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汪曾祺先生的《人间草木》,觉得有点意思,寻常可见的草木风物皆能入文。芋头、豆芽、桂花、菊花、腊梅,等等,都是我熟悉的。我平常也喜爱在园圃、地头逗留,每看见熟悉的植物倍感亲切;不熟悉的会用“形色”查阅学名,然后再仔细查看它的形色、姿态和香气。没想到一位老先生竟然这样喜爱一草一木,翻开前两页,有遇知音之感,于是一头扎进去了。
一书在手,一天翻完,汪老的文字自然朴素,如话家常,结构也似乎毫无讲究。在浅近明净的语言中,我亲近了大自然,认识了各色瓜果食物、花草虫鸟;天南海北行走,了解各地风土人情;又走进新中国解放前后的日子,走进西南联大,结识性格迥异而皆有人格魅力的大学教授。
在汪老笔下,一切无不有趣味。掩映于绿叶丛中的木芙蓉欣然有生意,祖母的琥珀扇坠小巧美丽,在小花园里用草掏手扒捉蟋蟀,穿戴整齐的老夫妻在草丛中弯腰捡枸杞子,售票员机敏灵活而精细认真……平日不引人注目的景、物、人、事都散发出温润的光辉。最有趣的是对蝈蝈的描写,“据说吃了辣椒更爱叫,我就挑顶辣的辣椒喂它”“叫蚰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树枝火中,一会儿就熟了。味极似虾。”文章里跃出一个会玩、会吃、会找乐子的小人儿,文章外尽现一个热爱生活、童心未泯的老头儿。这个老头儿自己还说,写昆虫是希望现在的孩子也能玩玩这些昆虫,对自然发生兴趣。多么可爱的一老头。
不了解作者的人生经历,你会相信《人间草木》是一个没经过大风大浪、生活安逸的人信笔写的小品文。事实上,汪老一生经历诸多坎坷,曾被打成右派,遭受批斗、下放劳动,他没有把这样的生活经历变成他作品的主旋律,他依然道尽人间无限欢喜。在《葡萄月令》中,我读出农人种植葡萄的宁静、幸福、喜悦,看不出他被打成右派后的痛苦,一切都轻描淡写,他只说:“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这是个重活……都要经过验收,才给记工。”原本执笔的双手拿起了劳动的工具,他没有丝毫抱怨,在他的文章中读不出苦难的沉重和悲惨,他甚至带点自得地说:“我是个喷波尔多液的能手……我觉得这活有诗意。”他的随遇而安、闲情逸致、风轻云淡,让人心生敬意,这位淳朴淡泊的老者可与历史上在承天寺夜游赏月的两个闲人媲美,也许这位更胜一筹,他不仅在艰辛的劳作中感受到了甜美,还在苦难生活中咀嚼出诗意。再往前追溯,他在西南联大的生活也是颇不宁静的,那是抗战时期,战机随时轰炸,三天两头有警报,学生老师听到警报声都要逃到郊外,汪老生动地描述了这一跑警报的过程,特别写到一位广东同学在警报声中搅和他的冰糖莲子。他在文末提到:“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报》。”文如其人,在动乱时期,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从苦难中走过来的汪老先生也是用这种“不在乎”的精神从容面对生活,寻找生活的乐趣的。他用笔写自然、生活、人物,更是用恬淡从容之心写尽人生况味啊!女作家铁凝说他给文坛带来温暖、快乐、不凡的趣味。其实,他给所有读者带来了生的趣味和热望。
汪曾祺散文的魅力不止于此,字里行间的文化艺术气息扑面而来。不管写什么,汪老常常宕开一笔,或信手拈来一段故事,或引用诗文民歌,或进行古今中外的比较,这一笔看似无意,却无限丰富了文章的内涵,带来无穷趣味。有时,还不止一两笔。读汪老的《岳阳楼记》,我已经有了某种猜想,他一定不走寻常路,不会只生动描摹岳阳楼的规模、构造和周围景致。果然不出所料,文章从岳阳楼与滕子京、范仲淹的渊源说起,说到此楼后来的几番毁灭与重建。介绍岳阳楼的结构和景致只用两段文字,着眼于它的气势,勾画出楼的端庄浑厚。最后写夜读《岳阳楼诗词选》,品评了诗词的优劣,这极富情致。有意思的是括号里的这一句“(陈玉垣)他主张岳阳楼上当奉屈左徒为宗主,把楼上的吕洞宾的塑像请出去,我准备投他一票”,汪曾祺的淡淡幽默全然溢出。值得玩味的还有《美国短简》,里面有一段是写美国公园,真正写美国公园的文字只有四行,大意是说美国公园只是一大片草地,很多树,里面的景象一览无遗。这样的文章有什么好看的呢?汪先生的智慧在于做了中西比较。他细致介绍了中国公园的造园方法、假山堆叠艺术、对石头的讲究,比较了公园对于中西方人的不同意义。这样一比较,不仅让读者清楚了美国公园的特点,更了解了中国的文化艺术和中国人的审美意识形态。从这些小文中,不仅看出汪老写文章的匠心,更见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多才博学的根基、艺术方面的精深造诣。读景,有时不在于这景致本身的美妙,而在于这景致与周围环境的呼应,与文化艺术的关联,与时代风云的辉映。读人,有时也是如此。
不管有什么爱好的读者,都可以读一读汪曾祺的散文,因为他的文章写尽了平凡生活中的美与趣,而他为人的冲淡平和也许会给我们更多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