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紧紧慢慢的阵雨过后,他才慵慵地爬起来,打了个呵欠,揉着惺松的眼睛走出来。
外面一片灰暗,暮色早已从遥远的天边挂下来,犹如一张硕大的网,罩着大地。
轻轻的风吹拂着雨后的清新,就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但是,他感不出一点的快意。那无际的阴晦,罩得他心底惶惶地。
怪!他从来也没这么惶惶过,就像是有一股莫名的气息压迫着他,那气息一溜一溜地从心底升起,扩散,就像是一个幽灵,钻到他的每一块肌肤,每一根神经里头。
他感到头晕晕的,脑中的意织浆糊似的模糊。
虽说雨后的气息令人怡爽,但是,他却觉得今晚的世界竟是那么的虚无,那么的空濛,那混沌的感觉竟使他觉得像是在梦幻中。
他心神不宁地坐在门前的树墩上。
树墩圆圆的,外边的粗皮随着日月早已剥尽,露出光滑的表皮,平面上一圈一圈的纹路,手指都能清晰地摸出。
她是常常坐在这上面的。
烦!
他又懊恼地皱皱眉头,狠狠地甩甩头。
树墩湿湿的,潮气还没有散去,可他坐在上面,却感不到一丝的清凉。相反,却使他感到浑身粘粘的,竟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儿。
这时候,他似乎才想起,睡了这么半天,淌了那么多汗,也该洗洗了。
他走进小屋,这才发觉锅里的水已经烧好。正袅袅地冒着热气。他惊得瞠目,再一看,他竟讶异得愣神,稀稀的半锅粥,粥上弥漫着淡淡的米香,两个咸鸭蛋静静地卧在瓷钵里,漂浮在粥上。
这一切使他不由得惶恐起来,心里没来由地想起一个遥远的传说,优美得他心里淌起一股热流。
莫非真是九天里的仙女看中了他这个可怜的光棍?
他呆愣着,犹如一根直直的木桩。
好一会,他才依稀地想起,雨前好像素妍来过。
迷糊中好像听素妍说了些什么,只是自己酒意未醒睡意未消,好像含糊而过。
他轻轻地唉了一声,默默地拿起水桶舀水,眼里竟有了些许的温柔。
当他在屋外冲完澡之后,才感觉到今晚的空气一点也不燥热,竟是这么地清新,这么地温馨。
他深吸了一口芬芳的空气,顿时感到心里的那股郁积犹如天上的乌云一样四散,那亮晶晶的小星星正淘气似地对他眨眼睛。
空气中,三三两两地萤火虫也凑热闹地在草丛中飞上飞下,一闪一闪地闪着,让他有一阵子竟然分不明闪烁的到底是星星,还是虫子。
萤火虫,亮瓜瓜。
娶了媳妇,就忘了家。……
他忽然就想起了这首儿时的歌谣。
他就感到心底一震,眼睛不由自主地呆滞起来,他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兰兰,看到了她那哭泣时的娇模娇样……
2
那也是一个初秋雨后的夜晚。
天空也是这么地被洗涤,星星也是这么地不停眨巴着眼睛,他跟兰兰一人拿着个芭蕉扇,争抢着拍打一闪一闪飞跃的萤火虫,一边追打着,-边还跳跃着歌唱。
萤火虫,亮瓜瓜。
娶了媳妇,就忘了家。……
那是多么开心快乐的时刻啊!
“哇”地一声啼哭,就打破了安宁开心的夜晚。
他的扇子无意间地拍在了兰兰的屁股上。
“我不是有意的。兰兰,那你也打我一下吧。”
他就像是犯了一个大错,可怜巴巴地拉着兰兰的小手往自己身上拍打。
正在跟邻居妇女闲谈的兰兰妈妈,听到了女儿的哭声,不禁冷了脸,走过来正要训斥他,却突然抱起了兰兰,禁不住地大笑起来。
这个死丫头,真是越来越被娇惯了。
而兰兰呢,伏在妈妈的怀里,双手捂着小脸,嘴里嘟着哭腔,两只黑亮的眼睛却不时地透过指缝向他窥望。
那时候的情景就如同烙印一样永远地印在了他的心底,以至于成人后两个人结了婚,闲聊时他无意间说起那晚的情形,竟使得兰兰咯咯地大笑起来。
“真的,你不信?”
