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杨氏三夫人：丽人行

三月三日这一天，天气晴新；在长安城的曲江池畔，丽人聚集如云。丽人们姿态浓艳，神情高远，模样端庄，天真自然，并且一个个肌肤纹理细腻，骨肉标致匀称。　　

绣花绫罗的衣裳，辉映着那暮春的风光，上面有金线绣的孔雀，银线刺的麒麟。

头上戴着什么呢？翠青色的彩叶一直下垂到双鬓。背后见到什么？是缀满珍珠的裙腰，看哪，多么稳称合身。江边有几座轻柔飘洒如云雾的帐幕，里面是杨贵妃的姐姐们，就是那被皇上御封的虢国夫人、秦国夫人。

她们在云帐里面摆设酒宴，用色泽鲜艳的铜釜盛着香喷喷的紫驼峰肉，用水晶圆盘盛着肥美的清蒸鲜鱼。手捏犀牛角做的筷子，却迟迟不夹菜，因为这些早就吃腻了。只可怜那些手拿弯刀精切细作的厨师们，他们可是白白地忙活了一场。太监们飞马回宫报信，不一会儿，就有天子的御厨络绎不绝地送来海味和山珍。从这样的排场中，可见她们受到皇帝何等的宠幸。　　

宴席上箫鼓奏出清音，缠绵宛转的乐曲感动鬼神。宾客随从众多而杂乱，满座都是当朝的达官贵人们。　　　　

最后骑着马，姗姗来迟的，是杨国忠。他大模大样，旁若无人，来到轩门才下马，步入锦毯铺地的帐篷，去会国夫人。丞相权势正天下绝伦，炙手可热好怕人。游人啊，请小心，那座帐篷千万别去靠近，惹怒了丞相，可别怨他怪罪！　

曲江岸边，杨花如雪飘落，覆盖在白苹上。传情的青鸟飞过，叼走了国夫人的红手巾。

以上这几段文字，是杜甫的《丽人行》描绘的场景：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灸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旧唐书·杨贵妃传》载，贵妃大姐封韩国夫人，三姐封虢国夫人，八姐封秦国夫人，出入宫掖，并承恩泽。唐玄宗特令每月各给十万钱，专作脂粉之费，平日赏赐更是不计其数。她们出门游玩时，各家成一队，穿一色衣服，仿佛云锦粲霞；车马仆从，堵塞道路。中唐画家张萱曾画过《虢国夫人游春图》，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的情景。杨贵妃的叔叔和兄弟也都通过裙带关系，被加官进爵，其中杨国忠更是以椒房之亲，而官至丞相。

李隆基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版本很多，流传很广，影响巨大。白居易写过《长恨歌》，元代剧作家白朴写过剧作《梧桐雨》，清初剧作家洪升写过剧本《长生殿》。杜甫的《丽人行》没有出现杨贵妃，但这首诗恐怕是涉及杨氏兄妹的最早的作品，因为这首诗完全可以说是纪实文学，是现场实录。

这首诗应该是杜甫唯一的写杨氏兄妹的诗，这说明，虽然他们生活在同一时代，但作为权势显赫，气势炎炎备受宠幸的杨氏兄妹，是杜甫这样沦落底层的小人物无法接触，也更无法了解的人物，虽然坊间会有许许多多杨氏兄妹的流言和传说，但杜甫也不会生出太多情感的涌动，毕竟，距离太远，差别太大。但是，也可能是另外相反的情形：杨氏兄妹对杜甫来说，他们只是最高统治者的玩偶，是这个庞大帝国繁华外表上生出的刺眼的畸形的花瓣，他们根本上只是国家机器的某个齿轮上的润滑剂，对于胸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远大抱负的杜甫来说，还入不得自己的法眼，他们仅仅是用来嘲讽戏弄的对象。

但无论如何，杨氏兄妹仅仅是杜甫生命中的一群匆匆过客。杜甫通过《丽人行》做了一场“现场直播”。在这场“现场直播”中，杜甫如此近如此近地把焦距对准杨氏兄妹，将他们的表演表演展示得穷形尽相，毫发毕现。

