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生对吧?周末回家叫家长带你去医院查一下。”校医拿着止血带,手脚利索地在伤者的受伤的膝盖处缠绕着。
“嗯?”沈桐在走神,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含混地应了一声。
今天是高中开学第一天,他在开学典礼上看到乔惟了。对方站在台上,代表高三年级做报告,气定神闲。
两人已经有四五年不相往来。
沈桐还记得乔惟最后一次来他家的情形,乖顺地跟在母亲身后,礼貌地问候屋里的长辈,看着母亲在协议书上签下名字,不哭不闹,安静懂事一如既往。
后来,他和乔惟就像两条平行线,再无交集。
沈桐那时年幼,并不知道那份协议书意味着什么。后来年纪渐长,才从另一个读大学的表姐那里窥探到事情的全貌。他的舅舅出轨,在外养小三还生了私生子。眼里揉不下沙子的舅母绝然递上一纸离婚书。双方都想要孩子的抚养权,女方摄于男方家庭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无奈之下,为了拿到抚养权,只能净身出户。
年轻的表姐对男方以及男方的家族的行径嗤之以鼻。
“好了,以后运动时也要注意做好保护。小同学,一定记得去医院做个血液检查。”校医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脾性温柔,看到跟自己孩子一般大的学生受伤不免多说几句。
“是是是,阿姨我会监督他去的。谢谢您了!”一直在旁等待的胖子嬉皮着脸,搭了沈桐肩膀大大咧咧走出去。
两人走到教学楼的时候,碰到了乔惟。对方怀里横抱了一个女生,脸色惨白,捂着小腹,额头渗出了汗。
他们赶紧让开了道。对方站在楼梯上方,居高临下地看了沈桐一眼,而后匆匆擦身而过。
那一眼,不过几秒,好像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过,可那黑色的眸子仿佛秋日的湖水,看似波澜不惊却深不见底。
他们继续爬楼梯。沈桐的脚步越来越慢,连气息都有些喘了,望着对面的高三教学楼,心情却莫名地变得轻快起来。
二、
还没过一个月,“沈桐”这个名字就在整个高中部“人尽知晓”了。
传闻中高一有个叫沈桐的胖子,喜欢上了高三的学姐,为了追到美丽动人的学姐,每天一封情书,晚自习下课后就捧着夜宵在宿舍楼下等,一片痴情。然而学姐不胜其烦,终于发怒,一纸公开拒绝书贴在了校道的报刊栏里。“沈桐”这两个字不胫而走。
对于自己忽然就“声名大噪”的事情,沈桐心里有数,必然胖子是借用了自己的名讳。这类事情胖子早已驾轻就熟。走在校道上,听到女生口中议论,自己俨然被传成了骚扰女生的猥琐,他就恨不得将胖子抽筋扒皮。可那小子却恍若失踪,就在隔壁教室和宿舍的沈桐愣是没逮住他。
过了差不多一周,沈桐终于在教学楼下架空层逮住了胖子,并狠狠修理了一番。
就在两人嬉闹间,旁边的女生们开始有些骚动,甚至有人捂起了嘴巴,几欲尖叫。
沈桐随着众人的目光转头,才发现人群视线的焦点是乔惟和一个女生。女生被他以公主抱的方式抱着,他目不斜视,凛然地穿过人群走向校医室。
乔惟有一张漂亮的脸。女生有艳丽的五官。
偶像剧也无过乎如此。沈桐想。
“切,这算公然早恋吗?”胖子酸了一句。
“啧啧,人家学习恋爱两手抓,每次考试都是年纪前五,你行吗?像我们这等凡人就只有仰望的份。”
下一节课是体育课,沈桐因为前阵子晕倒过一次被免去了1千米的长跑,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发呆。
在这所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里,乔惟是一个风云人物。跳级,中考状元,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仿佛黄金八点档的偶像剧,头顶男主光环,乔惟的人生犹如开启了EASY模式。
“不用上课?”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桐像受惊的兔子般站起,转身就要扮贫血的病娇患者,却见眼前人一副逗你玩的神情。
