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第九章 冰霜烈焰
小单告别了高中世界,走入对吴桐的无尽相思,他开始懂了。文伟峰与刘玉明度过了悠闲假期,体味到了另外的人生,他开始珍惜。李亦可、赵铁军探望张涛,意外让他们瞠目结舌,他们开始认识死亡。卓玛回到了家乡,祭奠了父亲,她在过往迷雾的荆棘中重生了。
他们第一个寒假,有冰霜也有烈焰,当然,还有他们真正开启的人生。
那么,刘邵凯的重生序章是什么呢?
1.
徐成云陷在JF办事处豪华的大班台后,看着杵在沙发边角呆头呆脑的刘邵凯,忍不住摇摇头。
立于一旁的戴峥,装作喝下一大口茶,躲在杯后幸灾乐祸的笑着。
刘邵凯当然知道老板不太喜欢他,平日里处处留心,却总是跟不上步点,只好把精力都放到俄语上,拼命学了几个月,基本能跟当地人对话了。
徐成云起身,示意戴峥跟他到里屋。
“资金到底有问题没?”门刚一关上,徐成云就亟不可待的问。
“汇丰的5000万美金昨天已经出证了,就是澳门那个人,现在狮子大开口。”
“多少?”徐成云不动声色打着防风打火机,来回在雪茄头缥点。
“1000万港币。”
“给他500,如果不肯,底线600。”徐成云想都没想就拍板。
“老徐,600个就办两个证?冤大头啊,我动用关系去弄他!”
“算了吧,这个事,只能走商业程序。”他看了看满肚子不服气的戴峥,“况且,你要求两个月办成,现在还有几天?”
“徐总的头大不怕冤,”戴峥舔了舔牙齿,挂着丝揶揄,“我当然不反对。”
“现在资金还算充足,稳靠为主吧,能不麻烦长渊就不麻烦他。接下来,我们的关键是要搞定那个老头。”
“老头好像挺喜欢刘邵凯的。”
“嗯,”徐成云若有所思,想了半天,歪着头像是在问自己,“你说,他信不信?”
“管他信不信呢,只要大家都觉得他信就行。那天你不在,小家伙表现挺好,一见面就大叫’结都斯卡’,老头眼泪都下来了,哎呀妈呀,太琼瑶了。”
“你啊你,”徐成云被戴峥逗乐,气氛算是缓和一些,“蒙语是不是和俄语相通,他这一项我比较满意,发音不错。”
“讲梦话都是俄语啊,我的徐总,”戴峥笑得肩膀抽抽,“蒙语用的西里尔字母,发音上不清楚,但理解上肯定有优势。另外,还有一项你应该会满意他,喝酒。”
“哦?”徐成云来了兴趣,“喝了这几天我还真没注意。”
“反正量不小,我都稀里糊涂了,他还记得拿好你的包和眼镜。”
“看来老刘用他并不是偶然啊,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呵呵,当初在北京,我觉得这计划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没成想一步步走上正轨了。”
“老刘不到那一步,永远不会直说。我认真琢磨刘邵凯,越看越有点老毛子混血的味道。”
“他哈尔滨那个’妈’,真有这么个人?”
“必须有啊,就是一辈子没结婚,和我们编的不一样。”
“为什么跟老头闹僵的?”
“不清楚,反正她也回不了W国了。可怜老头长期喝酒,肝不行,应该活不了多久。”
“老头知道他女儿的事情吗?”
“不清楚,哎,大冷天的,挺惨。”
“所以,小家伙就赶在老头的余生里,千里认亲来了?”