他就一把拉住笑弯了腰的兰兰一拉,大笑的兰兰就极熟练地坐到了他的腿上,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两条悬空欣长的腿就不停地晃呀晃。
“真的吗?我有那么娇气?”
他却怔怔地对着她的笑脸,如着了魔似地,看着她黑亮黑亮的眼睛。
兰兰,你的眼睛好美好黑呀,就像是一口幽深的大湖,让他看不见底。
兰兰就娇怒地嘟起嘴,用手去遮捂他的眼睛。
“你别看嘛,我有那么美吗?”
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自恋得满是甜蜜。
他无声无语,就沉浸在那美丽温情的时刻里。
要是就这样生生世世一辈子多好啊!
可是,大海。
那呼啸汹涌的大海,那温柔安静的大海,却让他们永远相隔。
那天的大海,平静温柔得就像是一个软弱的小媳妇,平展展地就像是海面上铺了一层水毯。
兰兰就像是一个纯真的孩童,高兴地沿着沙滩奔跑轻呼,秀发轻动,手臂前伸,似乎要拥抱什么。
她的脸上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那-系列的美丽而又动人的形象,却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永远的痛。
唉,也许,这也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吧。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在那天,他跟兰兰随兰兰家的帆船出海,不想午后毫无征兆地突然起了风暴,铺天盖地的浊浪呼啸着肆略,瞬间就吞噬了木船。
他和兰兰的哥哥命大,在海里漂流了一夜半天,侥幸被海艇救起,逃过一劫,而兰兰及她的爸妈却再也没有了踪迹。
他望着乌云散后的天空,一颗流星正拽着一条长长的亮痕划过,瞬息即无。
而兰兰,不正是这样的一颗流星么?在他的心底划过一道绚烂的痕迹。
他望着星空怔怔地想。
3
月儿圆,月儿缺,圆圆缺缺人团圆……
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哀婉伤感的歌声。
他一阵悚然,慨叹地望着跳出云遮的月亮。
不丰满的月亮正弯着笑脸俯望着他。
月缺还有月圆的时候,人缺了还能团圆吗?
他痛苦地垂下头,双手揉搓着头发。
这个时候,他似乎才意识清醒,才想起今天是八月半,是中秋节。
中秋节,团圆节。
他的双眼又被泪水迷濛了。
那是一个很好的月亮,圆圆的,银盆似的,没有风吹,也没有云遮,皎洁地挂在苍穹中,就如同兰兰秀丽的笑脸。
那时刻,他跟她就坐在他家的门前。他们的面前摆着一张小圆桌,是她在家搬来的。
桌子上放着几只红熟的柿子,还有几个泛着晕红的小桃子,一小摊向日葵子,中间放着一只盘子,盘里放着几块圆面饼。
这些都是兰兰从家里拿来的。
两个人就那么默默地面对面坐着。
兰兰臂弯支在桌子上,右手托着右嘴巴,仰着头斜望着天上的明月。
只到远处传来零零散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兰兰才意犹末尽地放下手臂,说:“今晚的月亮,真美!”顺手拿起一块面饼递给仍在发呆的他,轻声地说:“来,尝尝我妈做的面饼甜不甜。”
说不清这是第几个中秋了,自从他爸离家出走,他妈一怒之下嫁人之后,基本上每年都是兰兰陪他在一起度过中秋节的。
虽说他的心情不好,却也并不感到十分孤怜。
他默默地吃着饼。
兰兰的心情很是不错,一边惬意地磕着瓜子,一边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哼着。
兰兰的声音很甜美,软软地充满了一种特别的韵味,让他感到心里酥酥的暖和,就像小时候妈妈的催眠曲,听得他云里雾里的飘荡徜徉。
月儿圆,月儿缺,
圆圆缺缺人团圆。
人家夫妻共赏月,
圆圆月饼摆面前。
妻一口来夫一囗,
欢声笑语飘门前。
不知怎地,兰兰似乎觉得哼哼并不过瘾,索性瓜子也不磕了,竟大声地唱了出来。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兰兰,她怎么也会唱这个歌谣?
