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南紧紧握着握着麦克风,舞台的聚光灯把他照得一览无遗,面前几个评委被墨镜遮得看不清真容。
“开始你的表演吧。”
程南点点头,唱出他准备已久的旋律。
“给我一瓶哔——,再给我一支哔——哔——”尖锐的警报声从麦克风的线圈流到会场四方的环绕声大喇叭,场馆发出刺痛耳膜的共鸣,评委们捂着耳朵痛苦倒地。一个戴着耳罩的工作人员怒气冲冲地将程南扯下台去。
“怎么回事!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唱有不文明用语的歌吗!”
“我……我这歌没有不文明用语啊……”
工作人员抄过一旁的节目单,指出歌词里的几个字:“这个!这个!今天刚被列入不文明用语了!谁做的审核?!不看新闻的吗?!”
程南低头看着被指出的两个字,烟,酒,皱着眉头抓了把头发:“这都不文明用语了,那我这歌咋唱啊……”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你直接改下字眼吧,这个你就唱一瓶水,这个你就唱一枝花。”
“这也不押韵啊!而且这是摇滚,改了像啥……”
“你还上不上台了?”
最后程南还是把歌唱完了,他一边唱一边临场发挥改歌词,节奏音准乱得一塌糊涂,底下的评委一盏灯都没亮。
今年是《文明用语百年计划》发布的第一年,《计划》提议,每个人都需要在颈侧植入一个微型芯片,芯片会24小时监测声带振动,并上传至云端分析语音语义,如果识别出不文明用语,就会释放微电流干扰声带振动频率,简单来说,就是打码消音。
程南的歌手梦毁得猝不及防,从电视台大楼里走出来时火气未消,愤愤地踹了一脚旁边的垃圾桶:“哔!”没能骂出口的话让他更怒火中烧,又一连踹了好几脚:“”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2
《文明用语百年计划》第二年,程南找了一份办公室的文职工作。朝九晚五的工作很枯燥,但好在足够保险,起码不用多说话,也不会总是被芯片警告。
历经一年,程南找过几次心理医生,因为他只要一开口说话,就感觉脖子里的芯片又在放电电他。即便专家已经再三重申芯片释放的微电流只会影响声带肌肉振动,不会造成任何痛感,但程南依然觉得这东西让自己浑身不自在,甚至耳边总会响起"哔哔"声。
程南下班后没有马上回家,今天是他和女朋友的纪念日,他特地绕去女朋友工作的市立小学接她下班,结果大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学校门口,女友李柔站在圆形的石墩上,怒气冲冲地和人对峙。
"你听听看自己说的什么!我教孩子学写关于父母的文章,怎么就违反《文明用语计划》了,你讲不讲道理!"
面前的文明管理员扶了扶眼镜,看着在石墩上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李柔,用力挺直腰杆提高音量:"我再次重申,你在课堂上多次提及一个由声母为m,韵母为a和声母为d,韵母为e组合成的短语,已经触及《计划》中的非文明用语黑名单,我依令对你做出处罚,暂停你的教学资格……"
"放你哔哔哔哔哔哔!我教的是'我是爸爸和妈哔哔孩子',你们哔哔哔断章取义,我哔哔哔哔!"
文明管理员被这一连串的消音吓到,手忙脚乱地边翻着手里的文明手册边朝李柔说:"李女士,请你注意你的言辞,如果再使用不文明用语,我们会将你列入不文明名单。"
程南连忙冲过去,向文明管理员连声抱歉后将李柔拉到一边。
"你拉我干嘛!我要跟他讲道理!"
"别说了,一年来有几个被处罚的人申诉成功过?一个都没有。就当给自己放个哔哔,咱……"
"怎么回事?"
"我,我没说不文明用语啊,我是要说'放个假',哪又不对了?"