“我的脑细胞都要被吓死了,我又不是你智商140。不带这样玩人的。”
“'声名鹊起'纷涌而来的关注都没吓到你,我这连小儿科都不算啊。”对方看着沈桐,黑色的瞳仁亮晶晶的,眼睛弯成了细长的月牙。
沈桐习惯性地翻了个白眼。
见此,乔惟嘴角簇起,露出大大的笑容,在沈桐旁边坐下。
“好久不见,小桐。”
三、
沈桐和乔惟曾是两小无猜的表兄弟。
后来,那个小孩随着他的母亲,跟他父亲的家族断了所有的关系。即便偶尔在街上遇见,那少年也只是紧抿嘴唇,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将沈桐的雀跃冻在脸上,任沈桐的手尴尬举着,径自走远。
不过,如今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闲暇时约在图书馆看书、做作业,周末偶尔会叫上胖子出去开荤,插科打诨嬉笑怒骂,跟一般的同学好友没什么两样,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狭路相见形如陌路的五年。
此刻,沈桐待在学校图书馆一个冷清的角落里,他的脸上盖着一部《时间简史》,大喇喇斜靠在椅子上,一只腿直直地抵着桌子,另一只曲起了膝盖,光脚踩在椅子上。
“蹬蹬蹬……”有人向这边走过来。
“乔惟。”是女生淸细甜美的声音。
学校的图书馆的藏书室平常很少人来,大部分人都是在阅览室。沈桐来了兴趣,拿开了脸上的书,眼睛往四周扫了一圈,正好瞅到右前方书架后面站着一男一女。因为书挡住了男生的脸,沈桐只看到了女生的表情。
羞涩,紧张,但雀跃。
女生似乎是踮起了脚,双手揪着对方的校服。
沈桐好奇心大发,掂着脚挪到了可以看清他们的位置。
“……”便恰好看到了乔惟用手挡在唇边,女孩凑上去的亲吻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丢,原来你说的有事情就是这个啊。沈桐看着书架后面的人鄙夷道,不自觉的对着空气翻起了白眼。而后又将书盖在了脸上,懒散地靠在椅子上闭眼养神。
“不行吗?为什么不行?”女生的声音很小,有些啜泣,像蚊子似的嘤嘤。
“杨萌,我从来都是把你当做妹妹看待,对你的关心和爱护也是纯粹的兄妹之情。”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没有。高中毕业之前我不打算谈恋爱。”
“那你以后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对我的是吧?”
“你说呢。”
女生破涕为笑。
“嘟~嘟~嘟~”扔在桌子上的手机发出振动。
沈桐,等我打完球一起去新开的那家大碗饭。
沈桐看完胖子发来的短信,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正扭着脖子,却察觉到一道目光。
乔惟和那女孩从书架后面出来,乔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跟女孩向门口走去。
擦咧,又不是我要故意偷听的。沈桐腹诽道。
四、
一中的传统,是在其中考试之后举行为期三天的运动会,紧接着是每年必办的文化节。这意味着在一中严厉学风下夜以继日埋头学习中的学生们终于有了放松的时间。而胖子将其称之为“放风”,因为在这所全市最好的中学里,氛围实在是太过压抑了,三点一线,上课,吃饭,睡觉,简直就跟苦行僧一样。
而作为一个初中三年的跳高记录保持者,对沈桐而言,参加运动会是再家常便饭不过的事情。只不过,在知晓对手的信息后,胖子挪揄他一米七的身高肯定要杯具。
然而,沈桐竟然不幸被胖子的乌鸦嘴言中,不仅连铜牌都没有,最悲催的是还把脚给扭伤了。
“白痴吗,跳高时还神游天外?人好歹要有点自知之明的,一心两用不适合你。”乔惟就靠在沈桐床边的桌子边上,漫不经心地说着话。
沈桐一脸生无可恋,“我差点就残了,你还站着说风凉话,人性何在!还有…….”
乔惟看着他,“还有什么?”
沈桐赶紧将剩下的话全咽进肚子里。
不是因为你突然出现我至于把脚给扭了?
沈桐垂了眼,把手横在额头掩住了眼睛。
“回家吗?”