……
苦啊,
我只孤零空对月,空对月!
“啊——”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悲叹吓了一跳,妈妈可从来也没唱过这句啊!
歌声嘎然停止,兰兰有些莫名地望着他,说:“你怎么了?”
他愣怔了一下,轻声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妈妈。”
她洗了一个小桃子递给他,说:“你妈妈是个好人,这歌谣就是你妈妈教我的。”
他望了望天上的明月,低下了头,说:“妈妈也教过我的。那时爸爸离家出走,妈妈感到日子难过,心里孤苦,一天到晚魂不守舍,晚上孤独的时候就时常搂着我唱这首歌谣。”
他看到兰兰的眼里有点点银珠在闪动。
他长吁了口气,望着月下无际的苍穹,心里充满了空濛而又迷茫的感觉。
他觉得那晚的寂静空濛,倒真有些像今晚孤零对月的凄苦,旷宁的夜只有鱼塘四周林子里鸟虫鸣叫的声音听来很清晰。
他感到有些凉意。
他站了起来。
毕竟是秋天了。
秋寒露重。
4
一阵粗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令人愉悦的清香,随风而来。
这清香是那么地熟悉啊。
他的心里掠过一道影痕——素妍。
他有些激动地转过身来,瞬间就掩去了脸上的忧伤,挤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你这是怎么啦,一脸的假笑?”
素妍正挺着肚子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也感觉到自己的笑有些勉强,就干笑着,说:“不是说让你晚上不要再来吗,天黑路滑?”
“我没那么娇气,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素妍小姑娘似地娇柔,她一点也不介乎他的责备,仍然笑吟吟地。
他觉得她的笑情意绵绵,妖娆妩媚,跟兰兰的笑一样满是温柔。
他的心禁不住地泛起涟漪。
她喘着气把臂弯里挎着的柳篮放在小桌子上,伸手从里面拿出几个圆圆的苹果,又拿出几块家烙的面饼,神情愣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嘿,你看我这记性,怎么把那一小袋白糖又忘了给你带来呢?”
她尴尬地说着,还用手拍着后脑壳,似乎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只怔怔地望着她。
她说不上有多美,一双黑亮的眼睛,薄薄的红唇,鼻梁光滑,圆圆的苹果脸上白里透红,墨黑的短发拢在脑后,一副干净利落,精明能干的模样。
这三年来,名义上是他在她家帮工,实际上都是这个女人在烧煮浆洗照顾他。
自从兰兰一家出事之后,他也就以给周围捕捞人家帮工过活,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日子。
都说海里的银子一篙深呢,那也是要有命去挣呢。
他没有命去挣银子,却能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如果不是命大,尸骨恐怕老早就去喂海里的鱼虾了。
是她的男人第二次救了他。
她的男人无冬无夏地在海边打桩拦簖,捕捞鱼虾。
她就蹲在家里照看十亩鱼塘。
那天午后,他跟她的男人来到了这个家,她的男人对她说:“素妍,你一人照应鱼塘蛮辛苦地,我给你找了个帮手。”
男人跟她说了根由。
她瞟了他一眼,见他憨笑着站在一边,赤红着脸,不停地搓着手,腼腆得就像一个大姑娘。
女人的心总是软的,见他是孤身一人,又没有亲戚去投靠,就答应了男人把他留下来,管吃管住,年底看看鱼塘的收支,多少给他开一些工钱。
他本来还害怕她不肯收留他,听了千恩万谢,就差跪下给她磕头了,凡正也是给人帮工,有吃有住,不四处飘零就行了,至于工钱,那都是身外的事情了。
他就留下来了,每天就是沿着鱼塘转转圈,除了撒撒石灰消毒,就是喂些鱼食,然后就是看着鱼在清亮的水里晒太阳。
