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啊请别落下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一期:矛盾的创作

北国的冬夜,天,高远而黑,仔细看了,黑里隐隐透着些深蓝,月亮和星星在畅快地呼吸着,空气里透着一种让人清醒的冷。


沈凌霜

省城一个高层住宅区,我看着电脑屏幕,眼睛有些发困,起身倒了一杯水,走到落地窗边,轻轻拨开窗帘,周围的高楼森森地在黑暗里静立,零星有几个窗户里透出疲倦的光,我合上窗帘,准备休息。

伴着震动,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来电显示是菲林,我看了一眼时间是凌晨3点22分,电话倔强持续地震动,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接了,

“姐,我舅舅不在了,舅妈哭晕了,家里乱成一团了,你赶快回来吧!”

手机里菲林的哭腔在宁静中格外清楚,我以为听错了,或者在做梦,一时愣住了,直到电话里传来菲林急促的声音,

“姐,姐,你在听吗?”

我方如梦初醒,

“菲林,姐知道了,先拜托姑姑找人主持一下大局,菲林,你也是大人了,你先照应着,我马上出发。”

菲林口中的舅舅就是我的养父沈弘,在沈家凹村当了十年的支书,后来不知为何坐牢了,养母兰枝却没有告诉我,倒是菲林的妈妈沈媛姑姑带我去探了一次监,只是想不到,那次相见竟然成了永别。

我哪里还有睡意,匆匆地收拾了一下带上简单的行李出发了。雷诺越野车疾驰在路上,我顾不了悲伤和害怕,也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一个念头,赶到沈家凹,那个阔别十五年的故乡。

上午八点,车进了村子,如果不是导航,如果不是村口牌楼上的“沈家凹”三个字,我几乎不敢认如今的沈家凹,村头原来的土地上已是高楼林立,往村里去的路上是琳琅满目的商铺,村口小河边建起白色风景长廊,河东侧一座三层别墅特别显眼。

近了,我看到别墅的两扇黑色的大铁门中间各贴了一张白纸,这是丧事的标志,难道这别墅就是沈叔家,太豪华了吧!门口竟然有石头狮子,我感觉哪里都有些别扭。

我把车停在门口,刚下车,早有一队男女上来迎候,估计队伍里有人认出我,一位老妪递给我一块白色孝布,让我用孝布遮了头脸,对我说,“快哭,哭你爹,他养大了你,你是他唯一的闺女,快哭你爹!”我一路风尘,近乡情怯,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声“爹!我来迟了”,那老妪说了句“好女子,哭吧!你不哭,没人哭!”我才发现刚听到的哭声竟然是自己的。老妪搀着我,也抹着眼泪。

院子里支了两口大锅,鼓风机嗡嗡响着,院子里有些狼藉,与别墅的外观极不匹配,我被搀到厅堂里,养父沈弘的遗体头朝西直挺挺地躺在大厅中间一张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床上铺着黄布,他一身灰色中山服,一双白底燕尾口布鞋,雪白的鞋底和袜子白得晃眼,床头有一个大香炉,有一把香正袅袅冒着青烟,香炉外有一片稻草,老妪把我搀到稻草旁,就走开了。

我拿了一把香,在旁边长明灯里点了,长明灯是一个陶瓷白底蓝花碗,盛满菜籽油,菜籽油里浸着一股粗粗的白布做的灯芯,灯芯上的火苗遇到我伸过的香, 呼呼跳了几下,香由黑变红,直到冒出火苗,我把香插在香炉里,跪在谷草上磕了三个头,顾不上看养父遗容,白布遮面哭了起来,我不想哭,但我必须得哭,这是规矩,我终于从努力装哭变成真哭,我感觉自己越哭越悲,我听到周围的人在啜泣,仿佛唱歌一样应和着我,也听到一个异样的声音从自己身体里传出,仿佛是住在我身体里的另一个陌生的人在帮助我哭。

