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之境
不知为何,临近春天,当一个人闲静下来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村口的那株老树杏花。
月牙形的村子卧于半山腰,村子上面还是村落,村庄便这样一层层长上去,似乎要长到天上。村子下面不再有村庄,而是几百米深的沟壑,沟壑斜坡上是世代村民开垦的梯田,也一层层长下去,长到不能再长的沟底。
杏花开在村口的高塬上。树是老树,树干粗黑,上面长满了树结,像一个个奇形怪状瞪着你的牛眼,树上仿若还有几个树洞,黑黑的像虚无但又真实的历史,听父亲说他小时候这树就如此模样地长在那儿。整棵树向虚空中微斜,从崖下往上看,极像一个树的盆景,盆自然是没有的,杏树长在高高的黄土崖壁上。
当冰冻僵硬的土地变酥软的时候,当野柳的枝头吐出了鹅黄,迎春的枝条绽放出明黄的时候,杏花开了。点点簇簇浅粉色的杏花开在黝黑的枝头,开在黄黄的崖壁上。这杏花就像开在宣纸上,开成了一幅疏淡、清美的小写意画。
沿着两旁长满了荆条野草的羊肠小道往上走,走到最高处的村子口,转身回头,每个山坳处都有人家,每个人家屋头都有繁密的杏花,一幅大写意的村坞杏花图展现在眼前,庾信的“依稀映村坞,烂漫开山城”作为这画的题诗是最恰当不过的。
这样的杏花村在故乡是随处可见的,但村里未必有酒家,更加不是牧童遥指的那个。据说杜牧笔下的杏花村在长江南岸的池州。杏花似乎就该是属于江南的,否则怎会有“杏花春雨江南”这么完美的汉字组合?但充满着柔情诗意的江南,原本就脂粉味十足,哪里还缺这一枝浅粉的杏花呢?
一枝红杏出墙来。杏花又似乎是属于古典园林的,那园子似乎又一定是白墙黛瓦的样子。但姹紫嫣红、云霞翠轩的良辰美景,又怎么能彰显这疏淡简朴的杏花之美?
粉墙斜露的杏花,在春天的枝头喧闹着,闹得有些刻意,开得过于精致,精致得巧夺天工,而销蚀了自然的味道。
杏花应该是属于北方的村庄和郊野的。它长在崖头,藏于山坳,立于庄户人家的门口,这样的杏花和诗情无关,和画意无关。那些都是文人笔下的杏花,也是文人笔下的自己。村杏野桃繁似雪,行人不解为谁开。真正的杏花不为谁开,它只开给自己。
我喜欢这样的杏花,这如村夫俗子的生命,简单,真实,质朴,坦荡。尤其那崖头山坳的杏树,大多萌生于鸟雀五谷轮回而来的种子,这种子能长成一树杏花,该是多大的生命造化!再美的诗句在这样的生命哲学面前,都过于轻飘,轻飘得像风吹落的一片桃花。桃花烂漫得有些妖冶,妖冶得有些轻佻。
村野的杏花盛放并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美丽,开花是为了结果,美的呈现只是随带的副产品。所以。暮春时节,花褪残红青杏小的画面,不会给人带来丝毫的伤感,反而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期待与兴奋:“山园时节好,杏子已微丹”的初夏很快就要来了,“梅子金黄杏子肥”的丰硕仲夏还会远吗?
我多想在乍暖还寒的春日里,做一朵这样的杏花,开在故乡的村野里。
可是我做不成这旧年的杏花。我是最早逃离这村野的那个,因为城市和远方的呼唤。
散落在各个山坳的孩子陆续长大,长大后陆续逃离,故园一天天荒芜起来,艾草很快就开始攻村略地了。不能离开的也搬进集体农庄了,听父亲说我们那里被规划为城郊的森林公园了。荒芜的村子很快要淹没在艾草香弥漫的青气中,村口的那株老树杏花仍在,我希望曾经哺育过我的村子能这样一直荒芜着,千万别在那些杏树旁建造一堵仿古的墨顶的粉墙。
就这样荒芜着吧,把这些老树杏花继续留给荒野,还给自然。
现代文明对荒野的围剿速度太快,原封不动地善待,可能是我们对一朵杏花最好的尊重。
(注:图片均来自百度图片,图中杏花皆为我家乡伏羲山的实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