二人的手机开始震动,通知栏弹出一条文明管理协会的最新公告——
"自今日起,短语首字母将列入文明用语检测范围,请各位文明交谈,共同创造文明社会。"
程南和李柔一起回了家,路上二人一直处于低气压中。
"怎么突然这么严格了……"
程南没有接话。这个疑问在一年前,他站在台上唱歌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发问过。随后一年,每次被侧颈处的芯片干扰发声时,他也会在心里默默发问。但他知道不会有人回答他,正如此刻,也没人能回答李柔一样。
而当下,他们二人面临最大的难题不是《计划》变得多严格,而是失业的李柔该怎么办?思来想去,程南和李柔决定求助一个人。
4
酒楼包间,服务员鱼贯而入,将几道大菜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转盘上。程南率先起身,替一旁的人将酒杯斟满。
"大表哥,我敬您,这杯哔我先干了!"程南将自己杯中的酒饮尽,又弯腰朝旁人那边谄媚地笑笑。大表哥腹部滚圆,挤得腰间的皮带扣七扭八歪,但他本人毫不在意,反而相当随和地一把搂过程南的肩膀,重重按了几下。
"小程啊,你放心,弟妹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那就哔哔哔都不是什么难事!"
大表哥早年做生意发家,混得一身中年男人的油腻味,每年亲戚聚会都少不了吹嘘今年赚了几个亿,结识了几个达官贵人,然后顺势挤兑一番程南这个胸无大志的表弟。每逢这种时候,程南都借着低头扒饭的功夫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但此一时彼一时,只要能帮上忙,认他一回大爷又何妨!
大表哥又几杯下肚,一张油光大脸贴近程南:“小程,不是我说你,男人不能混成你这样!社会上生存靠什么?钱!人脉!你看看你大表哥我,现在就没我办不成的事!”
大表哥的嘴一张一合,酒气混着胃里不知名的食物气体喷到程南脸上,程南屏住呼吸挤着假笑接连点头。
“那大表哥您看,这小柔的工作……”
大表哥心领神会,朝一言不发的李柔开口:“弟妹你放心,明天你就来我公司上班。不是我说你,当老师没前途,不如在我手下干。结识点大老板,不比你天天对着那些愣头学生强?”
李柔听得火气上涌,一只手唰地抬到半空,程南看出她这是要拍桌子走人了,忙抓住她的手按下。大表哥喝得眼神迷离,还在滔滔不绝地指点两位“不成事的年轻人”,而李柔已经一个巧劲挣脱程南,朝着桌面重重砸去!
“砰!”
李柔慢了一步,桌子没砸成,包间的门被撞开了。
“老板!有人投诉我们公司的直播间出现大量不文明用语,现在全平台的账号都被封了,之前谈好的合作商也吵着要解约,我们还得赔钱,这波是要拿我们开刀啊,真完了!”
大表哥脸色蜡白:“直播间怎么会有不文明用语,不就卖个产品?”闯进门的手下哭丧着脸说:“是卖产品,可我们的产品,叫‘纳米棒’啊……”
为了避开检测,后三个字是手下用手机打出来的。
大表哥愣住了,李柔程南也愣住了。
三人几乎是同时叹了口气:“这下真完了……”
5
《文明用语百年计划》第三年,程南和李柔找了份送外卖的工作。《计划》的规定越来越严格,需要大量沟通的工作已经渐渐被冷落,两人干脆一起转行去送外卖。现在外卖平台都开发了AI语音功能,内置固定的语音包,接送外卖的双方完全不需要真人交流。
程南想着这样也挺好的,不说话,不会被电。但李柔性子烈,她本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应该被奉献在讲台上,教书育人,桃李成荫,现在却只能看着一堆印满错别字的外卖单生闷气。
今天是程南和李柔恋爱七周年纪念日。他们的生活已经很久没有值得开心的事了,为了避免触发警报,人们非必要不使用两个字以上的表达方式,程南和李柔的交流也越来越少。他们上次见面是送外卖时在小区里遇上,俩人进了同一趟电梯。程南说:"巧。"李柔说:"对。"程南说:"完?"李柔说:"快。"程南说:"到。"李柔说:"拜。"
以前大家总说七年之痒,再这样下去,程南疑心他和李柔的关系会直接变成七年之丧。趁着今天特殊日子,程南决定办件大事,一件能让李柔开心起来的大事。
他骑着自己的小电驴,拦下刚送完外卖走出小区门口的李柔。程南说:"上。"李柔说:"哪?"程南说:"信。"李柔说:"好。"
程南一拧油门,把李柔带到了民政局门口。
今天来办事的人不少,程南在人来人往的小广场单膝跪下,从外卖工服的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丝绒盒子。
他说:"嫁。"
李柔看向他的双眼,她知道程南是个浪漫的人,如果再早几年,他一定会说出许多动听的情话向她求婚。此刻程南嘴里只剩下一个字,但她依然能从他眼底看到百转千回的情绪。
李柔哭笑着扑到程南怀里:"哔哔哔哔哔哔!!!哔哔我愿意!!"