突然感觉有一个人搀住我的胳膊,“姐,快起来去看看妈吧!”是沈叔的小儿子军军,我收了泪,随着他的搀扶起了身,他白皙的脸上看不出悲伤还是茫然。我感觉自己眼睛肿了,鼻子有些塞,头也有些昏沉,才感觉整个厅堂弥漫着让人窒息的味道,焚香味,荤素供品味道,还有院子里大锅做饭的味,菜籽油燃烧的味道,屋子里来帮忙的邻居,自行来吊唁的男女,我认识但不熟的沈家孝子,这所有人身上散发的味道。

尽管已是高楼林立的开发区,古老的习俗还在村子里隐藏,遇到这生死红白大事,这些神秘的规矩就出来支撑着气氛。

唢呐二胡锣等乐器响起来,孝子就要哭,就和演员一样,一场一场演哭。

记忆中,土葬的环节特别繁琐,死者去世当天晚上,要去村西头送魂,送了魂就要装棺入殓,孝子们会把自己值钱的东西送给死者,或给死者放真金白银人民币,出殡当天,孝子们要去河边接水,接水结束后,再去十字街辞灵,这些过程我都会背了,在自己小时候,谁家死了人我们小孩子会去看,就和看唱戏表演节目的心情一样兴奋,其实我觉得很多大人比我们小孩还兴奋,他们眼神里闪着的探索和好奇比我们更浓厚,他们会议论谁在假哭,谁在真哭,谁就没有眼泪,也偶尔会有人陪着掉眼泪,但大多数都是看客,像极了鲁迅弃医从文前所看到的中国人看杀中国人的场景,盖棺定论,在这里主要看孝子,谁献的供品多,谁上的礼金多,尽管我不想让自己和家人像演员一样演给别人看。可我已经在演了,我想谁也不愿意,可有谁能够摆脱!

那个给我送白布的老妪突然叫我,

“小霜,你认识我吗?我是平平的奶奶,你叫我巧奶奶的,我给你做过神项圈的。”

“巧奶奶,您老好,身体这么硬朗。”

“八十了,还能自己做饭——你长大了,出息了,忙完了去巧奶奶家去坐,说说话,不敢忘记了!对了,我看你没带供品,我做了素席,你需要,我叫人送过来,二百元十碗。”

“行,巧奶奶,我来一份,我不懂规矩,您老告诉我怎么用?”

“你还没成家,素席就可以,你要成家了,你的汉子就得献一个猪头。对了,我还糊有纸扎,金童玉女,金山银山,金库银库,今晚装棺就要用,你是长女,你做主吧!你大弟操不了心了,你小弟像个姑娘一样。”搀着我的军军听巧奶奶这么一说竟然红了脸,低了头。

军军把我带到三楼,婶婶兰枝在床上半眯着眼睛躺着,床边有一个输液架,有几瓶药液还挂着,姑姑和菲林坐在床边,还有其他几个我不认识的人,一看到我进来,“这是闺女来了吧!”随即都知趣地一起下了楼,军军也下楼了。

看到菲林眼睛又红又肿,头发也有些乱,我赶紧说,“你快去睡一会儿,有事叫军军喊你,快去!”菲林懂事地说“姐,你和我妈在这里陪着舅妈,我去二楼眯会儿。”

婶婶支撑着要起来,我赶紧拿了一个靠枕垫在她背后,感觉还仰着,我又拿了一个枕头,帮她向上拉了拉被子,就在拉被子的时候婶婶竟然抱住我哭了,我也用力抱住她,用手轻抚她瘦弱的背,泪水跟着落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等婶婶情绪略平静,我挨着她坐在床边,姑姑也红着眼睛在擦泪。

“霜霜,现在家里的丧事是你河生叔和清源伯在主持,随后你姐弟仨好好谢谢人家。你先好好和你妈说说话,这个家数你读书多,有出息,你说话她听。”我从小一直称呼沈弘夫妇为叔叔婶婶,姑姑刚刚这样说是故意的,我扭头看了看婶婶,竟然闭眼睡着了。