她闷在家里,除了煮三顿,也是闲得无聊,就时常来鱼塘边逛逛,有时候也跟他一样静静地站在河堤上看鱼晒太阳。
他很是勤快,鱼塘周围没有一根杂草,收拾得干干净净,外坡上栽种着油菜,长着蚕豆,春天里花香扑鼻,夏天里青气浓郁,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很是尽心尽力。
大热天的时候,附近的鱼塘开始冒泡死鱼翻塘了,他就日夜守候在塘边,不顾蚊虫地叮咬,整日里忙着消毒,供氧,观察鱼的活动。
三顿都是她送到棚舍里。
老天爷是不会辜负有心人的。
腊月里打塘卖鱼的时候,鱼贩子们几乎把她家的鱼塘围满了。
她家的鱼卖了个好价钱。
他也没白辛苦忙碌,拿到了三千元的工钱。
看着面前厚厚几沓十元二十元的票子,他的心情很好,打个响指对她说:“这些钱就先放你这里吧。”
她先是一愣,继尔皱了皱眉,望了她的男人一眼,她的男人也望了她一眼,迟疑了一秒钟,就顺手又拿了一叠五元的,说:“大兄弟,这是一年的辛苦费,你收好了。”
他也一愣,忙把钱推了回去,说:“大哥你误会了,我一个人,把钱放在那个小房子里,若不小心被贼摸走了,我岂不冤枉?”
她也回过神来,脸上含着笑意,眨巴着眼睛说:“那你就不怕被我们骗了吞了?”
他望了她跟她的男人一眼,嘿嘿笑着说:“我的命都是大哥救的,还管我吃管我住,这三千块钱又算什么呢?”
那一晚上,她亲自下厨炒了四个小菜,有蛋有肉有鱼有虾,三个人美美地畅饮了一回。
鱼塘收了,他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就跟她的男人一道去了海边帮忙。
她的男人开朗乐观,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
在捕捞的闲瑕里,他知道了她的男人是她的姨表哥,两个人是从小订下的娃娃亲。
长大之后,她曾一度想解除这层关系,可是她爸妈不同意,劝她说,解除了亲事,也就断了亲戚。想想表哥一家对她家的帮助,想想姨待她犹如亲闺女,她最终还是默认了。
她的男人是直肠子,心里有什么就跟他说什么,一点也不把他当外人对待。
她的男人也是个好人,遗憾的是好人老天并一定会眷顾,两口子至今还是没有孩子。
她的男人说:“不怕你兄弟笑话,我也暗示过她去偷偷找一个,只要能给我生个孩子,男的女的不管,什么绿帽子蓝帽子,我都无所谓。”
他听了很是无语,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想,只是觉得她的男人想法很是奇特,竟然想要孩子到了这种不要女人脸面的地步。
他却宁愿不要孩子,也不愿意兰兰去跟别的男人暧昧。
海边的生活很是枯燥,除了倒簖,就是去卖鱼虾,更多的时间就是几个人聚在一起吃烟喝酒,瞎七瞎八地扯谈。
隔个十天八日,她的男人就会叫他回家去拿些蔬菜什么的生活物品。
每次他回来,她总是喜笑颜开地看着他,围着他扭来扭去地嘘寒问暖,甚至还有些不避嫌疑地摸着他的脸,黑了瘦了地弄得他倒有些后悔回来了。
他能感到她的心情很是愉快,脸上泛着红晕,眼光柔柔得滴水。
他忽然就生出一种渴求的欲望,很想上前疯狂地抱住她。
他吞了一口唾液,很为自己冒出的想法羞愧,他垂下头,不敢再直视她火热的眼神,虚脱地低声说:“下次就把他来家吧。”
她却有些怒意地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跺跺脚,说:“哼,他来家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个怂男人。”
她有些激动地愤愤道:“他的心里只有鱼和簖,你呢?只有哪个什么兰兰,我烧给你们吃,煮给你们喝,你们哪个心里有一点点的我?”
她的眼里溢出了泪花。
他却尴尬地站在那里,像根木桩。
他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作为她的男人,成年累月地跟海水打交道,身上落下的隐疾,不能给女人带来欢娱,而只有愁闷和寂寞,这让一个女人情何以堪?