“恩?”沈桐愣了愣,才明白他是说回家待着养伤。
“还是不了,回家又要被老妈叨叨个不停,我就跟宿舍待着吧,反正有胖子伺候我。”
“要不要去我那里。你不想上课,可以跟老师请假说回家养伤了。”
沈桐一听,嘴巴就咧开了:“嘿,你真像我肚子里的蛔虫。”
他躺在担架床上,侧过身子去看乔惟。
乔惟背对着窗户,秋日温暖的阳光从微开的窗户窜进来,爬在他栗子色的头发上,染出一种醉人的光泽。他的头发有些长,落在额前的碎发盖住了原本好看的眉毛。他似乎陷入了思考,低垂着眼睛,上眼睑的睫毛长长的翘着。他的鼻子挺直适中,落在清秀的脸庞上平添了几分英气。
窜入的阳光在屋内形成了一条长带,漂浮的尘埃在长带圈内缓慢地四下漂移,悠悠地,仿佛按下了慢镜头。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落在被挡住的光影里,有一种令人眩晕的美感。
沈桐看的出神,却对上乔惟漆黑的眸子。
好纯的黑色啊,仿佛深不见底。沈桐不禁想道。
“看够了吗?”言语间乔惟已经强行将沈桐从床上捞了起来,“难道你是第一天发现你哥帅破天际?”
……
“没,我倒是现在才发现你原来如此臭不要脸。”沈桐抓着乔惟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向校门走去。
五、
沈桐在乔惟校外租的房子里过了几周的逍遥日子,不用上课,不用出操,早上醒来会有准备好的早餐,饿了打个电话就有外卖,无聊就上网。周末的时候,乔惟会窝在沙发上看科幻电影,从经典的黑客帝国、蝴蝶效应到星际迷航。每当对方兴致盎然地和他谈论与时间旅行和多维空间有关的理论,沈桐总是异常兴奋。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很快他就被乔惟撵回了宿舍,又过起了三点一线的苦逼生活。
乔惟偶尔会自己做饭。第一次见到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的乔惟时,沈桐跪了。他一直以为像他这种级别的学霸,应该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知柴米油盐,即便会,撑死了也不过是老三样:西红柿炒鸡蛋,煎荷包蛋以及炒土豆丝。然而,在被“包养”的几周里,沈桐彻底折服于这尊大神。手艺堪比他洗手做羹汤当了数十年家庭主妇的母亲。最难得的是,乔惟会做日式料理,这是在饭堂和外面的馆子是吃不到的。
于是乎,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沈桐常常在周末不要脸地跑去蹭吃。
乔惟正在厨房里做饭,阵阵香味直扑鼻间,勾得沈桐肚里的馋虫及其不安分。
“哎,有些问题我憋了几个星期了都快把我憋死了,您老今天顺手解救一下我?”沈桐侧身靠在厨房的门框边上,看着身着围裙的乔惟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与平素的高冷画风迥异。
“你这个样子,我所能想到的形容词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贤惠。我说,你该不会是为了泡妞特意学的吧?”
“你说呢?”
“我去,我说你好歹给我们这些凡人留条活路啊。”沈桐没等他说完就有些丧气地喊道。
乔惟转身,举着两只刚洗完的手,拉住沈桐的上衣就往上面使劲地蹭,边擦边说,“凡人,我对你们喜欢的妞没兴趣,所以大可放心。”罢了踢了他两脚,“去把桌子撑开,吃饭。”
都说饱暖思淫欲,沈桐吃饱喝足后是八卦之心尤其盛,便趁着乔惟上网看新闻的时机展开了旁敲侧击。
“话说,那个叫杨萌的女生是不是你女友?多年的邻居兼多年的同学,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吧?”
“身为男生,你不觉得自己太八卦了吗?”
“嘿,其实是胖子喜欢那女生,我替他问问。”
乔惟斜着眼瞥他,嘴角漏出一抹嘲笑,“你不是老早就听见过我拒绝杨萌?”
“咳咳,图书馆是公共场所,严肃说起来,我还是被打扰的一方好吗。”沈桐自觉讨不了便宜,于是转话题道:
“不过,正是因为你拒绝了那种班花级别的女生,我才好奇,今天就代表广大群众,采访一下学霸的恋爱观。您老说说呗?”
“呃……”乔惟歪着头想了一会而,而后挠有兴趣道,“感觉。”
“啧,身为理科生,你的逻辑和理性何在?何况是你这种人工计算器?”