“医生给她打了针,她情绪太激动,让她睡觉,给她输液她把管子拔了!让她先睡儿”姑姑轻轻地对我说。

姑姑拉着我走进三楼的耳房,就是几个台阶上的一个小阁楼,耳房里能看到婶婶静静地躺着。

“霜霜,你叔是自杀的,都不在两天了,估计有人拿家人的安全要挟他,否则,他那么刚骨,绝不会轻易妥协。按理去世当天就得装棺,可你婶连着自杀了几次,都忙着救人,公安局又来验尸检查,本来应该早点通知你,可你爹他连坐牢都不告诉你,就错了两天。

你妈现在身边时时得有人看着,她现在情况很不好,这里情况太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这几天菲林日夜看着她,菲林对你说是哭晕了,其实是她也喝农药了。她想和你爸一起走!等葬了你爸,还有一堆事等着呢!对了,你爸给你留了话,这是他前几天在我手机里录的音,你就在这里戴上耳机听,我去看着你妈。她身边离不开人”

姑姑压低声音对我说了很多,我看到她脸色憔悴发灰,白色的嘴唇起了泡。

我紧张地接过姑姑的手机,戴上耳机,手机里传出沈叔浑厚又略沙哑的声音,

“凌霜,好孩子,快过年了,爸爸想你——”手机里的声音有些哽咽,也有些无奈和浓浓的沧桑,他骄傲一世,哪里说过这样的话。

“凌霜,爸爸坐过牢了,爸爸给你丢脸了,你没嫌弃爸爸吧?可是,爸爸不后悔,今生所有做的事情都是我心甘情愿,我年轻时帮人吹打过乐器,干过铁路,养过鱼,跑过运输,承包过日光蔬菜棚,办过厂子,临了,临了还当了当书记,你们三个和你妈跟着我受了不少罪,一天福没享过,这是爸爸最遗憾的事。

爸爸从不后悔,即使是走到今天,你不需要理解太多。你也四十岁了,呵呵,你们几个都没让我抱孙子。唉,但是爸爸知道你的难,你个性强重感情,你心里还装着明煜,如果他心里有你,他会找你的,我闺女绝不会去祈求一份感情,咳,咳,这么多年爸爸不让你回家你不要怪爸爸,你打给我们的钱,买给我们的东西,都是你的孝心,我知足了!

霜,天高任鸟飞,你学技术,你创业爸爸都支持,你从小就有主见,爸爸很欣慰,你要是个男孩子多好,留在爸爸身边多好,可是你是个女子,有些事情在村里就不那么方便,两个弟弟都不像我,唉……

有一年我带你们三个去钓鱼在河边看起夕阳,我随意说了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你说要把夕阳画下来贴在屋里,让我天天看。我没想到你真的学会了画画,而且画了夕阳挂在我屋里,一年以后我才发现,那是朝阳,你还题了诗,

谁道夕阳近黄昏

黄昏过后即黎明

东方朗朗乾坤亮

旭日新升又一轮

你欺负爸爸眼睛花,把字写得小小的,要不是我细心,还真发现不了,你写得多好,你的诗告诉爸爸很多,还是你了解爸爸的心,你的孝心我和你妈都知道,虽然你从来没有叫过我们爸妈,一个称呼而已。”

听到这里,我的眼睛模糊了……

“凌霜,爸爸再霸道一次,你一定听话,你大弟弟豪豪着了旁人的道,他糊涂了,你当姐姐的不要和他计较,如果有一天他栽了跟头,希望你拉他一把,小弟弟军军大学毕业好几年了,他太实诚,你这个当姐的不能不操心,总之,你是长姐,这个家只能你来掌舵了。

还有,爸爸给你们姐弟三个每个人都留了一些东西,等你忙完手头的事后你就去找大嘴叔叔,就是你小时候他经常逗哭你的那个大嘴叔叔,他大名叫郑毅,我的笔记本里有资料。你什么也别问,爸爸多么希望和你们一起去看夕阳,可是,爸爸也七十岁了,干不成什么了,夕阳总会落下,生活总会归于平静。爸爸的笔记本在你妈妈的梳妆台柜子,你一定收好……”