取号、排队、登记,程南迫不及待地想让李柔今天就成为自己的妻子。终于到最后一步流程,程南和李柔在登记台前十指相扣,等待工作人员盖下那个红色的印章。
"稍等,最后审核。"工作人员拿出一个小仪器,在二人颈侧扫了一下。桌上的屏幕开始迅速滚动一串数据,工作人员看了一眼突然皱起眉头,然后将申请资料推回来,朝李柔比了个拒绝的手势。
"为什么?"李柔急得吼出声。
工作人员拿出一沓《文明用语百年计划(第十版)》,指着其中一段递给他们:"今天,最新。"
最新版《计划》增加了一项条款,增设"文明信用分"机制,仪器会通过颈侧芯片连接神经,读取"听"与"说"的相关记忆,推算每个人"可能使用不文明用语"和"促使他人使用不文明用语"的可能性。如果信用分过低,则无法办理各项重要业务,婚姻登记便是其中之一。
李柔脾气暴,激动起来就爱飙脏话,但比起那些脏话不离口的人,信用分再怎么也低不过平均线。程南不解地准备追上工作人员询问,李柔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在手机上打下一段话。
"我父母离异了,'李'是我妈妈的姓,18岁之前我跟我爸姓。"
程南更加疑惑地看着她。
"我爸姓'操'。"
6
程南再见李柔时,《计划》已经颁布了六年。
当年信用分机制成为拦在二人走入婚姻路上的一道天堑,但遇阻的人不只李柔一个,于是"养信用分"的业务应势而生。一群以前搞成功学培训到处演讲的人,自称"文明讲师"搞起"文明养成培训",做法还是老套路,只是从带着大家喊"我能行",变成了"我文明"。
文明信用分每个月会重新推算评定一次,只要近期使用文明用语足够频繁,就能把分数拉回来。李柔当时从民政局走出来,刚好看到文明讲师在派传单宣传"文明集训班"。她拿着那张传单看了许久,突然俯下身去哈哈大笑,笑到蹲下蜷成一团,眼泪把脸上的妆糊成一团。
程南被她这样子吓到,只能陪她一块蹲着。李柔笑了很久,久到路人已经开始围观,她忽然站起来,朝还在派传单的文明讲师大喊:"我!"隔了一秒:"参加!"
然后一去三年。
文明集训班本来只是将一群想养信用分的人聚在一起,每天拿着讲师列的文明用语清单高声朗读,为了保证效果,集训期间不能与外界交流。一般人在里面待个一两个月就能把信用分搞定,但李柔硬生生跟着这群文明讲师全国巡游,把一句“我文明”喊了整整三年。
此刻站在程南面前的李柔,与当年站在石墩上意气风发的李柔已截然两样。程南没说什么,只是走过去轻轻抱住她。
两年后,程南和李柔的孩子出生了。
这个时代出生的孩子已经极少起一个字以上的名字,程南在新生儿登记上直接写了个“程”字。这个名字将与上百万个新生儿重名,不过没关系,反正如今也没人相互叫名字了。
登记完成后,程就被文明小组的人接走了。根据最新规定,新生儿自出生起到十八岁成年以前,必须由文明小组统一抚养教育,避免受不文明用语的污染。这一行动有一条被写在《文明用语百年计划(第三十八版)》扉页的口号——文明交谈,从娃娃抓起。
程南现在的生活十分规律。每天早上起来送外卖,中午骑着小电驴去找李柔一起吃顿午饭,下午送外卖,晚上去固定的地方散步,然后回家睡觉。这个城市有几千万人,都遵循着与程南基本一致的生活节奏。
十八年后,程从文明高中毕业,与在学校门口等候已久的父母拥抱。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紧拥抱着,像第一次看到襁褓里的程时一样。
三十年后,《计划》颁布第五十六年。程南躺在病床上,口鼻被巨大的氧气面罩淹没。程半跪在病床边,握着程南发白起皱的手。三年前李柔去世的时候,程南也是这样跪在床边看着她,所以他很明白此刻程想说什么。程南缓缓抬起手,摸了一下程的颈侧,那是每个人芯片所在的位置。
心电图余下一条不再跳动的直线,程痛哭出声。
7
