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而立夏,春寒犹存。先是料料峭峭,后是淅淅沥沥,淋淋漓漓,天潮地湿,一场冷雨,倏忽而至。
古人创造汉字时也真是惊奇,观一“雨”字立刻便可想象出千万雨滴从天而落的情景,既有亲眼可见夏雨的气势磅礴之感,又可见秋雨的缠绵不绝。北方故乡的雨不似别处,没有江南杏花春雨的风情万种,也无渭城轻尘的剑雨细腻,更无广深的雨中迎面扑来的腾腾热气。雨中带着淡淡的土腥味,那或许是蚯蚓蜗牛的腐烂的躯体,又或是植物的精华融于大地,毕竟已然立夏。迎面扑来的风中夹带着晚春最后一次的冰冷,虽无透彻心骨之感,但在屋里呆久了,猛一出门,还是冷得打了一个激灵。北方故乡的冷雨,果然还是个顽皮的小姑娘,捉弄着久未听雨的少年。那雨声,是小姑娘毫无戒备的笑声,而我也曾为之倾倒了许多年。
冷雨可听。只有在北方的故乡,才能听到冷雨敲打屋瓦的声音。青瓦已不多见,暗淡的颜色总有一种破败凄凉之感。建屋多用红瓦,一片瓦一片瓦互相交叠在一起,像排列整齐的鼓,等待着鼓手的演奏。瓦是故乡随处可见的器乐,雨是出色的鼓手。时而短促暴躁,如两军交战的战鼓,密密麻麻,使人心惊;时而柔和悠长,如睡前聆听的音乐,又如母亲的碎碎念,不绝如缕。淅淅沥沥,淋淋漓漓,清清爽爽。瓦也曾经喧腾几千年,任何古老的年代都要给它几分薄面。只是如今它老了,在混凝土、钢筋铸造的现代城市文明之前显得无足轻重。除了不知名角落里的不伦不类的琉璃,现代人的生活,再也不需要瓦。城市的高楼起来了,地基深厚了,发达的排水管道在逼仄的混凝土之间把出色的鼓手歌唱的梦送入地下的水井,再无人聆听。人类与雨之间的联系——瓦,在慢慢消逝。屋里的人听不到雨的歌唱,瓦的鼓点,屋外的雨也不知道人的冷暖,世态炎凉。
冷雨可听。亦可听雨落于伞,伞下人将伞柄一旋,伞缘即可飞出一幕水帘。我极喜欢故乡的冷雨,更希望在冷雨中和心爱的姑娘共撑一伞。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的更大一点。便可因此揽她入怀,分享彼此身体的温度,这该是一种美丽的结合吧。然而大多时,伞不是为约会而准备的,伞下听雨,也不过只身一人。雨小一点时,索性合上伞,在雨中漫步。很难遇见在雨中拿着伞却不打伞的人,就好像易见好看或者不好看的千篇一律的皮囊,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真正的爱恋,恐怕也是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激情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沥沥,然后尝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
冷雨可听,最宜在深夜。白天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处理,静下身来也难以静下心来。最好是深夜,忙完所有的功课,关掉手机,在黑暗孤独的夜里听着窗外的冷雨,不必刻意去寻找,闭上眼睛即可酣享这窗外的冷雨。不知不觉中缓缓入眠,定是一场好梦。
提及听雨,必有蒋捷。“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人生不过三重听雨,任多少豪情壮志,也禁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蒋捷的南宋终究是亡了,而我也不过听着窗外的冷雨,看着别人的故事,咀嚼着自己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