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婚礼回来后,慕光度过了难熬的情绪跌宕的一周。
每天休息的时候他都到白桦林里去弹吉它。前三天弹得激情四溢,缠绵悱恻,魂不守舍。到了第四天,吉它声开始消沉低落,黯然悲凉,失魂落魄。
他终于想到美丽的绿眼睛姑娘己是名花有主,想到自己军人身份的前途未卜,想到他们之间的层层界限和种种不可能。
他的魂儿回来了,沉痛地对自己说:你无法给予丽丽娅幸福,那就不要去伤害她,也不要伤害自己吧。
他一点一点掐灭心里的火苗,把丽丽娅从心里推出去,感觉像刮骨疗伤一样痛。
周末,一排长喊他去镇上供销社买东西,慕光谢绝了。他怕自己一旦见到绿眼睛,几天来的心理建设就会毁于一旦。
一排长从镇上回来给他扔了包烟,当地有名的"林中百合",他知道这个医生最近开始吸烟了。
已入深秋,天空变得高远而辽阔,有时空中一个闷雷,巡逻队回营房时一个响亮的口令,远处镇子上突然一阵狗吠都会把落在枝桠上的一层黑压压的鸟儿惊起,扑簌簌地飞过界河,飞向远方。
这天午后慕光又背着吉它,走进林子深处那棵长枝如盖的老樟子松下,这里已经成了他平定情绪的偏安之处。一条弯曲的枝桠沉甸甸的,几乎垂到了地面,他躲在里面,靠在粗大的树干上,似乎躲避开了这个令人烦恼的世界。
他扒拉着琴弦,想弹个什么曲子,根本弹不成调。
一只小松鼠在旁边的一棵松树上吱吱地叫着,顺着树干往下爬,半路上停下来,盯着他看。它的眼睛又小又亮,尾巴抖动着,像是在嘲弄他刚才胡乱弹奏的曲子。看见慕光也盯着它,小松鼠便在树干上绕了一圈,跳到另一棵椴树上吱吱地叫着。慕光很想捉住这只小松鼠,他想找一个可以触摸的生命,可以交流的眼神,可以倾诉的对象。可是小松鼠观望了他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慕光躺了下来,疏密的枝桠把头顶的兰天分割成支离破碎的小碎片,就像他的思想。
流沙河一样的薄云在浮动,青凌凌的光束在云隙间钻进钻出,像是丽丽娅的目光,忽忽悠悠地抖动着,穿过樟子松的枝桠,落在草地上,落在他的身上。
暖洋洋的阳光在催眠,光影在他的身上摇动着不规则的小格子,他与这片树林和地上的树叶融为一体,像一个隐形人,藏匿在了梦里。
迷迷糊糊中,慕光似乎又闻到了丽丽娅身上那股百合花的香味,幽幽地飘来,轻轻地钻进他的鼻孔,沁入他的心脾,他的身体不由得震荡了一下。
丽丽娅从一棵白桦树后面走了出来。
她的双手背在身后,头上系着红色三角巾,白色鲁巴哈的裙摆扫过草尖,正穿过那片开着百合花的林间草地,慢慢地,身体转动着,怯怯地向他走过来。
“你怎么来这里啦?”慕光坐起身,恍惚着,不知是梦是真。
“我知道你经常在这里弹吉它。我来过几次了,心想总会遇到你的。”丽丽娅的眼里涌出了泪花。
慕光想说出心里重复过多次的那些冷漠的、绝情的话。但是他看见了丽丽娅憔悴下去的小脸和那双含着泪珠的绿眼睛,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无比。他意识到,已经是梦醒时分。
慕光低下头久久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吉它,他听见自己心里这些日子呕心沥血筑起的那道防线在发出一声声即将坍塌的裂响。
“好看吗?”丽丽娅扯着裙摆,原地转了一圈,挂着泪珠的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歆动着。慕光真诚地点头。
“特意为你穿的。”丽丽娅破涕为笑:“你刚才在弹什么歌?"丽丽娅蹲下身子,又绽开了让慕光窒息的笑容。
“什么也弹不出来。”慕光低下头,沮丧地说。一会儿,他又抬起头,过意不去地对她说:“以后,等我安定下来,我为你写首歌,弹唱给你听。”
丽丽娅深邃的绿眼睛将信将疑。
慕光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身后哨兵眼睛一样的连部,说:"回镇子还得一段距离,我送你走吧,一会再晚,林子里就黑了。”
丽丽娅带着慕光走进林子,走上一条人迹罕见的林中小路。
风一阵一阵地从山丘那边的界河上吹来,小路两旁高高的白桦树、椴树、松树哗哗作响,像是在交头接耳,议论着这一对不应该走在一起的青年男女。
慕光一侧头,就能瞥见丽丽娅长长的低垂着的睫毛,白色鲁巴哈前胸上镶着红色绦边的压褶随着她略显紧张的呼吸一起一伏。几日不见,她变得愈加美丽,慕光心里曾无数次默念过她的名字,那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百合花。
林子里忽而开阔,忽而狭窄,光线忽明忽暗。小路两旁的草地上,有时一片五彩秋菊向他们踱步而来,又疑惑地慢慢退到他们身后。有时一片残败的百合花垂着头,仿佛在无助地哭泣。奔跑的野兔停下来望着他们,又惊恐的跑掉了。从右边的林子里流出浅浅清清的水挡在他们面前,散漫地没过这条林间小径,传播着秘密似的又流进了左边的林子。
