗后的香味,月光像水银,倾撒在场院上,显得这席子愈发的白了。“从明个起,你就是人家的人了,凡事得听你男人的,手脚要比在咱家还要勤快,可不能再由着你的小性子,虽说只隔道河,可妈帮不了你。”秀姑一边听妈妈说,一边查看身子下的苇席,横竖交错的篾片亮晃晃的,秀姑的眼角有点疼。
秀姑的婚事是大堂哥定的,大堂哥是西府刀客的小头目,走货押镖的路上碰到了也是刀客的魏九娃,两人成了忘年交。九娃要救一对甘谷偷跑出来的男女青年,来追人的也是武把子,给钱不稀罕,要留个让他的兄弟们服气的信物,当着众多刀客的面,九娃一咬牙,用钳子一拔,连根拔下自己的小拇指甲,随后一口酒喷上去,起了红雾一片,对方接过连血带肉的指甲,黑着脸一拱手,说声“得罪”,转身走了。
九娃家在渭河南岸的魏家寨子,家里滩地水田连成片,不愁吃也不愁穿,九娃能把赶牲口的鞭子甩出花,指哪抽哪,却死活记不住“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这么短短的一句话,气得私塾的三先生用铜戒尺把他的手心打成了包子,末了撂给他爹一句话“看着给娃娃弄个别的营生吧,要读书,他十窍才通了九窍,依他这匪劲,放到乱世就是个曹操!”他爸没法子,顺着九娃的心意给他请了个武举的后人当师傅,不成想师傅是官家追缉的刀客,顺理成章,徒弟也就接了刀客的香火。
秀姑的命硬,是石命,这是门口的看麻衣相的相士说的,秀姑妈可不信,心里想着这金木水火土里哪来的石头呀,她生秀姑的前天晚上,梦见一个碾盘大的石磬忽悠悠向她怀里飞来,后面跟着报本寺的癞头和尚在撒脚追,她用手一推,磬里嗡嗡声响不绝于耳,像要钻出个什么东西,秀姑妈一惊,随即一阵一阵的阵痛就把她揪醒了⋯⋯,一想到这,秀姑妈把已经掏出来的铜子又放了回去,门闸一关,把长得像娄阿鼠一样的相士关在了门外边。
秀姑长到十七的时候,提亲的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踢断了,秀姑是独苗,他妈有点舍不得,寻思着能招个上门的女婿最好。秀姑的脸长得瑄净好看,像十五六的月亮,胳膊腿就像刚刷干净的莲藕棒子,瓷白瓷白的。秀姑去挑水,刚放下扁担,水桶就被倒满了,旁边一堆后生争着要给她挑水,秀姑不让。村东头的冬子看秀姑出了神,被井绳带着辘轳把打破了脸,让村里人足足笑话了半年。秀姑担了水从村子的过道往回走,两边的土墙上刚伸出几个头,又倏地不见了,就像三伏天麦地里立起的黄鼠。秀姑妈心疼女儿,舍不得给她缠脚,也舍不得给她扎耳朵眼,但奇怪的是,除过教私塾的三先生,别人都舍不得把眼光从秀姑的脚上移开,秀姑的鞋上绣了一朵缠枝花,人走花也跟着走,一群人的眼睛也粘在上面一步一挪,这些眼睛里总少不了冬子的一双,秀姑在堰里洗衣服,一件一件往斜岸上的窠柳枝上搭晾,冬子在桥上远远的眺看着,不留神一脚踏了空,掉进了木桥下的大漩涡,那年渭河涨水,冬子的尸身在下游几十里之外才浮出了水面,再也没人笑话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