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已婚女人愿意和一个陌生男人用文字探讨人生,那她多半已经默许了后面会发生的一系列可能。
1
下午一点,北京某网红藏书楼,一凡应邀参加一个行业阅读交流会,主持人把嘉宾轮番介绍完,便进入主题讲座环节。
一凡把嘉宾名单扫了一遍,业内大咖不少,再看主题,从书店运营到社区阅读项目,还是有一些干货。一凡今天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目标,了解下行业信息,要是能和大咖建立联系更好,多一些可用的资源,也是自己的隐性竞争力。至于这些大咖是不是真的有货,一凡并不在意,又有谁真的在意呢?名望,流量,数据,就是说服力。
一凡此时落座的位置在藏书楼的二层,主席台的4点钟方向。
藏书楼是一个旧电影院改造成的,一共两层,内部呈U形设计,书架贴墙摆在外侧。在一层的中央设有一个100平左右的空地,平时摆放一些桌椅,有活动的时候便成了一个主席台。在平台的正前方,是一个开放式的长楼梯,楼梯宽10多米,共八级,直通二层,也是现成的观众席。在二层的金属栏杆周边,设有一些条形长桌,一凡就坐在这里。
这是一个绝佳的位置,每次来藏书楼,她都喜欢坐在这里。
在这个角度,可以俯视整个会场,主席台几乎在正下方,可以看清楚主讲嘉宾的一举一动。清晰,这是一凡一直追求的。
两个小时过去,进行到第三个主题。一位头发不太富裕的中年男人在分享社区老年人阅读项目,虽然饱含情怀,但混乱的逻辑和含混的发音,还是让一凡失去了听的兴趣。
“果然,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讲东西。” 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听讲座看着轻松,其实是一件体力活,高密度的信息输入会让大脑产生自我保护机制,一旦接收到不感兴趣的信号,神经中枢便会自动休眠,表现方式为,犯困,神游,或者打开手机。
一凡拿起手机,解锁屏幕,进入微信,工作群翻了一圈,风平浪静。就在一凡准备锁机的刹那,手机轻哼一声,在通讯录一栏显示一个红色小点。
有人请求加好友。
2
一凡点开红点,在“新的朋友”一栏,出现一个名字:鱼的水。
鱼的水?文艺范儿?鱼的水,一凡端详这个名字,为什么有种莫名的熟悉呢……
驴得水!
哈,她有一瞬觉得好好笑,不知道是因为名字还是因为自己,难道自己被台上嘉宾的口音感染了?还是此刻的她太需要这种无聊的谐音梗来提神?
在名字的下面,有一句话:一凡你好,我换号了,重新加一下。
骗子?微商?炒股?卖房?撩妹?一凡盯着名字琢磨了几秒,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毫无新意。
她把手指移动到对方的头像上,看起来黑黑的一团,点开名片,图片放到最大。
图片上的元素逐层清晰起来,在一个黑色的荒原上空,浓云密布,在乌云的缝隙间,悬着一柄剑,剑的顶端,有一缕细细的阳光。
一凡盯着图片看了会儿,随后,点了右下方的“添加”。
一凡几乎从不添加陌生人。
“一凡,你好。” 一条消息瞬间送达。
“你好,驴得水。” 一凡挑眉盯着手机。
“哈,你喜欢开心麻花啊,握手握手,我也是他们的粉丝呢,一不小心撞名了,就当致敬了哈。”
一凡有一瞬间的小吃惊,有趣!
“看在麻花粉的面子上,姑且原谅你来意不明的搭讪。” 一凡在句末加上一个阴笑的表情。
“哎呀,被看穿了,演技有待提高,哈哈,感谢不杀之恩,话说,社交是人类刚需,或许惊喜就在前方不远处呢。”
这人倒是坦荡,识破就认,不遮掩,不解释。
一凡的视线扫了眼楼下的会场,同一个嘉宾还在继续。她举起手机,拍了两张会场的照片,发到工作群,完了,鬼使神差的,也给空降的这位鱼先生发了一份。
秒回:书香作伴呢?你在工作吗?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一凡想了想,回复了一个字:嗯。
“那鱼先生我就先潜水了,等大女主忙完,再召唤我。告辞!”
一凡沉默了。
鱼先生,巧合吗?这莫名奇妙的同频是怎么回事……空降的惊喜?还是惊吓?