楼下传来吵嚷声,我抹去眼泪,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婶婶,我把耳机摘了,把手机还给姑姑,往楼下走去,厅里大声嚷嚷的人侧面看又黑又瘦,眼睛无神,在他大声咆哮的时候,露出烟熏得发黑的牙,

对面一个染着彩色头发的年轻人说

“沈子豪,你觉得给你脸了是不是?”

沈子豪?眼前的这个佝偻着背的黑瘦男人,竟然是曾经健壮开朗的弟弟豪豪!

“你给老子滚出去,谁让你进沈家门,出去,给他把花圈和供品扔出去!少来假慈悲,告诉你姓裴的,别脏了灵堂,走!快走!”

豪豪在歇斯底里地吼,他的嗓子干哑干哑,听到让人喉咙不舒服。他瘦得如缩水一样的身躯在对面那个穿西服体态健美的男人面前是那么单薄寒酸。

我走到豪豪身边,拉住他的胳膊“豪豪,来者为客,死者为大,咱们不能自己闹爸爸的灵堂,快别说话了!”

豪豪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着急地说“姐,你不能护着他,他早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

他?我才发现穿西服的男人竟然是裴明煜,那个从儿时就陪伴我长大,长大后又在我心中扎了根的人,四目相对,我一时语塞,他竟然越来越年轻,皮肤保养得细腻,穿着考究,身边跟着好几个男人,我听到旁边有人喊他“裴书记”,难道他是现任书记?我的心里闪过有一丝不安。

默默看着他上香,鞠了三个躬,我和军军躬了一下身,回敬了他,他拍了拍军军的肩膀说:“有什么事跟哥说,有我在,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谁不知道咱们几个从小就亲。巧奶奶的纸扎供品,还有西村口老嘎的寿材我都挑了最好的,今晚送魂以前我带人亲自送过来。”我知道他这话也是说给我听,我们都没说话,豪豪跪在谷草上烧着纸钱。


裴明煜

从沈弘坐牢开始,我就赢了,哪怕他已洗清,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现在他死了,感觉真轻松,沈家凹还是在我裴家的手中了,这沈家凹一直是我们裴家的产业,村里的人,河里鱼,地里的粮,关键是地,这地皮越来越值钱了,好几个开发商都相中这块地,这是邻市区,环境好,空气好,水源好,这样的大好时机怎么能拱手让给沈弘呢。

沈弘叔,对不住了!我不能放手,无论从家族利益和个人利益来说,我都不会放手。还有,我和凌霜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也该结束了。

没想到我和她是在这样的场合重逢,十几年没见了,她还是那样孤独忧郁,还是一身黑色,她脸上带着疲倦,依然是我心中的冷艳,不过,我不敢奢望什么了。

沈弘叔,我有我的难处,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爷爷是老支书,父亲也是书记,本来这个书记理所当然是我的,用父亲的话说,我得守住沈家凹,我们裴家两代给沈家凹服务了多少年啊,怎么会中途让你坐收漁利,你再是一匹好马也只能是英雄迟暮,我承认你有几分能耐,也吃过苦,但那早就老黄历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何况我在部队磨炼过,上过大学。

你性格如此刚烈,自以为是,你口口声声说为村民谋福利,通自来水,盖大舞台,修小公园,修学校,修路,你沈弘再有能耐,你能拯救世界吗?

还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我家两代人没做成的事,你一个人十年就全做了,这是你的能耐吗?不是,这是你赶上开发的时机了,结果呢?村子是富起来了,看看你老婆孩子跟着受得什么苦,受得什么累。

我爹说得对,你太迂腐,不够狠,如果不是那么在乎女儿,你也不会心慈手软,放我一马,是因为你闺女吧?不会还等着我给你当姑爷吧?