“对啊,”戴峥咧嘴一笑,“老刘不去编小说可惜了。”
“看来,老头到死,都不会见到他真正的孙子。”徐成云的音调里,听到了一丝悲悯。
说到这里,门被小心翼翼的敲响,戴峥一手捂胸,一手朝门做了个请示的动作。徐成云没好气的朝他勾勾手,算是同意刘邵凯进来。
“徐总,戴总,”刘邵凯低眉顺眼,“刚刚大使馆来电话,嘱咐我们不要乱走动,注意安全,驻JF各国外事人员这几天活动频繁。”
“最近几年,W国成了特工的天堂了,”戴峥冷笑一声,“哪儿有屎哪儿就有苍蝇,唯恐不乱。”
“我们也是苍蝇?”徐成云笑问。
刘邵凯尴尬的立于原地,走笑不是,僵硬的肢体动作让徐成云动了恻隐之心。这个苦孩子,一直以来自己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小刘啊,你去买3张火车票,我们明天再去趟尼古拉造船厂。”
“对,抓紧跟你’爷爷’好好唠唠,争取让他跟你滴血认亲,这样我们图纸就到手了。”戴峥一开口,尖沙的声音就刺得刘邵凯浑身难受。
“你这次去,就不要跟我们回JF了,留在老头身边,把工作做好。”
刘邵凯点点头,倒退着把门关上。他不是傻子,能听出戴峥言语里的讥讽,虽是安排好的,但自己也觉得那天的表演有些过火。
门一打开,寒冷风雪急剧的灌进温暖的屋内,刘邵凯被冷空气打了一巴掌,立刻卸下唯诺的外壳,像是突然变了个人。
远方,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金顶在雪中闪耀,如同白色世界里披着裘皮的贵妇,天地间一片灰蒙,四周矗立的米黄色屋面上,间或着灰绿的尖顶,一条小街顺着斜坡蜿蜒而去,路中尽是黑乱的残雪,远方的钟声传来,在白桦林间盘旋不去。
他大步骑上车,熟门熟路到街角买了片刚出炉的比萨,漫不经心的溜达10几分钟,绕到克切夏留克大街的另一端,在常去的咖啡馆门口,他向等着他的卡娅挥挥手,把车丢在了她旁边,顾不上多说,转身就没入了地铁进口。
与在戴峥和徐成云面前表现迥异的,是他与本地居民相处时的熟络。不管是黑面包还是萨洛,他都吃得津津有味,每天晚上不喝一碗红菜汤,就感觉胃里缺了什么。另外就是伏特加,他能喝出家乡的味道,夜深人静时,常常独自品酌,偷偷流泪,好似自己生来就属于这个地方。
没人知道这段时间他经历了什么,也不会有人关心。
按照戴峥的要求,他每天只睡几个小时,超常规的追赶,除了俄语,机械原理、物电、热导基础、动力工程和船舶空间等大部头总算是勉强入门。
此外,就是无节制的吃。为了努力演好这个又白又胖的哈工大肄业生,他几乎忘记了原来的自己。
只有沉于生活细微,才能找到人间温暖。他努力加快适应角色的速度,重新构建对这个美丽城市的家乡依赖。他明白,只有认定这个角色是自己的真实身份,才能从重生的灰烬中逃离。夜深人静时,这种意外的认同感让他无法辨明真假,双面人生给他带来了极大困扰。
他也试过寻求安慰,却被戴峥嘲笑得体无完肤,索性就此关上心门,他明白,演好这个角色,不仅是任务,也是命运。
与此同时,戴峥正将黑卡插上国际电话线,调出加密选单,拨通后,把话筒递给了徐成云。
“进展顺利吧,老弟。”刘长渊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显得空洞又无力。
“天天喝酒,喝得我出汗都是伏特加。”两人会心的笑起来。
“长渊兄,你是没看到那大家伙,太完美了。身躯之雄伟,结构之精密,维护之细致,特别是那四个油封的发动机,跟新的一样,我参观的时候,舍不得走啊,老厂长介绍,发动机每个造价就2000万美元……”
“成云啊,”刘长渊打断兴奋的徐成云,“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这么激动。”
“老队长,我越来越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对的,这个事情如果我不参与,会后悔一辈子。”
“好!还是这么有激情。”刘长渊爽朗的笑声传过来,感染了两人,仿佛不远的将来阳光明媚。正在此时,戴峥的手机响起,他拿起来背身到窗边去接听。
“船厂怎么说的?”刘徐二人的通话继续。
“最后定的数,2000万美金。”
“多了200?”