好奇心一旦被点燃,蠢蠢欲动的破解欲望便如潘多拉魔盒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3
一凡离开会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藏书楼离家不远,三公里的距离,刚刚适合一个坐了一下午的人徒步走回家。
回家,想到将要回去的那个地方,一凡心里升腾起一种说不清的窒塞感。
他回去了吗?今天他会早回还是晚回?
一个运转了十年的婚姻是什么样子?相濡以沫,惺惺相惜,是有的,但更多的是默契,不需要言语的默契,不想说的,不想做的,总能通过彼此的默契消无声息地掩藏在风平浪静之下。
一凡溜达到家,刚过9点,屋里没人,看来,他今天选择晚归。
门厅的地板上躺着一个红色钥匙扣,是早晨出门的时候她不小心拽下的,由于赶时间,便没收拾,它在那里静静躺了一天。
地板那么冷,它该很孤独吧……可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孤独呢,去酒吧抱着酒瓶子买醉是孤独,在旷野里驾着越野车肆意呼喊是孤独,但这些孤独都太过华丽了。
真正深刻的孤独是无声的,就像这个钥匙扣,出门时掉落在那里,进门时,它纹丝未动。
一凡把包扔在沙发上,随手扯掉身上的风衣,她的动作快速而粗暴,似乎要把自己从自艾自怜的情绪中拎出来,好端端做什么怨妇!
风衣,毛衣,衬衣,内衣,衣服一件件褪去,一凡感觉呼吸顺畅起来,她来到卧室的穿衣镜前,冷眼看着镜子中的女人。
这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皮肤白皙,身材修长,不算瘦,但也绝不臃肿,恰到好处的一点点圆润,让这个生物体多了一些雍容和优雅。没有生育过,她的小腹平滑紧实,因为长期健身,马甲线和腹肌隐隐可见。她的兄不大,像两座矮矮的小土堆,顶端缀着两颗淡粉色的早樱,因为内衣的挤压微微向下,她用双手托了托,两颗淡粉色微微耸立起来,像被骤然惊醒的猫。
镜子里的女人不难看,虽然比不上电影海报里那些风情万种的女人们,但作为雌性物种来衡量,依然是有魅力的。
一凡一直相信她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不管是来自工作环境中的青睐和欣赏,还是来自不怀好意的跃跃欲试,她从不怀疑她对异性的吸引力。
可是,有什么用呢?在步橘这里,完全没用。
一点用都没有。
4
一凡第一次见到步橘,是在市医院的放疗室。
一凡搀着妈妈从放疗室出来,步橘拎着一大包药搀着一位形容憔悴的男人擦身进去。有些人的相遇,一个交错,便成注定。
两个同为照顾家人休学的大学肄业生,有太多的理由碰在一起。
布橘帮一凡买饭,送药,补习数学,一凡帮步橘洗衣,添菜,陪老人说话解闷。两个月后,步橘偷偷把一凡拉到医院的街心花园,吞吞吐吐说请她帮一个忙。
“我父亲时日无多,你能不能假装做我的……女朋友?让老人走得安心点?” 他说得十分诚恳。
一凡望着眼前的男孩,消瘦如刀刻般的下颌骨,薄薄的唇,坚挺的鼻梁,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深不见底,就那么静静地俯视着她,等待,却不压迫。
“还是做真的吧,我不喜欢作假。”
一凡喜欢步橘,她清晰地知道她喜欢他,也许这种喜欢中多少掺杂着感激的成分,可是无论如何,他让她安心,让她觉得这个世界还有来日方长的期待。
后来,布橘的爸爸走了,他们在一起了。
第一次,在布橘家里。
爸爸没了,家里便只剩下布橘自己。一凡把新买的球衣送去给他,一个盛夏的午后。一凡说,你试试吧,看合不合适。
布橘当着一凡的面,脱下了身上的白T恤,一层薄汗细细密密挂在男孩古铜色的皮肤上,一凡说,我帮你擦擦吧,别弄脏新衣服,就不能退了。布橘没反对。
那个下午一直留在一凡的记忆中,初尝仁事的兴奋,慌乱,疼痛,陷在皮肤中的指甲和沉重的呼吸,那些画面和声音一起交织成一幅活色生香的老照片,印刻在她的大脑里,也许是心脏里。
之后的很多年,当一凡一次次快要在荒漠中渴死的时候,是这个画面给了她一时片刻的滋养。
手机在床头发出一声闷哼,像干涸的鱼本能地抖了两下。
一凡拿起手机,提示有一条消息。