哎呀,我已经是区长的姑爷了,不在乎你那点儿仁慈,毕竟是我赢了。《潜伏》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两根金条放在这里,你知道哪根是高尚的,哪根是卑鄙的?”

既然你死了,我就不会再对豪豪和军军下手,更不会对付凌霜,我还要护着他们,我让你风风光光出殡,再卖一块墓地给你,等开发时再挖你的坟,那个时候,你真的无葬身之地,让你狼狈狼狈,让大家看看我裴家的气度和本事。

沈家凹从我爷爷接手起就一直姓裴,现在不是还姓裴吗?

村民们是无知的,也是无情的,你沈弘通了自来水,他们想修路,你修了路,他们说没戏台,你把戏台和公园建好了,他们又要建养老院,你把学校修好了,他们要你引进企业。他们什么时候知足,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他们才不管你有多少钱,只管提要求,他们为什么这么贪,就是你惯的,动不动就来诉苦,我是书记,又不是保姆,你十年的功绩就是让他们更贪心,更无法无天,更不懂知恩图报,你留下的摊子一点儿不好收拾。

我爷的老传统挺管用,不讲情面,只讲规矩,服服帖帖,偶尔给一个甜枣,都就感恩戴德,领导就要耍权威,有霸气,天天看村民的脸色这书记当得还有什么意义。

我爸也有他的办法,把姿态放低,安抚一些老党员,他们办事实在,也听话,要老面子,说什么是什么,让他们做工作比自己做工作要容易多了,他们有群众基础,他们的话令人信服,只要他们的嘴巴说出的话就是真实的。自己吃肉要给这些人沾些荤腥。老人的话果然还是要听的。

对了,我给沈叔你当副书记时,也学会了你沈叔的杀手锏,为百姓着想,为村民着想,但我不像你,忘了为自己着想,咱们得先服务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服务他人,为村民着想可以,得慢慢来,事情得一步一步做,像你一样十年办五十年的事,你赔上老命干,你这节奏让谁受得了?慢慢来,难道不是这样吗?我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


沈子豪

父亲走了,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把自己杀了!

父亲被人拿了软肋,而那个从犯就是我,父亲说不怪我,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

我姐来了,我不想她来,不想她看到家里变成这个样子,不想她看到我变成这个样子,父亲担任书记那一天开始,就不想让姐姐走进这个村子,我过去不知道父亲的用意,现在才明白父亲想改变几十年来裴家父子在沈家凹一手遮天的现状,是异常艰难的,况且裴明煜一直都是裴家培养的接班人,父亲竞选成功,妨碍了他们裴家的计划,他们怎么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我爸不许我打我姐的注意,我也不敢,我只是把她当作心中的女神,她身上永远有一种我高不可攀的东西,虽然我们三个从小一起上学,一起掏鸟窝,一起去小河摸鱼,一起放风筝,一起滑冰,村里谁都知道我们是一个组合,我家和明煜家是爬过墙就蹭饭的邻居。那时,我最小,学习却不亚于他们俩,在同一个班上课,功课最好的永远是我,因为我上课从来不分心,所以每次考试明煜看我的卷子,我当然会给他看。

凌霜姐却给她看都不看,她宁愿考不及格都不需要我的帮助,我是多么无奈啊,多希望她可以像明煜一样用好吃的,好玩的讨好我,可是,她不会,如果她这样,那就不是她了。

初中毕业只有我考入重点高中,他俩上了很一般的高中,也许他俩是有意的,总之,我明显感觉到霜霜姐和明煜之间的那种微妙,那个眼神,霜姐只有在他面前才有那种女孩的羞涩。父亲说,那是你姐,亲姐,可是,我们不是亲姐弟,我只敢想想而已,但我会守护我姐一生。

虽然我读书读得好,可是我却没有明煜灵活,没他会说话,在我们三个都考取大学的时候,姐姐选择放弃,让我上大学,我知道那时父亲身边需要我,我也会为她付出所有,怎么忍心她为我付出,我告诉她,我想去当兵,从部队考会更好考。她才心安理得上了省医科大。

父亲的运输队,鱼塘,日光棚,都是国家扶持完成的,父亲感觉自己的生活条件有了改变,得到了政府的扶持,想带领大家一起致富,增加村里的经济收入,那时父亲是村里唯一的万元户,即使当时裴书记再有本事,没有父亲的存在,裴家书记能当稳吗?

