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首先看到了关于阿尔瓦伦加438天海上漂流的新闻,脑中一定会构建出一个具有悲剧色彩而最终大团圆结局的传奇故事。那么乔纳森•富兰克林的这本《438天:在死寂与鲨群的阴影下》将会在同第一印象的撕扯与重塑中带给我更多快感——八卦式的揭秘总能让人兴奋。幸运的是,在翻开书之前,我对这个故事一无所知。
事情发生在2012年11月17日。来自萨尔瓦多共和国的“逃亡者”阿尔瓦伦加已经在墨西哥西海岸的小渔村科斯塔阿祖尔停留了4年之久,在这期间,他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捕鱼才能成为了渔民中颇为耀眼的一个。然而这一次,潜藏着危险的出海和发动机故障,竟将他和他初出茅庐的助手推向了险象环生的太平洋。风暴、鲨鱼、缺少食物和水的威胁、日复一日的漂泊与痛苦,将他们的希望一点点碾碎。助手科多巴走向了死亡,阿尔瓦伦加则在与自然、与自己的斗争和妥协中度过了整整438天。
过着安稳规律的生活的我们,如果被放在太平洋上漂泊一天,两天,一周,会是什么感觉?随着海浪永无止境地起伏、流浪,是怎样的日子?想象力也许可以告诉我们一个差强人意的答案。
然而那是438天,十四个月的时间,几乎要数不清了的日日夜夜。那其中的希望和绝望,其间身体的变化和精神的折磨,多数人长久以来被细心保护的想象力大概难以描摹。所以我何其庆幸,没有一则简短的新闻放纵我自大的想象,让我错过阿尔瓦伦加身上比想象更动人的部分。而是从一开始,就跟着作者这个最为细致周全地了解了他的故事的人,缓慢靠近,细细体味。
乔纳森的文笔小说化而不失理性,关于阿尔瓦伦加的海上生活,他的描写自然不乏想象。但他并没有用带有暗示性的表达为阿尔瓦伦加增添人格上的“筹码”,而是尽可能地客观,同时兼具可读性。我想这既是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职业道德,大约也来自对阿尔瓦伦加的信心——一个可以漂越太平洋的人,他的精神与意志不会泯然众人。
你曾绝望过吗?在这个问题之前,也许应该先问一句,怎样才是绝望?对于生活在都市文明中的人来说,太多东西可以被依靠,有家,有人,有无处不在的网络告诉我们纷繁复杂的社会触手可及,即使随波逐流,依然可以自信满满。人生的起伏从未停止,但生活的惯性让我们倍感安谧。阿尔瓦伦加的绝望是什么样子呢?《438天:在死寂与鲨群的阴影下》的封面设计引导着我们思考这个问题。大海一望无际,而你永远被俘虏,没有别人,没有尽头。
记得大约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我在一艘游船上度过了一天。那次旅程不过是从一个风平浪静的海岸驶向另一个风平浪静的半岛。白天有海鸥在云彩下穿梭,碧海蓝天伴随着温柔的晃动,将大海晃成了一个家。到了晚上,甲板上的人渐渐散去,灯光在不知不觉中与大海一同黯淡。没有海鸥,也没有星星。海浪依然温柔,但在阳光下充当浪漫背景音的浪声此时变得高昂而陌生。黑暗和古怪的苍茫占据了一切,大海不再吸引我了,我匆匆跑进房间里,卧进了妈妈的怀抱。许是因为那个晚上,此后的我从未想过探索大海的内部。
阿尔瓦伦加熟识大海,他驾驭海的秉性的能力远超我这样的人。但恐惧不光来自大海的咆哮和体量,而是惯性被颠覆,生活被重组,是无尽的未知吞噬强悍的生命,是尽管拼命心怀希望也知道绝望从未离去,是就算已然绝望还必须再次点燃希望。他不像少年派那样,有一只老虎让他的关注力始终紧张,有一座食人岛让旅途走向奇幻。他的经历更现实,更粗糙,因而他也更清醒地承受了痛苦。
这让我想起加缪的《西西弗神话》,这个被萨特嫉妒的天才用神话人物西西弗的处境来描述人类永恒的悲哀。西西弗被诸神惩罚,一次次地将同一块岩石推上山顶,等待它千篇一律的掉落,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不用去说认识加缪口中的人生之荒诞需要多大的勇气了,不妨先看看阿尔瓦伦加如何在日复一日的漂泊中给生命以尊严。那漂洋过海,被错认成希望的垃圾,那些怀着阿尔瓦伦加的期盼到来,又轻飘飘走掉的船只,那些向他挥手的无知船员……何尝不是西西弗手上的岩石。然而加缪说:
“他离开山顶的每个瞬息,他渐渐潜入诸神洞穴的每分每秒,都超越了自己的命运。他比所推的石头更坚强。”
用自诩文明的社会规则去判断,阿尔瓦伦加大字不识几个,为了逃避追杀,十多年不见自己的女儿,想方设法当假的墨西哥人且毫无愧色——这个可不是一个道德模范。但是不用费力去评判他了,这样的评判很大程度上只能起到自我陶醉的作用,而离有血有肉的人渐行渐远。在规则之外,是非千古难明,公道自在人心。战胜绝望的生命力也许才是人类繁衍至今的无上法则。斯嘉丽拥有美丽的外表,然而她最可贵的部分深藏在她坚定的眼神中。你可以道出她的一百个不是,却不能不赞叹她饱满的生命。白瑞德离开了,斯嘉丽说: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
——《飘》
孤舟坐海上,阿尔瓦伦加说:
“太阳从东方升起,大地就在那遥远的地方,一想到这点我就喜上眉梢。我的世界就在那里。”
——《438天:在死寂与鲨鱼的阴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