“在心理学上,感觉是其他一切心理现象的基础,就像源头之于活水、胚芽之于新生的植物。其他心理现象是在感觉的基础上发展、壮大和成熟起来的。而心理现象,包含了人类的情感、情绪和意志等活动。也就是说,我们所谓的爱,是由于感官刺激产生的感觉所导致的神经活动,并进而引发的各种生理活动的综合表现。”
沈桐第一次听到这种新鲜的论调,“啊哈?……”
乔惟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实践出真知。来做个实验你就明白了。”
而后他挪正所坐的椅子,双手扳过了沈桐的肩膀,使得沈桐与他面对面。
“你也看着我,别避开眼神。”
乔惟注视着沈桐,随着眼睛的眨闪,睫毛一颤一颤地抖动着,大而修长的眼眸如同澄静的湖水。神情跟平素有些不同,沈桐觉得对方的眼神里带了点玩世不恭,又夹杂了别的东西。
对方一直目不转睛。沈桐被看得心里毛毛的。不过一会儿,沈桐就觉得脸有些烧,垂了眼,躲开对方的目光,“你不用……”却只听他笑道,“你看,不过是几十秒的眼神交流,就产了生难以想象的神经活动,进而刺激身体器官分泌相关的激素。感觉,是判断人是否对另一个个体产生情感的最直接的指标。”
这番高冷的说辞和现实演绎将沈桐杀得魂不附体。
乔惟忽然凑近了看沈桐,“呼吸加速,脸部发热,手心出汗,是肾上腺素和甲状腺素以及其他的激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是人在紧张时的一般反应。”声音里像是带着几许愉悦还夹杂着几分打趣,“哦,对了,你们应该高二才会学到激素。要认真学喔。”说完,还顺手使劲地揉乱了沈桐的头发,然后径自回了房间。
我选择狗带!他妈的这言行举止太犯规了!沈桐的心里面有无数草泥马奔腾而过。
六、
深夜的暗巷里静的能听见晾晒的湿衣服的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沈桐躲在废弃的铁门与墙壁形成的犄角里面,完全笼罩在黑影里。
“乔惟,我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
“从高一开始到现在,三年了,为什么你不能接受我?我们志趣相投,品味相似,连成绩我也并没有输你多少,我们都有很好的未来,我们还可以出国,我明明是最适合你的人。你想要的可以并肩的人应该是我啊!”
“对不起。”
沈桐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能让我死心吗?乔惟,他是谁?”
“对不起,我不想牵扯到无辜的人。”
“我只是想看看他有多好,比我帅比我聪明比我对你温柔?一个人输了却连对手都不知道是谁太可悲了。”
“不,感情里没有输赢也从来不存在比较。你很好,可是我没有感觉。爱情需要理由吗?也许是他的笑容也许是他细长白皙的手指也许是他软糯的声音,又也许仅仅是因为习惯。习惯了和他待在一起时那种安心而平静的感觉,习惯了他时常漫不经心偶尔认真的样子,就好像毒品一样会上瘾。”
冬日的夜里已经很凉,沈桐觉得有一股凉意一点点渗进他的胃。
“阿哲,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一直都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
“我拯救不了你。但我想你会找到一个比我更适合的人。”
沈桐在黑影里,呆呆地看着那两个人的身影。
直至他们走出黑暗,他终于能够借着月光看清乔惟的脸。
那一刻,心底的某个地方好像打开了一个口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底翻涌起来,重重地冲击着他的心脏。
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可是那个夜晚的情形却如同电影胶片一样烙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最初的震惊过后,他想了很多。沈桐素来不太守规则,骨子里有些离经叛道,对取向的事情并不以为然。他在意的是乔惟对另外一个人的深情。
天还未全亮,操场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入口处有一枝木棉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居然稀稀疏疏地开着橙红色的花朵。沈桐想起上学期看到时它还是一树的绿叶,亦从未见过它开花。却没想到,原来它跟别的树是不一样的,落叶后开花,愈冷花开得越艳丽。
原来大自然里也有非常态的事物的。他想道。
操场上的人开始多起来了。
广东的冬天又湿又冷。清晨的寒风凛冽,穿透校服外套刺进身体,冷彻骨髓。急速跑动中风灌进肺里,猛地沈桐有些被呛到。