父亲没有当官的野心,也没有当官的瘾,村民选他就是想跟着他致富,他也觉得受过政府和社会的恩惠,把这份恩惠再反馈给社会,在有些人眼里,却成了贪赃枉法的腐败者,而且还有证据,证据都是哪里来的,现在父亲走了,真相呢?

我只知道我办了一件错事,不该同意他们给家里修房子,当初盖学校和盖舞台时的建筑材料明明买得合合适适,不知怎么莫名奇妙就剩下,剩下就剩下吧,有好心村民说看我家房子旧,非要帮家里修房子,修着修着不知怎么就修成豪华别墅,最后装修完成,还没来得及住,搜查的人到了,准确地在吊顶和地板里找到“赃款”,可是,我们自己家里竟然谁也不知道那钱怎么放进去的,谁放进去的?我们全家出门连公交车都舍不得坐,都是骑行或步行,家里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这不是作秀,家里从来没奢侈过,父亲却莫名成了一个有罪的人,我在父亲身边却不明真相,我恨自己糊涂和粗心啊!

我竟然还骂父亲傻,为什么有钱要藏起来,不给家里办点实事,我一直想自己开一个食品加工厂,一直没钱投资,弟弟喜欢设计也没钱深造,母亲身体不好,也该好好疗养疗养,可父亲凝重地告诉我,来装修的人说是我的朋友,我的什么朋友?我根本无印象,我当时出去几天帮明煜哥一个外地朋友拍食品视频,家里就母亲看着,她哪里懂这个。

最奇怪的是我抽烟也抽出问题,那些烟都是我去村里成条买来的,后来去调查那代销店的麻子,麻子竟然吓得颤抖着给我跪下了。

我明白是被人下料了,可是没有证据,反倒是被人告发,我终于尝到世界上最难最痛的滋味,明明知道自己在深渊旁边,我还是掉了下去,我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我无颜见母亲和弟弟,更不敢见父亲和姐姐,我的人生就这样陷在迷雾和黑暗中。

是明煜哥救了我,找到我,给我在村子里安排了工作,每月还给我钱花,可是,我在探监的时候遇到父亲的一个朋友,我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可有什么用呢?我已是个无用的人。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父亲走了,母亲也倒下了,我却无能为力,看到霜姐出现在家里,我的心才燃起来一丝希望,可这个希望是多么苦涩……


巧花奶奶

年轻人都叫我巧奶奶,我年轻时可是巧姑娘,巧媳妇,窗花剪得好,花灯扎得好,花馍做的好,用现在的话说手艺人,过去叫巧女不愁嫁,如果不是为了生活,我以为这些都是无用的,没想到这些曾经认为没用的东西竟然成了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看着村子里高楼大厦,和我们的富裕无关,老头子会看风水,我们两个老人是全家的经济支柱。

儿子没出息只会种地,现在地没了,他没有手艺,以前跟着沈书记的车队,还有一个职业,现在快六十岁的人,只能在家帮我做这些零碎活,老头子比我小几岁,今天我们俩去吊沈弘书记,回来心里那个难受,哪还是个家啊,从外头看明光水滑的,那院子里连棵草都没有啊。

老头子说,他家这房子应该是有人故意害的,房子两边挤了耳房,这是被人排挤的风水,大门直通厅堂,连个照壁墙也没有,那是大凶啊!