“对,并且没有图纸。马卡西捷普洛夫厂长说,造船只需要5、6年,但30多年的研究成果,都在图纸里,怎么可能卖。况且,这关乎国家的最高军事机密,国防部也不会同意。”
“我当然不干了,船这么大,没图纸,迷路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就别说改造了。老头没话说,但也死活不从,没办法,我只好天天陪他们喝酒,一顿饭十个人,一喝就是几十瓶伏特加。”
“前天,总算把他们喝舒服了,价格上有松动,现在关键就是这图纸了。”
“我马上跟老首长汇报。另外,成云,小家伙表现如何?”
“还行,和老厂长挺近乎,两人经常喝多了背着我们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什么。但是老队长啊,你编的这本书,要赶紧更新啊,还有多少秘密等着?”
“没了没了,”刘长渊大笑,“那能瞒得住你这个人精。”
“这两天成事后,我准备把他留在老厂长身边,让他打打感情牌,试试看……”
“老徐,”戴峥皱着眉打断兴高采烈的徐成云,把讲了半天的手机摔回桌面。“刚刚W方代表来电话,因为船厂没有售卖权,W国决定在三天后举行公开拍卖。”
“这帮杂碎!”徐成云伸手就把桌上的水晶烟灰缸掀了,冲着手里的话筒嚷嚷,“老刘,妈的,老子要弄死他们!”
“我都听到了,”刘长渊沉默了几秒,“看来,这桩交易再也无法保密,别急,我今天晚上飞来。”
2.
老厂长看着骑马在前的刘邵凯,乌黑的猎枪斜挂着,马背上吊满了野鸡野兔,脊梁挺直,背影上完全不像个亚洲人。
真像自己年轻时候的自己。想到这里他夹紧马肚,小遛几步上前与他并骑。
四周的枯黄色树枝支棱着, 像是死在了雪里,他拧开酒瓶灌了几口,递给旁边的孙子。
几天前徐成云和戴铮的不约而至,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与戴铮不正经的口气相比,徐成云斩钉截铁的态度让他有点犹豫。眼前这个孩子,难道真是女儿留下的唯一骨肉?
可是这个故事实在太多巧合,这几个中国人,谁都知道是为了大船而来,东西买走就算了,现在还要求配套图纸,这是要剜他的心。现在又抬出失散多年的女儿来打感情牌,这些套路他见得太多了。
远方,小猎屋炊烟淼淼,听到狗吠,卡娅开门远远迎着。刘邵凯经得同意,打马疾驰而去,两个年轻人拿下猎物高兴的比划着,笑容溢满脸庞。
年轻真好。马卡西捷普洛夫灌下一口凉酒,跟随着马的节奏晃晃悠悠的接近,老伴去世多年,女儿不知所踪,与两个小家伙相处的这几天,让他找到了久违的亲情。
翻身下马,他用小刀割下几块狼肉,扔向早就等在身边的猎犬。这几只波索尔跟了他多年,训练有素,从不乱来。
“结都斯卡,快进来。”刘邵凯接过老厂长背上的枪,体贴的扶过手臂,拿过皮大衣,刚一坐下,就把温热的蜜水递过去。
老厂长看着眼前懂事的孩子,心中犹豫着,他想起戴铮告诉他,如果交易成功,刘邵凯将会上船驻守,不得隐隐担心。造船期间就有工程师不熟悉图纸,在船腹迷路差点困死,现在年久失修,不通电没照明,谁进去都是个移动的坟场。
“爷爷,吃饭。”卡娅端上来一大盘土豆炖兔肉,配着红菜汤和大碗的Pelmeni。刘邵凯拿进来两瓶Zhouravli,三人举杯相碰,互道一声“ваше здоровье”仰头便喝。
