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王叔的儿子溺水死了,才十八岁。
掉下去四十多分钟才捞上来,抢救了一个多小时,于事无补。爸妈晚上十一点才进家门。我妈的眼睛肿的像两只铃铛,一见我就说:“你婶子一下午休克了好多次,一个劲说日子怎么往下过啊。”我爸只是一个劲地叹气:“老来丧子啊!”
王叔、韩叔和我爸是一把镰的弟兄们,好了三十多年了。韩叔为人忠厚和善,王叔却全然不同。他大约有200斤,脸黑得像非洲人,戴一副茶色眼镜,说一句话二十米外都听得清,开特别粗壮的车,不大喜欢读书,也不喜欢别人读书,偶尔说点看不起名校的话。两个叔叔每年正月都要来我家聚一天,那是他们三个一年中喝酒吸烟最多的一天。我常常躲在卧室里,听我妈和两个婶子说话。王叔和韩叔的儿子在另一间卧室里打游戏。
王叔的父亲曾是我们市一位老局长,凭着这个,他当兵回来就得到了不错的工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王叔待在了他们镇上。他明明是个公务人员,却“像个土匪”,总有人赶着巴结他。也是凭着这些,王叔娶到了鹦鹉一样精致的婶子。婶子养尊处优了好些年,望之如三十许人,每次来也不过跟我妈数落数落她的妯娌,并没有什么挂心事。
也不是没有。王叔和婶子的儿子比我小两岁,年年都来。这个男孩身材像他爸,不过还没有过分地臃肿,也是黑黑的脸。小时候只觉得他瓮声瓮气的,还有些粗野。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这孩子脑子只怕不太灵光。也许是和他同岁的韩叔的儿子已经上五年级而他还上二年级的那次?
他有脑病,大概是癫痫一类的。后来我才听说,他随时会犯病,一犯病,不管白天半夜他爸妈就带着他,跑北京或者上海的大医院。劳心劳神,花钱费力,却总不见好。现在韩叔儿子已经上大学了,他却初中还没念完,上个月还听王叔说,给他找了个地方叫他学厨师,然后又恨恨地说他不听话,和他爸妈对着骂云云。
说是说,王叔这些年跋扈劲儿越来越弱了,酒桌上沉默了不少。他开始频繁地到市里来,来医院冲血管。他跟我爸说:“哥啊,在单位上人家一提孩子,我转身就走。”他好像更喜欢好读书的我了,经常嘱咐我两句,还提出带着我去吃四星级自助。王叔最明显的变化是:他开始买房子了。与其说买,不如说囤。四处借钱。
前几年,我们三家去王叔在山上的一座小平房避暑。邻近的人家养了一群柴鸡,王叔的儿子一见就兴奋,扑腾着去撵一只红冠子的小公鸡去了。他妈把他喊过来,给他擦脸上的黑汗。不知怎的,就聊起下一代的婚姻来了。他憨笑着说:“我觉得……嘿嘿,算了,你们生气。”“你说呀。”大家催促他。他指着我和韩叔的儿子:“我觉得,哥和姐配,嘿嘿。”
剩下的半天我处在巨大的尴尬和不适当中。
本来按照王叔的计划,他给儿子买下三四套房,他学个手艺,好赖混口饭吃,凭着这些,还能成个家。可是他偏偏骑几十里的自行车,偏偏随同学到了山下的小水湾,偏偏在水边玩,偏偏不会游泳……
快一天了,他妈只喝了一口水,给自己身上咬得一块块的血痕。他爸却不太难过,也许是看得很开吧。他说:“这孩子让我操碎了心,他死了我也省省心,过几天我带着媳妇出去旅游旅游,回来再要一个。”说完自己喝了一大杯水,“我可得多喝点,可别低血糖了。”他招呼着孩子的叔叔:“去他屋里把他东西都收起来,拉出去扔了吧。”
这就是一个智力偏低的男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