这家里接连不断出事,也没个后人,这左右厢房遮了阳气,阴气重,一共才四个人住三层二十几间房子,人气不养房气,可怜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好的一家,就这样完了。

本来以为可以挣些供品和纸扎钱的,那裴明煜裴书记说,钱他来给,东西必须送过去,我哪敢和裴书记要钱,我们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领村里二百元钱,还有过年过节发得米面油,我得罪了他,这些还能领上吗?

他做事很讲原则,但话说得很动听,大家背地里叫他赔名誉,是的,他的名声啊早就坏了,听说倒插门入赘区长家,倒嫁区长离了两次婚的闺女,大家更不敢得罪他了。

我还得过去送纸扎和素供,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我给沈书记供献,不挣钱也甘愿。

我看他家里来送丧的孝子少,看热闹的闲客多,我得告诉老头子和河生他们,今晚装棺注意什么,还得找机会和小霜说说,那孩子还不明情况,得让她留下来想法子救救这个家,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墓地选好没有,村子里的地都几乎卖完了,这沈书记葬在哪里啊?

唉,我操什么心呢?可是老头子算得放七天,幸好是冬天,多放几天没事,这七天以后呢?

那兰枝可怜,年轻时在铁路旁流浪,沈弘收留了她,虽说模样还说过去,可哪知道有羊羔疯,她怕生下孩子有问题,就自己直接做了绝育,三个孩子没一个是自己的骨血,那小霜是别人遗弃在路边的,估计已经过三周岁了才捡来的,二儿子那沈弘跑运输时在外地买的孩子。那个小儿子也是抱养外地的,这是一家艰难的人。


菲林

这个家该怎么办?舅舅走了,舅妈昏迷,哥哥不担事,弟弟太柔弱,凌霜姐十几年没回,我把孩子扔给婆婆了,我妈也快熬不住了!最关键的是舅舅一分钱也没有,家里的支出费用现在都是我在承担,从抢救舅妈到叫人做饭,孝布孝衫,还有丧乐队,供品,阴阳先生,账房还不知道能进多少钱,这个钱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凌霜姐要,她的经济情况不知道怎么样,看开的车不像是发大财的人,她生性寡淡,但也绝不吝啬。

最关键借机会探探霜姐的底细,看看能不能让她帮我在当地介绍几个朋友认识,否则下个月要喝西北风了。我妈在沈家凹也有朋友,让我妈也帮我问问,沈家凹的宅基地早就没有指标了,娶媳妇必须买房子,应该在这里卖得最快吧?

对了,舅舅当了这么多年书记,不可能没有积蓄,我得找机会问问军军,问豪豪哥不行。想当年舅舅刚当书记那多少人送礼啊,我来来几次舅妈都送我几次别人送的烟酒。那时舅妈也没有把烟酒退给别人,她说是用其他礼品交换出去了,我很难相信舅舅舅妈这么清廉清贫,可是有这么大的别墅,别墅里还查出来钱,应该是舅舅藏得深吧!

前几天我妈往这里跑得勤,说不定舅舅的底细我妈知道,可是这是我妈的哥哥,我不好直接问,真希望舅舅没有死,舅舅对我们这些晚辈好,真没说的。

离过年不到一个月了,希望舅妈挺过去,还有两个儿子没成家呢!


大嘴叔(郑毅)

世界很简单,靠真本事活着,靠精气神养着。

情啊,财啊,权啊,得随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大家都叫我大嘴,是我的嘴巴长得又厚又大,并不是我乱说话,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和弘哥是十年不见也不会生疏的那种交情,我追求过爱情,也拥有过财富,看过山水风景,也懂情仇爱恨。自从弘哥当书记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也平静不了,我本来算是远离了世俗的,我们这里山多,梁多,土多,我在这黎山里种树、看树、养树、春天看着小树长,夏天守着,浇水,防风,秋天要用草绳裹了,树根要保暖,冬天基本看看山,唱唱戏。读读书,喝喝茶,窑洞里住着也舒服,一点儿不亚于城里的别墅。

昨天,我接到弘哥的女儿凌霜的电话,我很震惊,弘哥不在了,原来他早有计划,那一次来找我就是托付后事啊!