老厂长笑眯眯的看着旁边的卡娅,这小姑娘咖啡店生意也不做了,跟着他们两个来狩猎,明摆着就是喜欢刘邵凯。
可惜啊,老厂长不想多言。他知道刘邵凯注定是个过客,对于卡娅来说,现在的感情是对是错根本说不清,可是管他的呢,年轻人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想到这里,他为自己当年对女儿的粗暴行径深深懊悔,早知道同意了她和那个人的爱情,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一系列悲剧。
成熟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不一定得到,但一定失去。
心情不好,手中的酒杯就加快了进度,很快两瓶酒见底。卡娅笑眯眯的又去拿来,喝到兴致,老厂长拿过手风琴,拉起经常吟唱的《三套车》,卡娅随着琴声大声唱和,动听的歌声在温暖的小屋里四处流淌。
老厂长极其眷念这种感觉,微醺的眼睛慢慢闭起来。
这时,猎狗开始急切的吠叫,像是有熊路过,他见怪不怪,可狗仍反常的叫个不停,刘邵凯走到窗边查看,老厂长起身打量。狗吠声却戛然而止,几束光亮隐约在林间闪烁,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
他紧跑几步,拉着窗边的刘邵凯往地上蹲,同时大声叫喊卡娅趴下。
话音几乎未落,密集的枪声就爆炸开来,玻璃和木屑的碎块从他们的头顶呼啸而过,屋内物件被四射崩散。老厂长匍匐过去,拽着失声尖叫的卡娅找到掩护物,三人被猛烈的扫射死死的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黑夜才再次安静下来,四周死一般的沉寂,老厂长拍拍颤抖不止的卡娅,这才发现刘邵凯一直压在他的身上。
他冰沉着脸走出废墟,门外那几只忠诚的猎犬已是奄奄一息,蹲下身,把手压在它们仍潺潺喷涌的伤口上,雪地里红色的血迹格外醒目,他抬眼望去,寒光四射。
几乎是同时,他就下定了决心。不管交易怎么发展,他要尽全力帮助这个年轻人,谎言也罢感情也好,就当是自己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希望。
身后,已经平静下来的刘邵凯给他盖上大衣,月光下呼出的白雾久久不散。
3.
“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啊,含情脉脉永远只是它的表相。”
刘长渊闷头喝掉一杯伏特加,看向戴峥,后者不置可否的笑着,叼着根从徐成云那里顺来的高档雪茄。
“因为5.8轰炸,高层已经在重新考虑海军的相关方案,所以这次我们必须赢!”
在他们端坐的吧台身后,徐成云独自瘫陷在棕色皮沙发里,默不作声。明净的落地窗外,克切夏留克大街上熙熙攘攘,冬日的暖阳在起伏的红屋顶上微笑着,让徐成云觉得好似在嘲讽自己。
窝着一团火,他不得不再喝下一杯,却似火上浇油,越燃越旺。几天来,W国方代表反复解释,A国、J国、B国、K国、甚至YN和T地区这种小咖都对交易提出质疑,有的国家已经发了外交照会,共同提出的要求都是:反对私下交易,必须公开拍卖!