过了那片漫流滩,一辆自行车躺在林边的草地上。
“等等我。”丽丽娅叫住慕光。她从自行车前筐里取出一个包裹,一只手拽着鲁巴哈的裙角说:“不时不节的,回镇子就不能穿它了。"说完便跑进林子深处。
慕光坐在自行车旁的干草丛中,等着丽丽娅,背上的阳光让他感到暖洋洋的,紧张的身体变得轻软。想着她每次骑着自行车沿着这条障碍横生的小路,爬坡越岭跑到连队外的林子里去"偶遇"他,见不到他又独自折返回去时的心情,他的心莫名的疼痛……
丽丽娅从林子里出来了,亚麻色头发扎成一条大辫子,斜搭在肩上。她换了一件连衣裙,白底上开满了紫色的丁香花。慕光认出这是那天在婚礼上穿过的裙子,去掉外面那些光怪陆离的闪闪亮片,显出纯洁素雅质朴的本色。
丽丽娅手里捧着一捧兰莹莹的浆果,笑吟吟地走过来说:“尝尝,熟好了的野蓝莓。”她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半跪了下来,挑出一枚最大的蓝莓,递到他的嘴边。
慕光看着她,用嘴唇轻轻地接过蓝莓。连衣裙V字型领口下面,高耸的双乳轮廓若隐若现,正在起伏。慕光迅速避开眼睛,心脏怦怦狂跳,全身的血液开始涌动,并向一个部位集结……
“我们走吧!”蓝莓含在嘴里,慕光喉咙沙哑含糊不清地说。
“走吧!”他像是命令自己,蹭地跳了起来,推起自行车就走。丽丽娅追了上来,绞着手走在自行车的另一侧,低着头,不说话。
爬上小山岗,就看见界河的水面上反射着一层金灿灿的晖光,夕阳斜照在对岸高坡上那座木制教堂葱头式的圆顶上,圆顶上竖着一个尖尖的金属十字架,一闪一闪发着亮光。
两岸的村庄笼罩在氤氤的暮色炊烟中。
“那个小教堂多美呀!我每次看到它心都会宁静下来,真想有生之年进去一趟。”慕光感慨。
“真的?”丽丽娅高兴地看着他:“那是主显圣容教堂。你心里有上帝,应该皈依东正教,相信上帝吧,他会赐给你安宁,赦免你的过错,以他伟大的仁慈包容你。”
“我,我有信仰。”慕光低声嘟哝。
“是什么呢?”丽丽娅问。
“不是宗教,胜似宗教。”慕光说。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耳旁的风呼呼地吹着。
“好吧,”慕光轻声说道:“我就送你到这里吧,我看着你回去。”
丽丽娅长长的密密的睫毛又低垂了下来,盖住了蒙了一层水雾的绿眼睛,额前的头发被风撩拨着,浮过来浮过去。他们静静地隔着中间的自行车站了许久,夕阳勾勒出一对脉脉的剪影。
“回吧,太阳要下山了。”慕光再次温柔地催促。丽丽娅从裙子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包,一把塞进慕光的口袋里,没等慕光反应过来,便抢过车子向山下跑去。
紫丁香连衣裙在那条洁白的山路上轻盈地闪动着,大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
“慢点,别跑!”他冲着她的背影喊道。下山的风大概把他的声音送到了她的耳边,她转过身来向他挥挥手。快到镇口的时候,已经模糊成一个小紫点的丽丽娅又转过身来,向山岗上的他挥手……
慕光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包,是用手帕包着的两盒“林中百合”牌香烟。
慕光回去的时候脚步更加沉重,他的思绪又陷入混乱。
到了那片漫流滩,走过刚才丽丽娅换衣服的地方,慕光停下脚步,站在小路中央,望着静静的林子呆头呆脑地出神……
孤独了多日的心里忽然唱出一首悲伤的歌。
我多想为你的希望建起高塔
我多想打碎枷锁与你飞翔
我们就是这样年少轻狂
以为只有地老天荒
当光影从白桦树下消失
我看到了天空的阴冷
当笑容从你的脸上失落
我看到了百合的闭锁
我想用欺骗来麻醉自己
我想用梦幻来安顿自己
不要继续
不要再爱
我变成了迷途男孩
走失也许就不准备再回来
I am just a lost boy
Not ready to be found
……
林子里更暗了。树梢上面的北国天空变成一片黑蓝色,像一块撑开的绸缎,几朵白云像无法用橡皮擦干净的印痕,忧伤地嵌在上面。
回到樟子树下,他坐下来,抱着吉它,弹起刚才诞生的那首歌。旋律中有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有前景莫测的爱情,有落在琴弦上的泪滴,终是曲不成调……
许久,空中划过一串流星。慕光举头望天,濛胧着双眼,恍惚刚刚做过一场梦。
一阵寒意袭来,脚底升起一股凉气。他背起吉它,向连队那丝微弱的光亮走去。吉它似乎沉得把他的背都压弯了。
他想,他该向连长申请,到离镇子更远的哨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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