他说想让孩子们自己独立,不想像老母鸡一样把孩子们护着了,护出的孩子不抗风雨。总有一天他们得独自远行,去寻找自己的世界。

弘哥在当万元户的时候就资助过我,我也用他的资助挣了些钱,后来出去香港深圳闯荡过,也算有些积蓄,我用这些钱资助了一些孩子,他们像霜霜,豪豪,军军一样无辜,其余大多钱都用来买树种,把这些树种在这黄土上,让它们扎根,弘哥自己也买了很多树种,它们都已经扎根了,这些树护住了这些土,这黄土也养住了这些树,树不会说话,土也不会说话,但树和土最真诚,你浇了水,它会湿润,你护了根,它会更坚强。

我和弘哥在南方有一些苗圃花卉的资源。如果孩子们喜欢,就让他们去南方经营花卉苗圃,如果愿意留下,就来和我一起种树。这沟沟梁梁,都变成绿色的时候,鸟儿就会来了,水就会更多了,清了。

我还想让孩子们同意把弘哥火化,把弘哥的骨灰撒在或埋在这些树下。弘哥对这片山这些土有恩,这土和树会护住弘哥的英魂。我要亲自去接弘哥,相信他会愿意的。


婶婶抢救过来了,我给她扎针,开方,军军侍候得很贴心,因为阴阳先生说沈叔要放七天,我就有时间去处理一些事情,如果土葬,环节繁琐不说,村里已经没有了墓地,我计划沈叔丧事结束,带着婶婶和两个弟弟离开这里,我和婶婶说了,婶婶说“你爸不在了,我去哪里都可以!你们三个再不能离开我。”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您是我们的妈妈,孩子怎么能离开妈妈呢?”

随着殡仪馆的灵车拉走遗体,回来时,我把沈叔,不,是我把父亲的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返回这个豪华却不温暖的别墅里,让父亲再看一眼他最后呆过的地方,我们整理好一家人的行李。

我让人通知明煜,让他来家一趟,他很快坐着奔驰车来了,我告诉他,“这座别墅我们住不着了,我要卖给村里,或者捐给村里,盘缠紧张,给钱就卖,不给钱就捐,宅基地使用证我带着,你这当书记的,能不能给这个房子一个恰当的归宿?”

这个伪君子,他绝对不会放弃最后“帮助”我们的机会,明煜问我:“想卖多少钱?”

我说:“这个你比我清楚,这个别墅从头到尾你都在参与建设,你说吧!”

他给我一张卡说有二百万,说:“聪明,你知道,除了我没人敢买!也没人买得起,更没人马上能给钱,只有我有这个实力!”

我说:“对,只有裴书记有这个资格!”证书给他,我开车载着我的家人跟着大嘴叔叔行驶在去黎山的路上。

我对母亲说,大嘴叔叔说了,新区正在开发,新区长马上就上台了,以后沈家凹就不存在了,这里叫朝阳新区。

母亲问我怎么和姑姑和菲林告别的,我说放心吧,我都处理好了,这几天菲林花的钱都补给她了,我给菲林介绍了几个客户,我以军军的名义买了一套房,等合适再让菲林卖了,军军转手就挣钱了啊!军军笑着问,“姐,那我能挣多少钱啊?”

“我说,你想挣多少?”

“我也不知道?”

“你也可以不卖,以后你想来这里,就可以随时来,反正姑姑也在附近。”

“我再不想来了!”

母亲虚弱但安详地坐在后排,豪豪靠在她身上一句话不说。

天色逐渐暗下来,一轮夕阳烈烈西沉,旁边的云彩异常美丽,军军说,

“姐,快看,夕阳!”

我看了一眼西边,眼里涌出眼泪。

这一次是我们全家一起看,我相信父亲肯定也看到了,我想告诉夕阳,请别着急落下,让我们全家慢慢看着夕阳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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