“女王大人,退朝了吗?鱼先生恭候多时,可否赏光聊聊明月清风,以慰寂寞?” 句末是一条憨憨的小鱼。
一股没来由的烦躁蹭地升腾起来,一凡扫了一眼镜中的女人,快速打出一行字。
“已婚中年妇女的夜晚热闹得很,好走不送。”
一凡把手机扔到床头,转身去洗澡。泡了一个温水浴,直到把身体里涌动的烦躁都平复下去,她才从浴室出来。
手机里躺着一条消息:女王威武,小鱼已潜入水底,好梦。加一个贼兮兮的阴笑。
一凡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闭上眼睛,装睡,就像回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她每次都是这样,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约摸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传来细微的开门声,然后是轻手轻脚换鞋的声音,他回来了。
但是,他会睡在书房,为了不打扰她。他总是这样温柔地解释,后来干脆不解释。
一凡使劲闭了闭眼,继续装睡。
5
工作日的上午历来争分夺秒,互联网公司更是如此。一凡一向高效,快速安排完当天团队的工作,便开始着手准备新一期的课程产品手册。
在工作的间隙,一凡几次拿起手机查看消息,这不是她的风格。使劲对着自己翻了几个白眼,一凡还是忍不住开始琢磨起这个鱼先生来。
她不相信在这个时间被物化成对等价值的年代会有人无缘无故找人聊天。一个空降的异性陌生人,一定有他的目的,为钱为情或者为色,盖着被子纯聊天,谁信?
但是,这个男人的确成功引起了一凡的注意,甚至引发了她强烈的好奇心,不仅因为那个未知的目的,还因为他说话的腔调,这是一个有趣的人,而一凡,喜欢有趣。
桌上的手机轻哼一声,有消息。
“女王大人是不是已经分配好了一天的工作,此时此刻,在想我吗?”
踩点如此精准?
“你是不是同时给10个目标发了这条消息,总有一个能被你捕到?”
“哈,好好的一个小姐姐,干嘛非要做刺猬,我就不能是无污染无公害的那种吗?”
“你很闲?”
“时间要么浪费在这里,要么浪费在那里,本质无差别,只要自己舒坦,足以。”
“我倒是舍不得浪费时间,不妨直说,炒股卖房期货比特币,约会带货卖声卖脸,姐姐都没兴趣,你要是想挑战精神KZ之类的,劝你放弃,姐姐不对别人下手,就是行善。”
手机静默了五分钟,一凡有一瞬间觉得是不是过了,这么吓跑一个有趣的人,未免可惜。
手机再次扭了扭,“刚才接了个电话,姐姐你说的,全不中!想要答案,那就用你的智慧探索吧,来日方长。”
呵!一凡摇摇头,不屑,但又有一些不明所以的期待。
前面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6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凡会问自己,难道自己真的太寂寞了吗?性在婚姻中究竟是怎样的分量?无性婚姻, 能走多远?
最初和布橘在一起的时候,一凡并不知道他们在某方面是不和谐的,一来都没什么经验,二来女孩子本身比较矜持,一凡甚至觉得一个暖暖的拥抱胜过其他所有的亲密方式。
直到婚后,一凡提出想趁早要个孩子,布橘则一直晦涩不明,要么太累,要么喝酒了,要么加班出差,一来二去,拖了一年又一年。
婚后第三年,一凡去咨询了专科医生,在专业人士的详细问询下,一凡确认自己老公肯定是例外的,但布橘一定没有出G。她掌握他每天所有的行动轨迹。除了那方面,布橘堪称优秀,爱她护她尊重她。排除外因,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自己本身有问题。
问题在哪里?
一凡爱布橘,这些年,父母相继过世,她身边最亲的人就是布橘。她依赖他,尊重他,即使在这件事上,她也没有强迫他分毫,她用尽全力维护他的自尊。
她搜遍全网做攻略,买过情趣内衣,看过几十本专业性心理书籍,每次旅行,她都选择氛围浪漫的民宿,为他创造一切可能……
社会学家说,身体健康的夫妻,一个月没有性生活便可以界定为无性婚姻。
心理学家说,亲密的性接触有很多种方式,皮肤是最大的X器官,拥抱和爱抚一样应该被认为是性生活的方式。
可是,如果以上都没有呢?