此外,W国安全局与KTB,也几乎全天候对他们进行了跟踪,办事处不再安全,几日来三人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尽找些酒吧、夜总会来谈事儿,苦了刘长渊这个喜欢清静的人。
由于外交压力过大,又考虑到要照顾与我方的谈判实际,W国最终决定三天后就举行拍卖——只有我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凑齐参拍文件,自然最终只有我们能中标。
“我们是清楚徐总的诚意的,徐总是我们的朋友。”W国代表一脸真诚,差点送上个熊抱。
刘长渊坐下时,刚好听到徐成云从鼻孔里喷出的嗤笑。来了三天,他坐镇后方,借用使馆资源,指挥办事处人马不眠不休,斡旋于各国与W方代表之间,刘邵凯从尼古拉船厂传来的一线情报也不断在验证他的判断:各国参拍是假,搅黄是真。
“老刘,那两个小RB,跟了我们一早上了。”戴峥看着吧台,说的却是他的身后。
“RB人?”徐成云用余光扫向侧后方,两个东方面孔一闪而过,“你怎么知道他们是RB人。”
“走路夹着肩,双手贴着裤,进酒吧不喝酒只要白水,下意识颔首。”
“离拍卖还有多久?”刘长渊若无其事的放下酒杯,打断戴峥,后者抬起手表,指针指向12点。
“2个小时。”戴峥没好气的回答。
“小戴,你还记得我在莫斯科留学的故事不?”
“你是说哪一桩?伊娜莫娃?”
“什么莫娃?”徐成云来了兴趣,盯向刘长渊。
“我们刘校长的老情儿啊,你不知道?”
“现在不说这个,我是说小RB。”刘长渊低下眼睑,再度拿起酒杯。
“噢,”戴峥若有所思,征询的看向刘长渊,“你说的是那个欠抽的RB同学,打服了就跟乖孙子一样?”
“成云啊,”刘长渊一饮而尽,缓缓放下酒杯,“来了三天了,也没时间逛逛,还有两个小时,咱们去这克切夏留克大街走走。”
徐成云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笑着盯了戴峥一眼,后者正在取下手表和戒指,放到随身的皮包里。
几乎在两人走出酒吧大门的同时,身后传来招待的尖呼和玻璃的破碎声,不用回头,他们知道那两个人一定被揍得够呛。
果然,在随后的佳士得拍卖行,他们遇到了鼻青脸肿的J方随从,徐成云拼命忍笑,有礼貌的点头示意,对方如同见到鬼一般的即刻转身。
按照W国要求,能够同时提供资质证明、国际信用证明、用途规划、专家论证报告等一大堆材料的,只有中方远创集团。招标规定,各国代表只有等待远创举牌后,才能决定是否跟价。
A国和B国跟到1400万美元就没有了声音,K国撑到了1500万美元,J国叫了1700万美元,这时徐成云缓缓举牌,直接加到2000万美元。
拍卖场一片惊呼,主拍人连叫三声无人再应,哄乱中,拍锤重重落下。徐成云当场办理了拍卖成交的有关协议,三人在全场纠结的目光里起身离去,头也不回。
有钱真好。
是夜,刘邵凯从尼古拉船厂打来电话,大家伙上有直升机降落。徐成云按照刘长渊的安排,即刻给马卡西捷普洛夫厂长去电,要求从即日起增派警卫,24小时值守,费用由远创集团支付。
“从今天起,她就是我远创的财产,任何人不得侵犯!”徐成云冲电话狠狠的嚷,憋了几天的鸟气终于发泄出来,肾上腺素在血液里急剧奔跑,让他的指尖抑制不住的颤抖。
“我为自己能参与这样伟大的事而自豪。”戴峥一反常态的严肃。
“戴峥,我联系了KTB的老关系。看能不能在船拖行的这段时间,再送刘邵凯去短训一下,他成熟必须快点,再快点。”刘长渊双眼布满了血丝。
“太狠了,”戴铮摇摇头,“去KTB,你是不想让他活啊。”
“他表现不错,”徐成云定定看着刘长渊,“作为选择人,你该亲自鼓励鼓励他。”
“不了,”刘长渊犹豫了一下,“我这是为他好。对了,你把他资料拿来。”
“故事不是你编的嘛,”戴铮拿出皮套,交给刘长渊。“还需要看什么?”
