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跨下了一辆黑色的计程车,纤巧单薄的女人,游移的目光掠过那一家家摆着书的橱窗,68号,72号,76号,78号,82号,寻寻觅觅,像是丢失了件宝物。最终停了下来,但面前的84号却是空空如也。灰蒙蒙的玻璃窗里面蛛网遍织的书架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些废纸,满是尘埃;推门进去,没有想象中的惊喜问候,空空的楼梯通向另一些同样废弃了的房间。孤身女人想张口告诉主人她已到来,她信守了诺言,但空屋中并无人回应,只有一阵冷风袭过,泪水顺着面颊静静地流淌下来。是一段书缘,还是一段情缘,竟让这个纽约的独居女人千里迢迢为了伦敦小街这破落关门的书店而如此神伤?手中握着那本薄薄的小书,是为了还查令十字街84号的哪一种心愿?一位纽约老姑娘和一位一丝不苟的旧书商,他们通了二十多年的信,最终却未能谋面,是没有缘分?
1949年,纽约一位穷困的女作家海莲受不了纽约昂贵庸俗的古旧书店,于是按照偶然在报上看到的书店广告,从纽约千里飞函至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的马克斯与科恩书店,索买她在昂贵世俗的纽约已经全然变味,遍寻不得的旧书。很快,回信和她要的书就来了,那些书令海莲的书架相形见绌。双方的信任和欣喜很快达成。于是,陌生的客人海莲不停地来函索书,敬业的店员弗兰克不停地找书供书,前者看了好书欣喜若狂,看了坏书骄蛮大骂,后者常跑到乡间,到处拜访私人宅邸,搜寻待售的旧书。温暖的相知借助娓娓道来的书信,很快就俘获了远隔重洋的海莲和弗兰克。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再是伦敦到纽约的距离,而是书与书之间的距离。
海莲穷困潦倒,自身难保,却十分慷慨和豪侠。五十年代初期的英国百废待兴,物资匮乏到极致。海莲就从美国给书店的店员们寄去火腿,这火腿是他们“不是久未见到,就是只能在黑市上匆匆一瞥”的最慷慨的礼物。此后,各种各样的美国食品频繁地送到贫荒的英国书店里给所有店员分享。海莲和弗兰克他们之间,慢慢地,有了像亲人一样的情感。而弗兰克也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他开始在英国各地奔波,出入豪宅,踏破铁鞋,为她寻觅难得一见的珍本。
海莲这个“稍乏才华”的编剧,在谈书的信里妙趣横生,虽然她的境况从来都没有如意过,住的是“白蚁丛生、摇摇欲坠、白天不供应暖气的老公寓”,却一直都是那么乐观和热烈。有一次,她告诉弗兰克“我要一本情诗集,不要济慈或雪莱,请寄给我一本不太煽情的情诗集,你自己挑选吧,要一本小开本的,可以放入裤兜中带到中央公园去”,为什么她心血来潮要看情诗集呢,仅仅只是因为“春天到来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书信成为他们平静流淌的生活中无时不在的旁白。
书照买,信照写。而见面这事双方筹划了很久,一度成为双方通信的主题,弗兰克甚至说:“橡原巷37号永远会有一张床等待着你,你爱呆多久就呆多久”。但是,海莲太穷了,于是整整20年,他们一直没能见面。直到1969年的某一天,一封绝望的信件,宣告了这个“一生之愿”再也没可能再实现:弗兰克因病去世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查令十字街”,是伦敦无与伦比的旧书店一条街,是全世界爱书人的圣地;“查令十字街84号”,是一本93页的小书,是一叠悠悠20载的书信集。那书信的一端,叫汉芙·海莲,是一个酣畅淋漓的性情女人,是一个爱书成痴、穷困潦倒的纽约编剧;书信的另一端,叫弗兰克·德尔,是一个矜持稳重的英伦绅士,是一个为海莲海寻旧书20载的谦谦君子。
遥想当时,一切缘分,皆起于书。未嫁的那个痴狂,已婚的那个稳重。那痴狂多半为书?那稳重多半为卿?她是自由之人自由之身,为书的痴狂在信里,从来都是无拘无束地发个痛快。她曾把他称作“唯一了解我的人”,她对他信任如斯。他却是早已为人夫、为人父的君子,通信三年,他仍礼仪周全,固执地称她作“汉芙小姐”。一切都看起来那么正常,正常到两人相识二十年却缘悭一面,正常到两人通信数百封而未涉一个‘‘爱’‘字。海莲曾经将骄蛮趣致的女性一面全都呈现给弗兰克,她会为一本欺世盗名的书而冲弗兰克发飙,将满腔怨气倾泄到打字机上,然后突然收起霸道,对着空气娇媚地笑了:“弗兰克,你是惟一了解我的人。”在弗兰克去世后,他的太太写信给海莲说:“不怕你见笑,有时候我还会嫉妒你,因为弗兰克生前如此爱读您的来信,而你们俩似乎有许多共通点。”是的,他们之间的情感,天涯相系,隐而未发,必令他们都满心欢喜,但也只是欢喜而已,别人任何和爱有关的语言,都从未见他们提起。
我一直以为:把手写的信件装入信封,填了地址、贴上邮票,旷日费时投递的书信具有无可磨灭的魔力——对寄件人、收信者双方皆然。其中的奥义便在于“距离”——或者该说是“等待”——等待对方的信件寄达;也等待自己的信件送达对方手中。这来往之间因延迟所造成的时间差,大抵只有天然酵母的发菌时间之微妙差可比拟。
华灯初上,泡一杯清茶,铺开白纸,将一天里遇见的新鲜事,将对生活和工作的感悟,都化作文字,寄给远方的朋友同学。让爱和思念不是通过转瞬即逝的电波传递,而是跃然纸上,或许更触动收信人的心灵,体验“家书抵万金”的美好感觉。
当然了,长留于心的东西从来不会拘泥于形式,怀念的终究不是交流方式,而是从中渗出的那份难得情怀与时间积淀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