好凉。沈桐捂住了有些痉挛的胃部,下了操场往宿舍走去。
“小桐!”是乔惟的声音。他停住脚步回头。
乔惟看着他,蹙起了眉头。他身边站了一个白净的少年,不高,有一双好看明亮的眼睛。
这就是乔惟喜欢的那个人吧。沈桐想。
“我胃痛。”他挤出笑容跟那少年打了声招呼。
看他们是要去饭堂的样子,他笑着说“先回宿舍”,罢了胳膊就被拉住了。
“等等,你先拿暖水袋回去捂一下。我宿舍有药,等会儿我回去拿给你。”一个有些烫手的毛毛的东西就塞到了他手上。
“啊,谢谢。”沈桐咧了咧嘴角,而后径自走掉了。
宿舍门前有一株凤凰木,树上已经萌发了新的枝丫,鲜绿得生气盎然。细细看,有些枝桠上竟然已经冒出了一些嫩绿色的花苞。据说凤凰花会开两季,一季五六月,一季九十月,花开五瓣,鲜艳如火。去年入学时他看过,一树的火红,有种蛊惑人心的美。
春天已经来了,夏天还会远么?沈桐弯了弯嘴角,要离开的再怎么样也抓不住吧。
“明明都已经三月份了,怎么还这么冷啊?”经过的女生向另一个抱怨道。
七、
他沉沦,他跌倒。
沈桐脑海里回想着尼采的话,眼睛盯着电脑上的对方暗着的企鹅头像。
乔惟已经许久没有上过线了。高一的时候,沈桐经常在晚上敲他,丢一些自己不懂得问题给他,或者是科幻小说中涉及到的艰涩难懂的理论,或者是预习物理时难以吃透的知识点。偶尔乔惟会故意不说重点,像逗猫一样逗他。
而如今,两人连线上的交流都没有了。
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距离。起因是什么,沈桐了然于心。
那是乔惟毕业散伙饭上发生的事情。
老师走后,高三的学生犹如脱了笼子的鸟,喝酒、唱歌、表白,肆意纵情,总有那么一些人企图用被压抑已久的禁锢,以纪念或者祭奠自己兵荒马乱的高中生涯。
毕业生中混进不少的低年级学生。沈桐被胖子生拉硬拽来了学姐的包房。
房间里七倒八歪地睡了好几个人,剩下的不是在哭就是在耍酒疯。沈桐去上厕所,却很怂地倒在了厕所外面的墙根下。乔惟看到他时,他正手脚并用想扒着墙站起来。沈桐被莫名其妙灌了很多的酒,白皙的皮肤染上了红晕,尤其是在狭长的眼角处。
乔惟也是一身酒气,看到他时蹙起了眉,将他捞起。
沈桐趴在对方的后背上,一直闭着眼睛,迷迷瞪瞪,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冷不丁听到女生的声音,他睁开眼,便看到站在路灯下的杨萌。
马路上偶有几辆汽车驶过。
你喜欢他?
乔惟沉默。杨萌的目光却移到了他背上的沈桐。眼神中积聚起恶意的嘲讽和凶狠。
不是。
那为什么不接受我?
之前不是说过了高中不谈恋爱的吗。
现在已经毕业了,我可以当你女朋友了吧。
沉默。
杨萌勾起嘴角,忽然凑近附到乔惟身前,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一句话:
You swear you never sink in.
她凝视着乔惟的脸,诡然一笑。
后来,杨萌理所当然地成了乔惟的女友。
沈桐找过他几次,却很难再单独和乔惟见面。只是沈桐还是会偶尔丢一些自己不懂得理论给他,两人的交流仅限于此。似乎,之前一年的交集是最后的交点,往后的光阴里他们将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在沈桐升上高三的暑假,杨萌约他出来说了一番话。
你知道吗?乔惟是个比任何人都缺爱的人,他自小父母离异,他既对长久的感情怀有迟疑,却又同时无比渴望他人的爱。
只有我能给他稳定又热烈的感情。你的回应只会让他的生活变得糟糕起来。你和他在一起,只会给他带来世人异样的眼光,他不仅会恐惧你在厌倦之后离他而去,还要承受对自身不断的怀疑、忍受自我的道德刑罚和对母亲的愧疚。
他有着比别人更强的桎梏和束缚,你只会让他活得更加辛苦。
如果你真的如你所想的那样喜欢他,想他好的话,就不要再去动摇他。
对方说完话便扬长而去。
沈桐觉得自己心里的沉疴被对方一眼便洞穿了,一时间,难以启齿的妄念全都流水似的从他心里滑过,被那“不要去动摇他”六个字一箭洞穿。
八、
在所有人都进入了紧张的高三备考状态的时候,沈桐进医院了。
沈桐觉得,命运这玩意太操蛋了。
自己一个如花似玉、正值青春,有着大好未来的年轻人,恋爱没谈、床单没滚,父母恩也还没报,就连高考都还没考,就莫名其妙地得了病,还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他怎么能死呢?他才活了17年,还要过几个月才到18岁生日,完全没有活够啊。虽然有时候他会觉得有些人很讨厌,做人有些没意思,但那仅仅是牢骚啊!这个世界,有美景美食美酒美人,无数的可能,无尽的未知,他贪恋这恋恋风尘。
还有一个人,让他对明天有所期待,即使那个人像不可及的梦想,如同在白天渴望星星,夜晚妄想日光。