虽说他很喜欢她,也很同情她,但是他这辈子心里只有兰兰。他不能给她滥情,不能对不起舍命救自己的恩人,更不能做一个忘恩负义的薄情人。
他拿不出什么有份量的话来安慰她,只能默默地无语。
她眼圈发红,泪水打落在地上。
“我知道,我没有你的兰兰美貌,我屡次三翻地挑逗你,也许你会认为我就是一个坏女人,可我是真的喜欢你呀。”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副受委屈的楚楚相。
他有些茫然无措。
虽然往常在鱼塘边的小屋里曾无数次的想入非非,也曾在心里梦里狠狠地揉搓过她,那柔软丰腴的躯体让他的灵魂都在躁动。
他没想到竟有这么一天,她竟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桃花沾雨地告白,而他却萎蔫了,没有一丝勇气。
而她却不管不顾了,完全是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你就是一只老鼠,一只胆小的老鼠。”
她忽然就冲过来抱住他,
脸在他的脸上蹭着,嘴里喃喃地唔着。“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人也是你的,这辈子我就赖上你了。”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彻彻底底地缴械了,他的双手窘促得不知放在何处是好,张开的两臂犹如乳燕的翅膀,最终还是犟不过心底地冲动轻搂住了她的腰肢。
她的腰肢软软的,跟他夜里梦见的一样,禁不住的心又多跳了几拍。
她泪眼婆娑地仰着脸,伏在他的胸前,半闭着的眼里还有泪水在流。
5
其实,他也不是一个寡情薄意的人,自从上次事后,这几个月来她对他的丝丝关怀早就在他的心底萌生出喜欢的嫩芽,她的一言一行,一笑一愁,全都在他的眼里成了关注。
甚至偶尔她跟来家男人的亲密玩笑都会引起他心里的一番骚动,涌出一股酸涩的醋意。
他很为自己的这些想法发呆,忽然就觉得心里深爱着的兰兰影子在一点-点地朦胧模糊,她的身影却一日日地在心里渐渐明晰起来。
他曾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太过多情了?暗笑自己都是居无定所,寄人篱下的帮工,还在痴心妄想那些桃红柳绿的事情。
只怕就是在心里想想而己,这辈子然手都不能摸她一把的。
可是这世上的事情有谁能够说得清呢?
就在他来她家的秋天,她家出了件让他想法逆转的事情。
大海堤里边的人家,大都是一家一家零零散散地居住,海堤上树木遮天,坡坂上荻草遍地,一里半里的人烟廖廖。
她家是三间瓦倒檐口的茅草房,四周是一人高的木棍竹笆圈着的围墙,里面种些蔬菜,萝卜之类,靠篱笆门边,长着两棵高大的枣树。
那天下着小雨,他撒了鱼食天就有些晚了,他走到篱笆门口的时候,篱笆门大敞着,三间屋里黑灯瞎火的,那条平时见到他老远就摇头摆尾的大黄狗也不见迎来。
他愣怔了片刻,没来由地浑身汗毛直炸,想起几天前的抢劫案,顺手就捞起门旁边的一把铁叉,仗个胆子就冲进了屋里。
屋里黑漆漆地,他摸出身上的火柴点燃,借着弱光,发现屋里零乱不堪,遍地是衣服,凳子东倒西歪,他看到她就斜靠在东房门口一条歪倒的长板凳旁,头斜靠在凳腿上,脸色刹白。
他忙扔了铁叉,点亮桌上的罩子油灯,急切地扶起她,大声喊说:“你这是怎么了?”
她蠕了蠕嘴唇,无力地抬手指了指腿。
他这才发现,她的腿上裤子一片洇红。
他没有时间去猜摩发生了什么,她的流血让他慌乱,他也不管什么了,抱起她就往附近的农场医院奔去。
大失血让她几乎丢了性命,医生说幸亏来的早,假如再迟两分钟,救得过来救不过来就很难说了。
她对他是十二分的感谢,救命之恩,难以言报,做牛做马,结草含环。
她的男人对他也很是感激。
他一笑而过,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命不也是你救的?”