“这里,”刘长渊指着刘邵凯名字的中间,“这个字,是韶。怪我,电话里没说清楚。”
“错了?”戴铮拿过记录卡,“一个字没什么吧,现在改起来可麻烦。”
“改。”刘长渊声音不大,却是不容置疑,他往椅背一靠,不再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戴铮狐疑的看着刘长渊,他知道他的心思极重,但也明白问不出什么。徐成云看气氛有点紧张,连忙起身给戴铮满上。
“来,”刘长渊猛的站起,示意大家聚拢,三只酒杯在空中相碰,像是捏成一个拳头。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今天是我们中国人最重要的日子,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我替你们的家人敬你们一杯,愿你们今后的每个除夕,都能留在最亲的人身边。”
在座两人都听到他轻轻的叹息,一丝伤感在这理应欢庆的夜晚莫名其妙弥散开来,夜的浓黑,不可抗拒的罩向刘长渊,他坚定的面庞渐渐的隐入混沌,只剩一头雪发。
4.
逆着舷梯下行的人流,刘韶凯故意放慢脚步。这一次,再没有任何人试图阻拦他,他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那些闪烁的目光褪去了傲慢,不敢与他对视。心底的欢愉爆裂着,伴随他许久未现的微笑,痛快的绽放。
在舰艉最显著的位置,英文喷涂的“KINGSTOWN”字样如同太阳般明亮。不断有闷响从船腹中传出,他知道是W方在炸毁关键设施,远方灰暗的海岸线上,几架身份不明的直升机从早晨就开始巡弋,像山脊上的游骑兵,冷冷的盯着他,还有他的大船。
对,这是我的大船!刘韶凯呼出一口气,马上被甲板上的断面风吹得支离破碎,舰岛下方,马卡西捷普洛夫孤立于人群之外,默默的站着。
刘韶凯凑过去,一老一少漠然相视心思迥异。船要走了,前后经历了20年,跨越了三代人,世界格局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昔日的辉煌一去不返,老厂长心里就算再是悲凉和不舍,也只能望着这帝国的落日空留叹息。
码头上突然一声号令,行走的人都停了下来,很快,船坞上、资料楼里的工作人员和警卫都跑了出来,他们驻立原地,随着口令严肃的向大船行起了军礼,连海关商检人员也都不由自主地举起右手,在场的三四百人,都在向他们的过去告别,他们的老船长告别,向他们的帝国告别。
刘韶凯看到警卫队长和总工程师的眼眶渐渐红了,流出了大颗大颗泪珠。但身边的老厂长却不为所动,顺着他的目光,刘韶凯终于发现了站在资料楼边的戴峥,他的身后,是排成一列的八辆大卡车,马达早已轰鸣,车厢里,装满了总重量约有四五十吨图纸资料,今晚就会直奔JF机场,连夜运回国内,一分钟都不愿意耽搁。
几个月不见,戴峥瘦了一圈,显得目光炯炯有神,他还是一脸坏笑的站在原地,等着刘韶凯走过去。
“不陪着你爷爷过来干什么?”戴峥的揶揄此刻显得如此亲切。
“过来看看爸爸啊。”刘韶凯第一次反唇相讥,让戴峥吃了一惊。
“别!我可受不起,还想多活两年呢。”戴峥顿了顿,突然转换成俄语,用极快的语速发问,“主要线缆与设备接驳如何?”
“部分被塑胶炸药损毁。”刘韶凯也立即换成了俄语。
“武备情况?”