一凡在家附近的健身房办了一张为期五年的钻石卡,教练说,一凡是他见过的最有毅力的会员,一凡笑笑不说话。
总归是要释放的。
每天一个小时的高强度运动,毛孔暴裂的快感和淋漓的汗液足以释放身体中积压的大部分情绪,或者填补快要分泌不出来的多巴胺。
从健身房回到家,一如既往的黑。一凡草草冲了个澡,爬上床,打开手机。
鱼先生发来的消息堆了三十多条,一凡的嘴角不知不觉弯起一个弧度,一条一条,一字一字看了下去。
“卑微求翻牌啊女王大人。”
“还在撸铁吗?你这个女人能不能换个思路,优先考虑高级生物不好吗?”
“你推荐的电影看完了,我觉得我要爱上你了,你爱的,我都爱,等式代换,嘿嘿嘿。”
“还没回来吗,我等得都精疲力尽软趴趴了,长夜漫漫,何若心碎。”
“归来吧小姐姐,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
正经的不正经的,满满一屏,从空降至今,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已经在一凡的生命中存在了两个多月,没有侵略性,但不知不觉已然填满了她的生活。
一凡不喜欢发语音,他始终用文字跟她交流;一凡看越狱,生活大爆炸,鱼先生也追,谈论剧情的时候从广度到深度,毫不逊色;一凡爱健身,鱼先生也不差,有一次经过女王同意,鱼先生甩过来一张八块腹肌侧面照,虽然一凡不信,但也忍不住偷偷存在了手机里,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人鱼线浮想联翩;一凡最近读毛姆,冯唐,博尔赫斯,鱼先生总能适时抛出自己的观点,引发一凡从没意识到的思考角度。
一凡曾一度怀疑,手机的那边是一个AI软件,而她则是被选中的试验对象。会吗?一凡问他。
“如果你有勇气,可以验证啊,我的视频24小时为你敞开,随时欢迎。”
一凡没敢。
墙上的钟表显示午夜11点半,布橘去了外地,工期一个月。房间里静悄悄,一凡从卧室游荡到客厅,空空荡荡,就像她的睡裙和身体之间的距离,空阔,寂寞。
开了一瓶红酒,是布橘前两年从南非带回来的,那个项目让他在南非泡了三年,也换来了他们在这个城市的第二套房子,布橘一向能拼,从来都是,他那么好。
红色的液体在透明的高脚杯里轻轻摇曳,像红色的丝绸在风中颤动,蠢蠢欲动。
一凡冷笑,她讨厌这样的诱惑和考验,但她不得不承认他对她有着越来越强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鱼先生,我看到过一种说法,遇见灵魂伴侣的感觉,就好像走进一座你曾经住过的房子里——你认识那些家具,认识墙上的画,架上的书,抽屉里的东西:如果在这个房子里你陷入黑暗,你也仍然能够自如地四处行走。你信吗?”
“我相信量身定制,总有一个人,是某一个人的独一无二。”
“鱼先生,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同意添加你吗?因为你的头像,暗无天日的荒原,密不透光的乌云,还有那柄剑,那是你吗?我当时想,这人的处境是有多晦暗啊,然后,我看到了一缕光,细细的,微弱的一缕光,不知道为什么,我特想成为那缕光。”
“……一凡,你就是。”
“你是鱼的水,不是驴得水。”
“我是一凡的鱼先生。”
“水离开了它的原生容器,还是原来的水吗?”
“水不离开原来的容器,今天的水也不是昨天的水了,每一天都是新生呢。”
“鱼先生,我想见你,想看着你的脸跟你说话,想抱你,想睡你,想跟你用力做爱。鱼先生,一凡说她爱上你了。”
“………” 一串长长的省略号,加一个阴笑的表情。
一凡的眼前盛开了漫山的红玫瑰,从窗外的夜色中延展开来,爬满阳台,从地板到沙发,爬上她的睡裙,前胸,手臂,脖颈,脸颊,她轻轻阖上眼睛,装睡,一沉到底。
7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凡发现自己在沙发上蜷了一夜,一瓶红酒几乎见底,睡裙上绽放着星星点点的红色。
昨晚发生了什么,一凡撑着脑袋从模糊的记忆中拼凑所有有用的信息,试图编织一段完整的回忆。
无果。
她抓起手机,翻开鱼先生,一行行看下来,后背不觉爬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酒后乱性,真至理名言。
一口气灌了一瓶冰水,一凡感觉头脑清楚起来,从头开始梳理整个事件。
……
所以,我爱上了一个从未谋面来路不明的男人,甚至毫无羞耻心的提出约睡请求,我是饥渴到魔怔了吗!