此后,她对他更是关怀备至,就像是一个妻子对待丈夫一样,体贴而又温柔。
他是一个孤男,长久孤独寂寞的心自然也需要女人的温情。
只是他是一个内向的人,感情之类的事情都是闷在心里的,就是对兰兰,他也从没有明明白白地表示过。
当然,没表示过不代表他就没有感情,兰兰留给他的,只是甜蜜的回忆,她带给他的,却是活生生的人间烟火。
6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他才匆匆地爬起来,被窝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余香。
他忙乱地收拾着大米,蔬菜,还有她刚刚买回来的猪肉。
自始自终,他都不敢抬头去正视她一眼,心里把自己骂了不下八百遍,同时,脑子里却在回味着她的娇柔。
她的男人依然大大咧咧地领着他倒簖,卖鱼卖虾,依然跟他吃饭喝酒,东扯西谈,依然隔个阶段派他回家去拿食物。
他却推脱说:“还是你自己回去吧。”
她的男人大笑,眨着眼睛说:“怎么,你害怕她把你吃了?”
他大窘,摸着头遮掩说:“吃了才好呢,省得再捞鱼摸虾。”
两人费了一番口舌,最后,他终究没有说过她的男人,只好乖乖地回家去采办食物。
年终,他跟她的男人一齐来家过年,他睡在西头房,她跟男人在东头房,三个人过年倒也热热闹闹。
正月底,她的男人又要去海边了,她对男人说:“我好像怀孕了。”
她的男人哈哈大笑,说:“真的吗?看来老天还是可怜我的。”
她的男人就把他留在家里,说:“兄弟,麻烦你了,在家替我好好照顾照顾她。”
她的男人就去了海边,虽然心里有些不舒坦,可毕竟她能怀孕了,有个孩子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他就留在家里收拾鱼塘,把塘边的棚舍用河泥修补修补,闲下来就陪她说南道北地扯谈。
鱼苗下塘的时候,他就搬来了棚舍,早晚就在棚舍煮吃。
有时候,她也来塘边帮忙烧烧煮煮。
偶尔她的男人回来,也会来塘边转转,顺便喊他晚上去家里弄两杯小酒。
自然这晚上两个人是心照不宣地死灌,只喝得东西不分,南北模糊,双手扶着墙才能行走的。
她气得心里舒畅,大声地骂了男人,又骂了他,末了,还是去锅屋烧水帮他们洗脚,脱衣,拖上铺,然后一个人收拾杯盘狼籍。
天没亮就早早起来煮了稀粥与咸鸭蛋,端到铺边喊他们吃。
小日子是既辛苦又甜蜜。
她的男人蹲了天把就又去了海边,他依然尽职地去守候鱼塘,只是常常会在睡梦中搂着她笑醒。
他没想到穷困潦倒到这种地步,竟然还能搂得上女人。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与平淡中过去,她的肚子也愈来愈大,走路喘起了粗气,脚步也变得粗重而不轻盈,他就叫她不要再来鱼塘了,他能收拾得过来。
她的身子重了,也懒了起来,只是隔个三天五日,仍会不顾疲惫地来看看他,叮嘱他冷暖,照顾好自己。
八月半这天,她买了些肉,送来一瓶酒,一条鲢子鱼,中午就在棚舍里煮了跟他一齐吃。
他多喝了两杯,吃过就睡了。
她收拾完了,绕着鱼塘走了一会,就回到棚舍,看到他横睡在铺上,打着呼噜如死猪,就叨唠了几句,在灶房里给他烧了半锅稀粥,想了想又烧了半锅热水,看了看天上滚滚的黑云,就又叮嘱了一动不动的他几句就匆匆回去了。
她刚刚走到自家篱笆门边,一道闪电伴着一声雷鸣,噼里啪啦的雨点就落了下来,挂在衣绳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收,就又湿漉漉地在风雨中飘摇。
她在屋里找出了半袋麦面,又翻出了两袋绵白糖,把陈年的芝麻下锅一炒,就忙忙碌碌地包起了糖饼。
哗哗啦啦的雨停了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她的饼也烙好了,就急急忙忙地给他送来了。
她一边叨唠着把白糖忘了,一边就把还热乎乎的糖饼递给他,说:“吃一个吧。”
他摇摇头,说:“我不饿。”
她叹了口气,把饼放在桌子上,说:“我知道你又在想兰兰了?都是过去了,唉,看开些吧。”
他觉得眼晴又要湿了,忙岔开话题,说:“今天是八月半,他没回来?”