“火炮炮管被割断,雷达、导弹发射架部分被拆卸,作战指挥室与甲板下的备用作战指挥室基本被拆卸,驾驶室、作战指挥室上的玻璃窗有被机枪近距离射击过的痕迹……”刘韶凯说到这里,斜眼看了看旁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总工程师。
“动力系统?”戴铮示意他继续说。
“发动机完好,整体油封,无动力。水下声纳还在,控制部分没有了,主动力设备被拆除。”
“很好,”戴峥皮笑肉不笑,远远的挥手跟老厂长打了个招呼,转头把总工程师的手握得紧紧,“谢谢帮我们拆得这么干净,这样拿回去我们就省事了,装修成赌船还要花不少钱呢。”
他边握边使劲摇手,晃得总工程师几乎站不稳。
“戴总……”
戴铮蜷起手指在头顶有气无力的摇晃,止住了刘韶凯接下来的话,语言也切换回了中文,“没用的话就别说了,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即刻启程,你,也是。”
他突然沉默住,大船在喧闹的船坞边显得如此孤独,像是久别的恋人。半晌,他拍拍刘韶凯的肩膀,头也不回的跳上了头车驾驶室。
随着泥泞中最后一辆车走远的,还有刘韶凯的思乡病。他以少年罕有的忍耐强撑着,当做轻率承诺的惩罚。无数个孤单的夜里,他唾骂、呆滞、暴怒,无可奈何的任由现实推搡,却从来没有留下一滴眼泪。
当痛苦达到顶点,他决定不顾一切鱼死网破时,把他从悬崖边缘拉回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可怜人。
马卡西捷普洛夫,这个命运的弃儿、尼古拉造船厂末代皇帝、女儿失踪者,向他伸出了同样伤痕累累的双手。
直到此刻,刘韶凯都不敢确定他对这个低级谎言的真实态度,老头总是超然于事外,徘徊在醉与半醉之间。他毫无保留的教授他船构知识,不厌其烦的带他比对图纸,一遍又一遍的深入船舱查看总线系统,濒死般告别他唯一的孩子。他生怕时间走的太快,努力让刘韶凯记得他的脑中的一切。
两人就这么奇怪的依存着,分不清到底是谁需要谁。
所以当大船即将远行,爷孙俩也明白,这份短暂而奇怪的缘分,此生尽了。
还是那张小圆桌,还是熟悉的伏特加配列巴,皎洁的月光下,一老一少默然对坐着。刘韶凯心中满是感激,他明白老头什么都懂,在他满是谎言的人生里,他最信任的人却是一个不得不欺骗的对象,谎言这个东西真奇妙,往往说着说着自己也会相信了。
面前的老人风烛残年,与自己从未见过的爷爷重叠,那些孩童时的幻想,在酒精的催化中悄然附身。
马卡西捷普洛夫拉过他低垂的头颅,轻轻婆娑他的乱发,“孩子啊,”他的声音在喉头处呜咽,“去吧,或许更多的苦难还在等着你,但有一天你累了,就算爷爷已经不在,你还是可以回来。”
“爷爷,你等着我,完成任务回来,我给你养老,我给你送终!”刘韶凯用中文喊出这句话,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
马卡西捷普洛夫当然听不懂,更不可能明白中式传统里这句话的分量。他看着刘韶凯,瞬间没来由的眷恋肆意生长,他默默端起了酒杯,长期酗酒,肝癌已到晚期,自己的时间不长了。
深夜,刘韶凯毫无睡意,他躺在自己窄小的睡床上,想起这近一年的时光,北京的华灯仿佛还在昨天,自己却悄然变成了另外的样子。新的旅程即将启程,KTB的名声他是知道的,那将是自己的另一个炼狱。
此刻门轻轻的推开了,不用回头,他知道是卡娅。她是自己灰暗世界里唯一悄悄存在的色彩,而此刻也即将被抹去。
卡娅贴着他躺下,滚烫的身体紧紧靠拢,夜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刘韶凯僵着不动,可他又怎会不明白她的心。在命运的风暴里,但愿瑟瑟发抖的只是自己,永远不要捎上无关的人。
“是男人你就转过来。”卡娅一字一顿的说,“我是为了自己,跟你无关。”
所有的崩溃都是毫无征兆的,在这个平凡而不平凡的北海之夜,刘韶凯尝着卡娅香甜的吻,终于嚎啕大哭。
一个时代过去,那便是永远的过去了。
当大船缓缓拖离,当那些老面孔陆续离开,当行前的男人打好背囊,当异国的少女剪短长发。
未来的国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