沈桐是在体育课上倒下的。跳跃回转投篮,一气呵成,却在落地的瞬间被别人从身后撞到,失了重心。在倒地的瞬间,他习惯性地做出保护动作,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恶心和晕眩,鼻内有温热的液体流出,眼底发热发疼,视线是一片模糊的红色。很快他就丧失了意识。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母亲神情憔悴,似是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
老师和同学陆陆续续来看他,嘴上说着早日康复的话,眼中却带了同情和悲悯。胖子依旧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似乎沈桐只是感冒而已。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瞒着他。
却不知他早已偷偷跑去问了医生。
他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
我不想死。沈桐总是笑嘻嘻地对胖子说这句话。
他努力地配合医生做治疗,保持乐观的心态,按时吃饭吃药晒太阳,好奇心起就跑去值班室找年轻的医生聊人生聊梦想。
住院的日子单调而重复。沈桐向母亲要了笔记本电脑,继续写起了日记。
在医院住了三四个月,就到了五月份。
当看到出现在自己门口的乔惟时,沈桐愣住了。对方只是轻轻的笑着说,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啊?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乔惟待了两个多星期。他给沈桐带来他感兴趣的物理学科的书,给他讲关于时间旅行的各种经典理论,跟他说在大学实验室做过的有意思的实验。
乔惟慢条斯理地讲,沈桐聚精会神地听,一方似乎不担心另一方觉得枯燥,另一方也似乎并不担心自己听不懂,疑惑处一方会嬉皮笑脸地请教,另一方不急也不恼,但常常解释之后会伴随着三两句毒舌。
没有人发现他和乔惟这种诡异的和谐感,除了母亲和隔三差五就来看他的胖子。
但是母亲并没有说什么。她看得出儿子发自内心的快乐。那是即便作为母亲的人也无法给予他的。
胖子犹豫了很久,终于在乔惟回校后开门见山,“你和乔惟是怎么回事?”
沈桐半躺着,望着房间,眼神迷离,许久,才悠悠地说道:
“胖子,我们都知道,太阳东出西落,草木一岁枯荣,潮汐是月球对海水的引力引起的,人类之所以能看到东西是因为物体反射的光进入了我们的眼睛……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有规律可循,什么都能运用逻辑去分析。我问你,人为什么会有七情六欲?难道仅仅是因为人体的各种生理活动的综合作用?那为什么会产生这些生理活动?若真的要追根溯源,没人能够说清楚情和爱源何而起。古人不是有句话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
“胖子,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但我知道我喜欢他。”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不确定的事情,比如买彩票会中奖、明天可能会下雨、中国男足世界杯能出线,他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唯一确定的是他希望余生里能够和那个人在一起度过,无论余生有多长,哪怕只有一个星期。
九、
乔惟再一次见到沈桐的时候,距离高考只有三个星期,距离沈桐18岁的生日只有1个月。
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沈桐安静地躺着,白色的的被单覆盖着他单薄的身体,苍白的脸上神色安宁,仿若熟睡。
手指触摸到的部分已经流失了温度,冰凉从指间一点点地爬上,顺着血管刺进乔惟的心脏。
外面一片嘈杂,来往的脚步声,女人痛彻心扉的哭声,成年人之间互相指责的吵闹声。令人生厌。
他想哭。
他不知所措,只有哭不出来的泪与痛。
一个月前,眼前的这冰冷的躯体还在跟他嬉闹,他居然把自己推到了墙边,笑着说“要不要考虑傍一下我这个大款,专职陪聊,犯法的事不做,你干不干?”对方眼神清澈,神情认真得不像在开玩笑。
一个月前,这个人还是一个将住院变成做地图任务的欢脱雀跃的少年,对方还神秘兮兮地跟他说“等我出院后,告诉你一个爆炸性的秘密”。眉眼青葱,朝气勃勃,尽管那张干净的脸总是苍白异常,可谁会把他跟被下过病危通知书的病人联系起来?