用道德的大鞭狠狠鞭笞了自己一顿,一凡的内心开始蹦出另一个声音,跟他聊天的这两个月,那些怦然心动和无法解释的契合,愉悦,难道不是真实存在的?
是吧,就是爱上了,爱上一条鱼……
爱了就爱了吧!
一凡喜欢明晰,明晰代表着清醒,清醒,就可以做出不后悔的决定。
十年,不管这十年的婚姻中,他们彼此埋葬着怎样的辛酸和隐忍,都让它结束吧。
布橘与其说是她的爱人,更像她的亲人,分开,只是换一种相处方式,她依然会像过去的十年一样照顾他,尊重他,给他尽可能的陪伴,只是,换一种方式。
厘清所有的纠葛,一凡做了一组深呼吸,氧气涌起大脑,整个人为之一振。
一凡重新打开手机,给鱼先生发了一条消息,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发消息给他。
“早安,亲爱的鱼先生。” 加一个甜甜的笑脸。
一凡仰头看了眼窗外,冬日的阳光,迟迟未到,视线收回手机,心里咯噔一下。
屏幕上,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鱼的水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的好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
一凡脑子嗡地一声,陷入空白,为什么!为什么呢?
顾不上想太多,一凡点开那个黑色的头像,试图添加好友,可是系统提示,该账号不存在。
不存在?!怎么会不存在?
一凡开始向上翻聊天记录,昨晚的记录都在,但仅剩昨晚的,之前的聊天记录,都被她随手删掉了,她喜欢明晰,从不保留无用的东西。
所以,这个人就消失了!就像他在两个月前突然从天而降一样。
她没有他除了微信之外的任何联系方式,她只知道他也在北京,仅此而已。
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两个月了,没跟一凡卖过房子推销过股票基金,甚至连节日红包都没讨要过,完全无所图吗,怎么可能!
一凡一直坚信他绝对不是凭空而来,她一直在耐心等着谜底解开的那天,但他却无缘无故的消失了。
这不可以!一凡冷静下来,开始整理过往所有的线索,任何一丝丝可以找到他的线索。
……
扣扣号!对,他曾经提到过让一凡保存他的号,他说,万一走失,备用联络。而一凡全然没放在心上,那时,他还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聊路人。
可是,被她随手删掉了……
数据恢复,对,聊天数据应该可以恢复。
一凡给一个做数据的朋友打了电话,简单说明原委,胡乱洗了把脸,抓起羽绒服,冲下楼。
寒冬腊月,冷风瑟瑟。
8
冬天的夜,漫长,肃杀,一凡窝在沙发上,音响里放着李宗盛的歌。
不盼缘尽仍留慈悲,虽然我曾经这样以为……
朋友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才勉强把聊天记录恢复了一部分,一凡把文件拷到电脑里,带回了家。
从黄昏到午夜,那些残缺的文字带着一凡重新审视了这两个月的时光,令她欣慰的是,即使文字残缺不全,她也能迅速关联起当时聊的话题,原来他们竟然说了这么多。文档翻到2/3的时候,一凡看到了那串数字,一个9位数的扣扣号码。
一瞬间,一凡眼里蓄满了泪水,眼泪混着昨晚的酒精,在地心引力下喷涌而出,开始是无声,之后,是一个女人沉重的喘息,再后来,嚎啕大哭。
哭了多久,她不知道,时间的流逝第一次变得混沌而模糊,她只想一直一直哭下去,把心里所有的苦涩都倾倒出去,那些憋在身体里的液体仿佛把五脏六腑凿出了无数个虫洞,从内里掏空了她。
许久以后,一凡拿出手机,输入那个号码,请求添加好友,想了下,加了一句话:鱼先生的一凡。
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小时,一小时十五分……手机传来提示音。
不是好友通过通知,而是一个新的加好友申请,留言:丢了光的鱼先生。
一凡的心漏跳了几拍。
“一凡同学,我低估了你的意志力,所以,你一定要找到你要的谜底是吗?” 对方的头像是驯龙骑士。
“所以,你不做鱼了,要做驯龙高手?”
“哈哈,被你看出来了呢,你懂我。”
“说吧,为什么,不管真相是什么,我要知道,我相信你也想让我知道,否则,你不会加我。”
“如果我说,我消失,是为了保护你,你信吗?”
“说来听听。”
“我们所有的聊天都是被监控的,我需要钱,加入了一家信息公司,他们给我的任务是用聊天技巧成功钓到你,如果我能成功,我将作为经典成功培训案例获得20万奖金。”
“所以,你成功了吗?”