但对杜甫来说，这样的的机会并不多。而且，杜甫只能给我们展示他们可以看的到的外表。

我们所要做的工作，就是还原一些当时杜甫看不到不了解的真相，从而更好地理解杜甫生存的那个年代。

关于杨氏兄妹如何恃宠强横，穷奢极侈，《丽人行》和上文所引《旧唐书·杨贵妃传》都可窥见全豹。笔者随手再选几则：

天宝十载正月望夜，杨家联袂夜游，与广宁公主骑从争过西市门。杨氏奴挥鞭及公主的衣服，公主堕马。驸马程昌裔搀扶公主，因而被打了数鞭。广宁公主向父皇唐玄宗哭诉，唐玄宗下令杀了杨家奴仆，但驸马却因此丢官。

唐玄宗每年十月要游幸华清宫，届时，虢国夫人与韩、秦两夫人，及杨氏兄弟一并从幸，车马仆从，连接数坊，锦绣珠玉，鲜华夺目，仿佛云锦集霞，或百花之焕发。他们所经之处，沿途遗失丢弃的首饰珠宝玉器很多，香风飘达数十里。

这三位夫人，秦国夫人在“安史之乱”爆发的前夕，于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病死。

韩国夫人在“安史之乱”爆发后，随唐玄宗逃到马嵬坡，跟杨国忠等人一起被乱军所杀。

我们把焦点对准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被人称为“大唐第一风流寡妇”。

诚然，唐朝的风流寡妇很多，但皇宫里的风流寡妇特别多。上至女皇，下至公主，大唐无处不风流。但很多人的“风流”只是“疯”，真正算得上风流的，应该“琴棋书画云雨时，丝竹管弦承欢夜。玉体横陈真龙上，香鬟缠绕公卿项。”

虢国夫人就是这样的尤物。据说，她很有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所能见到的描绘虢国夫人的古代人物画以活生生的描画，证实了虢国夫人的美貌。

她的美，是一种能瞬间把你的五腑六脏一下子揉成一桶浆糊的风韵，是一种能揪住你的灵魂忽忽悠悠飞上天忽忽悠悠坠落地越飞越熨帖的娇媚。唐明皇把持不住，他的灵魂想飞得更高；杨国忠也把持不住，他的灵魂想坠入深渊。

据当时的野闻轶事载，虢国夫人跟这两位都有私情（杨国忠跟杨贵妃以及三夫人只是同族，血缘关系应该较远）。

据《杨太真外传》记载，杨贵妃“有姊三人，皆丰硕修整，工于谐浪，巧会旨趣。每入宫中，移晷方出。……封大姨为韩国夫人，三姨为虢国夫人，八姨为秦国夫人。同日拜命，皆月给钱十万，为脂粉之资。然虢国不施脂粉，自炫美艳，常素面朝天。”

“虢国不施妆粉，自炫美艳，常素面朝天。” 虢国夫人超乎常人的美色。透过“却嫌脂粉”的“淡扫蛾眉”，让我们体会到，这又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视天下美人如无物从容！

唐朝张祜《集灵台二首》这样写道：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平明”时分，本不是朝见皇帝的时辰，虢国夫人却能上朝，不是皇帝特宠，哪得如此;宫门乃是禁地，岂是骑马之所在，虢国夫人却能骑马而入，不是皇帝特准，又哪能如此!这首诗委曲婉转地透露了虢国夫人跟唐明皇的隐秘关系。

正可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正当杨氏姐妹们尽情滴承受着天子的雨露滋润时，安禄山一声炮响，将他们从龙床上抑或龙椅上惊醒。

被掏空了身子骨的唐玄宗准备让皇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监抚军国事。虢国夫人与诸杨兄妹相聚而哭，随之谋划一番，让杨贵妃出面，谏阻了唐玄宗的内禅。但安禄山的叛军还是凶狠地向长安杀来，唐玄宗被迫逃离长安，路经马嵬坡时，大内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杀杨国忠父子，随即又逼迫唐玄宗下令让杨贵妃自缢而死。

　　当时虢国夫人也逃出长安西行，当她得知杨国忠、杨贵妃相继遇难的消息后，与其子女及杨国忠妻一起骑马逃奔陈仓。县令薛景仙闻讯后，亲自率人追赶。虢国夫人仓惶中逃入竹林，在此杀死其子裴徽和杨国忠妻裴柔，然后自刎，未死，被薛景仙抓获，关入狱中。这时，虢国夫人并无惧色，从容应对。不久，刎伤出血凝结喉中窒息而死，被葬在陈仓郊外。

这正是：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曲江风物皆依旧，玉体成土千秋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