话一出口,他就开始懊恼,他觉察到她欢乐的脸上瞬间阴了下来,声音怨艾。
“回来?哼,他早死了。”
说完幽怨地望了他一眼。
他就感到心底一震,浑身的血液顿住。
这是让他犯错的眼光。
他还记得当初她的男人把他领回来交给她的时候,曾笑着对他说:“兄弟啊,你可要小心哪,她可是只馋猫啊。”
她就笑着追打男人,说:“该死的,你怎么能在生人跟前瞎嚼我?”
一边又窘迫尴尬地对他说:“别听他的,一天到晚没个正经相。”
那时候她的眼光纯洁,单一,一点也不像现在这样充满欲望。
她把带来的东西放好,就拽了一条板凳坐在桌边,双手托在下巴上,静静地看着他。
这情这景很像当年兰兰在月下跟他赏月的模样,只是少了那首不知名的歌谣——
月儿圆,月儿缺,
月月缺缺人团圆。
人家夫妻来赏月,
妻一口来夫一口,
欢声笑语飘门前。
7
“素妍,素妍,你在哪里?”
突然的叫唤声打破了雨后夜晚的宁静。
他感到微微一愣,望了她一眼,她很自然地放下双手,站了起来,一边收拾柳篮,一边大声应道,说:“嗯,我在这呢。”
随着一阵快急的脚步声,一个高个子男人就走到了她的面前,接过她手里的柳篮,爱怜地伸出粗长的胳膊轻搂住她,轻声地说:“怎么穿得这么少?你不冷,肚里的孩子也会冷的。”又笑咪着眼望着他说:“兄弟,还没睡呢,要不,去跟哥弄两杯?”
她的男人依然是那样大咧咧地待他。
他却感到一阵醋意,终究是别人的老婆,跟自己不能够长久。
他摇了摇头,心情有些尴尬地婉拒了,说:“下次吧。”
她跟男人回到家。
她跟男人说:“下午下雨包了些甜饼,给他送了些去。”
男人说:“我看见他桌子上的饼了,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这么急着解释。”
男人自己开了一瓶酒,她就又去锅屋炒了盘辣椒鸡蛋。
男人的脸色有些灰暗,就像天上的积雨云,冷冷地,湿漉漉地,不时地拿眼瞟她的肚子。
她就站在桌边,看着男人闷声闷气地独自吃喝,心里有些忐忑,捉摸不清男人的心情,偶尔说一两句闲话,也不见男人答腔。
半瓶酒下肚,男人的脸有些红了,眼睛也恍惚起来,心里有些话就憋不住了。
男人说:“这么些日子我没在家,他有没有欺负过你?”
她听了心里就是一怔愣,忙说:“他欺负我什么?”
男人说:“那你跟我说实话,肚里的孩子真是我的?”
她的脸一寒,生气地说:“你是听谁瞎说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男人见她生气,忙接口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们说,你怀的孩子肯定不是我的,是他的。”
她把男人杯里的酒倒满,说:“什么他的?你如不信,我就一杯烈酒把它烧死。”
男人拿过她手里的酒杯,说:“我不过是说说而已,看你气的,你怀的孩子,不是我的也是我的。”
男人把她温柔地搂进怀里。
这么多年没有孩子的生活,让男人和她没有了任何念想。
她想要个可爱的活泼的孩子,孤单寂寞的时候好好说说话,调皮捣乱的时候让自己开开心。
她不知道这是男人的错,还是自己的错,私心里对男人很愧疚,男人娶女人不就是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的。
男人的态度让她感到一丝欣慰。
虽然说这事对男人颜面有损,是一种欺骗,却也满足了男人一生的心愿。
她不知道这事做的对还是错。
只是这以后的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