“并没有,差最后一步,美人尚未入怀,一腔心血付诸东流了,哎,肉疼。”
“为什么?” 一凡轻轻敲下几个字。
“因为一凡同学是那缕光啊,光么,你懂的,不容亵渎,哈哈。” 一个阴笑的表情。
一凡说不清心里是怎样的滋味,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她只想拨开所有的迷雾,把一切看个清楚明白。
“你说过,你的视频热线24小时为我敞开,我现在申请使用这个特权。”
”……额,你确定要看么,地下室,漆黑一片,彤云密布,还可能有青面獠牙的鬼怪。”
一凡没接话,伸手按下了视频按钮,随手捂上了手机摄像头。
镜头闪了几下,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男孩的脸,是,一张男孩的脸,棱角分明的颌骨,单眼皮,咧着嘴笑,眼睛像缀满了碎钻的星空,他的眼睛似乎在镜头前寻找,又似乎对一凡的小把戏了然于胸,几度腼腆地扭开了头。
一凡盯着手机看了一分钟,也许是几分钟,轻轻按下了红色按钮,男孩的脸消失在屏幕上。
“为什么需要钱?”
“孤儿院一起长大的一个妹妹得了白血病,看病需要钱,我刚大四,打了好几分工,不够。”
一凡凝视着手机屏幕,任思绪在空中流淌,蔓延,墙上的钟无声地行走着,不紧不慢,时针和分针交叠在一起,午夜12点。
一凡重新打开手机,驯龙骑士的窗口依然浮在屏幕上,她点开下面的转账,输入一个五位数的数字,输入支付密码,按下确认键。
”这些钱你先拿着用,我试试求助下做公益项目的朋友,还能不能得到救助。”
手机迟迟没有动静,一凡和衣躺下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
“一凡,听听这首歌,《大雾》,晚安。”
一凡把手机抓在手里,假装闭上眼睛,眼前没有漫山的红玫瑰,也不见层层黑云,只见一少年,着白衣,手执长剑,御龙而去,身上镀着一层金色的光。
一夜无梦。
9
3月的北京,花开满城。
空气中似乎也沾染了馥郁花香,每次吸气,一凡都恨不得把脚尖踮起来,让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记住这种悠长的清甜。
出租车停在T3航站楼前,布橘帮一凡把行李箱拎下来,陪她去办理登机。
“我自己可以的,你不用陪我。”
“陪一次少一次,现在至少还是老公,等你从马来西亚回来,身份不再,我这个前夫哥以后不一定有机会了。”
一凡笑笑没说话,故作轻松的布橘,让她心酸。
离婚协议已经在一周前签完,公司临时派一凡出差,只能回来以后再走法律程序。
拿到登机牌,办完行李托运,布橘张开双臂拥抱一凡。一凡缩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里,眼里涌上一层一层的湿意,从二十二岁到三十五岁,这个男人是她半生芳华的亲历者,最终,成为过客。
一凡使劲吸了吸鼻子,狠狠回抱了布橘。
站在登机口,一凡回头望向那个颀长的身影,一如多年前的安心和温暖,一股热热的液体仿若在心头奔涌,她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使劲挥手跟他道别。
一凡找到座位,刚刚坐下,手机传来提示音。
“一凡同学,一个好消息照亮今天的你,妹妹的骨髓配型成功了,基金会款项已经到位,下周就可以手术啦。你是不是笑成了傻子?”
一凡笑起来,努力让自己笑得像一个无公害无污染的正常公民。
“为你们开心,祝顺利。”
回复完消息,一凡关上手机,窗外朗朗晴空,是个飞行的好天气。
此时,在T3某咖啡厅,一位年轻的服务生刚刚合上手机,眉目舒展,眼含笑意。他从曲库里选了一首歌,送给今天的好天气,和他爱着的人们。
“一个人偷偷盖了一座城堡,看着你微笑,跟着你奔跑,这份喜欢,希望不是一种打扰,大雾四起,偷偷藏匿,我在无人处爱你,大雾散去,人尽皆知我爱你,穿过风雨,小心翼翼,害怕惊扰你,跨越千里,苦苦寻觅,终于找到你,每一步都是爱的足迹。”
年轻的服务生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模样,黑色的瞳仁格外清亮,仿佛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碎钻,他一边整理手中的菜单手册,一边心里默念那个日子,那个迎她归来的日子。
三天后,2014年3月8日,飞机会在早晨6:30落地,载她归来的那架航班 MH37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