《计划》颁布第一百年。
文明百年庆典上,上百个直播镜头对准舞台中央,主持人按下播放键,预设的开场词语音包通过会场四角的扩音大喇叭缓缓播放。开场词由文明用语系统经过精确计算后生成,确保在各条文明用语准则审核下都能达到绝对文明。
开场词最后一段,是邀请在文明百年计划实施过程中做出重大贡献的精神领袖上台,发表感言并接受颁奖。当然,感言也是由文明用语系统计算生成的。
程已经七十四岁高龄,会场工作人员毕恭毕敬地握着他轮椅的把手,准备带他上台。程只是摆摆手,抓起一旁的手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台上走去。
领奖台打着刺眼的镁光灯,程抬手遮住眼前,光线从他干皱的指缝中透过,映出婴儿脸颊般粉嫩的红。这一幕对他来说异常熟悉,链接了六十年前的一段记忆。
程从记事起就生活在文明学校,每天跟着老师学习基础知识课程与文明用语素质课。课程每天大同小异,久而久之不免感到枯燥,而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间,就是晚上8点之后,一个男人会来找他。
文明学校封闭式教育,但男人干了好几年外卖员,附近的小道出入口他摸得一清二楚,轻易就能绕过保安与监控混进学校,将自己藏在路灯下的阴影中。
男人每次找他都很少说话,只会给他听一段录音,大多是一些零碎的词语,偶尔会有长篇句子,每个词语发声的口音、音色甚至环境音都相差甚远,明显是从不同片段里剪辑出来的,硬拼凑在一起后显得毫无章法,往往要很努力才能听清辨清。
但程无比沉迷其中,那些录音里的词句他从未在文明学校里听过。他在音调变化中听出一种以前鲜少接触过的东西,发声人的喜悦、慌张、沮丧、愤怒,竟能悉数藏于几个小小的短语中。
听了一段时间录音后,男人开始教他模仿,将每个字拆成声母和韵母,然后用文明语库中的同音字代替,每次只学其中一个字的发音。这个学习过程极为繁杂,好在男人很有耐心,他每天都会准时过来,风雨无阻。
程与男人的秘密见面一直持续到十八岁。从文明学校毕业那天,程走出大门,第一次在阳光下见到那个熟悉的男人。程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紧紧抱住他。
8
台下掌声雷动,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表示尊敬。程走到舞台中央,按照流程,他只需要按下麦克风旁边的播放键就能完成发言。而程转头看向黑暗的后台,站在那里的人会意后跑过来递给他一样东西。
是一把吉他。
这个时代吉他不大常见,工作人员疑惑不解,还在犹豫是否需要上台提醒流程时,眼前的一幕令他震惊得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刀片,划破颈侧皮肤,他动作纯熟地避开静脉,毛细血管的暗红血液仍然瞬间沾湿他的衣领,而后他伸手从伤口处抠出一个小方块。这是自出生起就植入了他体内的文明芯片。
台下已经开始躁动,程充耳不闻,他将吉他背起,朝麦克风开口唱出老旧的旋律。
或许已经很难用“唱”字形容,他发声的方式诡异又别扭,完全听不出成型的旋律,手中的吉他和弦也弹得乱七八糟,组合起来毫无美感。
有人想上台阻止他,却被不知哪里涌出的另一群人拦住,他们嘴里念念有词,发出与程相同的声音。十几个微弱的声音与喇叭中传出的巨大声响在会场上空融合,如圣歌般直入颅内,巡回飘荡。
这段七零八碎的表演被直播镜头瞬间传遍全网,工作人员还没反应过来按下切换键,已经有年迈的老人从中听出一句似曾相识的歌词。
“给我一杯酒,再给我一支烟。
我在自由的尽头凝望,寻找着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