一个月前,他悄悄去问医生,医生告诉他,沈桐是慢性再生性障碍贫血。他查了维基,问了学医的朋友,沈桐的恢复状态和医生的说辞,都让他相信,沈桐是有可能痊愈的。他以为他们之间还有的是时间,所以他才回了学校。
这世上最残忍的谎言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人没有未来,只有他,不明真相。
他紧握着的手无法抑制地地颤抖,指甲陷进了肉里,渐渐掐出了血痕。
胖子进来的时候,看到他的吻落在沈桐早已冰凉的唇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医院的。
“他拜托我,如果有一天,他没能见到太阳,就替他把这个交给你。”
凌晨的夜,黑暗吞噬着温度,台灯发出黄色的光,照在摊开的书籍上。《假面的告白》的最后一页上,写着一个账号和密码。
十、
五月十三日 致我亲爱的爱人
七堇年说,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
在得病之前,我觉得自己正站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无尽的光阴,我有好多的奢望。我想看尽外面缤纷的世界,我想吃遍江河湖海,我想光明正大、不顾后果地爱一个人。而真的有一个人,让我对明天有所期待。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和他在一起,那是个身材顷长有着微微上挑的眼角的漂亮少年。他皮肤很白,有着波光流转的桃花眼,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他成绩优秀,长相俊美,有很多的异性爱慕者;他朋友很多,活动也多,可他经常和我窝在一起看科幻电影和小说,一宅就是一整天;他知道我很多的喜好,每一次的菜都是我爱吃的;他喜欢揉我的头发,手掌的温度偏高;他喜欢冷笑话,总说自己的人生以取笑我为乐;他爱干净,身上总是有肥皂的清香……
后来他去外地读大学了。在挑灯奋战、埋头学业的无数个疲倦的夜晚,我常常会想起他笑时的模样,他就像是天寒地冻里温暖的手套,焦躁不安时冰冷的啤酒,风和日丽时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成了我日复一日的梦想。尽管那个时候,我还错误认为他喜欢着另一个人。
如果没有去年那个晚上,也许我永远到死都不会知道原来那个被深藏在心底的人是我自己。
他大一那一年的暑假,在他生日的那天,喝醉的他喃喃说出了平常不会说的话。我从那呓语和过往的记忆里拼凑出了真相。
好吧,你觉得自己足够冷静克制,总是不露声色,即使有情感外露的时候,也早已算计好了分寸,即使有失控逾越的时候,也总能轻描淡写地自圆其说。
喜欢就会放肆,爱才会克制。我应该觉得庆幸。
少年人原来彼此相爱。
你很理智,有着比很多人更强的道德感和自制力。如杨萌所言,你无法正视自己喜欢男人这一点。或许,就这样互不牵涉看你安好,在漫长的岁月里拥有自己的幸福,何尝不是好事。
我说服自己,藏起自私的妄念,不要去动摇你。
然而,当你出现,你眼神温柔地问我没有好好吃饭,你言笑晏晏地跟我讲自己将来的计划,你满腔希望地说你想出国去剑桥研究天体物理,你甚至叫我好好努力,以后去给你当助手。
痛苦便如同疯长的藤草,缠缠绕绕,缠住我的躯体,堵住我的口鼻,简直要窒息。
我不想死。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不确定的事情,比如买彩票会中奖、明天可能会下雨、中国男足世界杯能出线,我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唯一确定的是我希望能够和你在一起,度过漫长的余生。
我想要一直活到我能够历数前生,你能够与我一同笑看。
可是对不起,我或许没有余生了。
死亡承诺良久,而来临的日期还悬而未决。
如果,我能见到一个星期后的太阳,我一定会亲口告诉你,我爱你。
我会跨越你自以为是的银河,站在你身侧,拥抱你,再也不要只在梦中和你相拥。
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死亡。
时间是一切的解药,人会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会一天天消逝,也许你会发现现在以为会痛不欲生的事情到头来也只不过摇头叹气罢了。
你的余生会遇见很多的人。岁月漫长,值得等待。我希望你幸福。
再见,我亲爱的爱人。
尾声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乔惟终于捂住了眼睛,无法抑制地放声痛哭。哭声划开黯淡空旷的沉默黑夜。
岁月漫长,旧日如梦,然而终究没有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