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三年，青山巨变。世俗，自我。身体，心理。
过了三十周岁那个农历年，猝然感到话不从心。课上时常口误被学生取笑，习以为常后也并不觉有伤大雅，我之为我不会因为几次嘴巴跟不上思维的节奏而改变，乐呵又心甘情愿地跟着一批有趣而迥异的灵魂哈哈一笑，顺带自黑一番。被铁笼囚牢的一匹匹野马自是不亦乐乎，难得放纵一下紧绷的心弦。
又是一次被取笑，想当然地找个台阶下，说道：“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语出半截，还未平息的笑乱又一次被点燃，火势更大，更旺，更整齐。我在千篇一律的笑颜中寻找蛛丝马迹，同时以时速一百二十万的脑回路分析当前局势，依旧搜索不到“年纪大了”的笑点何在。恬着懵懂的脸，一双写满委屈的眼睛左右扫描着那些笑出珍珠的，复制粘贴般涨红了的苹果蛋儿，还有捂着肚子而佝偻的身体。待众人魂灵复位，我小心探问。一个向来活跃、不拘大小的男生直言：“老师，你刚才说脑子大了。”
“对呀，是‘脑子大了’啊。”又是哄堂大笑。
这并不好笑。我隐约感到生气。
“老师，你是说‘脑子’大了。”男生有意强调，旁人点头附和。
“是的，就是‘脑子大了’，这怎么了吗？”
掩饰不住的怒意。
如沙滩边涨潮时的海水一样，笑声一波淹没一波，而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无知中，可笑地鄙视着一群人的无知。
当我终于意识到“脑子大了”的问题时，竟毫无意识。这，才最可怕。
“我刚才是这样说的？”我问。脑子已不是我的脑子，嘴巴也不是我的嘴巴。
“嗯”，是诸人斩钉截铁的回答，红涨未消的脸。
“哈哈哈，果然，脑子大了，年纪不好使了。”我变本加厉地自嘲。
以后这个班上课，但凡出现口误，我只说“脑子大了”“唉，脑子又大了”。大伙儿便会心一笑，不再追究。
有时年轻的脑袋反应比我迅敏，在我找台阶之前断然蹦出“脑子大了”四个字，我报之一笑，换来气定神闲。
单这样，确实不足以伤大雅。然现实，不会对你手下留情。面对别人的提问，脑袋里捕捉到了意思，嘴巴表达出来却是另一回事。上一秒还在想的事情，下一秒怎么都记不起。前一刻还被叮嘱，满口应答，后一刻完全无知无觉，被提起时才恍然大悟。家长的传话，记在显示屏下的便利贴上，半天过去了，仍然原封不动地躺着。熟识了两三年的面孔真实而清晰地站在眼前，无论如何喊不出名字，哪怕它就在嘴边……
更不能承受的还有身体。原本引以为傲的康健之躯不知不觉各处警报：腰酸背痛是常态，肩颈沉痛呈病态，神经作痛看状态，五脏六腑已变态，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让我的世界颠倒失态。最擅长睡觉，也会频繁成宿成宿地失眠，极度抓狂，恨不得“哐哐”两巴掌狠狠报复自我作践的躯体，最后只会助纣为虐，更清醒地等待天亮。曾经同事口中“明明很累，就是睡不着”的吐槽，能理解了。往往刚朦胧了双眼，闹铃又响，拽起苍白的躯干，披星进发。未眠之眼，不免模糊，纵使光天化日之下，也难免人畜不分。更久之前听同事闲谈“五点多醒来就睡不着了”，甚觉不可思议，睡到太阳西斜都不是问题。
“怎么会睡不着呢？”我问。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同事悠悠地说。
别人以年为岁，我以月为庚。
庞多的人数，如山的作业，滂沱的过关，丛生的问题，成不了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只会让时间支离破碎，不再聚焦。蜗行于狭小的头颅，穿梭于通畅的阳光大道。无缝衔接的任务，按部就班地进行；鳞次栉比的命令，有条不紊的执行。老实的马儿快快跑，勤快的马儿不吃草。埋头向前冲，苦干到天明。脚不沾地，目不思暇。问成就，问收获。筚路蓝缕，空无一余，连肢体都快残缺不齐。假装抱怨，显得合群；假装抱怨，显得合理；也假装抱怨，因为微小的格局——大人物的小格局。冠冕堂皇地说着尊重，反倒无视尊重；众目睽睽之下讲着公平，反倒不懂公平；上一个电话信誓旦旦，下一个电话就出尔反尔——瞠目！
为了虚名假利，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仅凭三言两语调动工作，终究人微言轻，势单力薄，毫无疑问遭遇重重阻力。阻力固不可除，留下笑柄也是千载难逢。也算庆幸，至少不用拿命继续鏖战，不用赤身裸体盲目苟活，至少在和风细雨、无名无利的日子里能够继续看书、写文，重拾趣事，重拾生命。
都说人到了三十岁就开始走下坡路，我并不信。想我读初一时，母亲攀着借来的梯子爬上电线杆查看电路，梯子的主人扶着，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老去”的话题。
“你有没有感觉自己老了，做什么都不听使唤，笨手笨脚的？”母亲问。
“早几年就觉着了，做啥啥不中。”那人答。
我听了，颇为鄙弃，两个中年妇女的无病呻吟罢了。而今，我成了自己鄙弃的中年妇女。
都说人到了三十岁就开始走下坡路，我深信。
交流第一年，课上偶然提及我的年龄，当即有学生质疑：“二十九？！三十九都不止吧？”此前，曾自以为是地提醒他们，有问题尽管找我这个“知心姐姐”；此后，我连自称“老阿姨”都不好意思，直接以“老奶奶”自居。加之近两年的身心反应，更加确认人是老了。
认清这个现实，其他有的无的，也就无足轻重了。
学不会拍马屁，说不出恭维话，不屑表现，不善鼓吹，那就在平庸中沉沦……流为异类，化为毒瘤，膨胀，扩散，瓦解。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有中得救，于得救中老去，然后死去。
借抱怨之名，抒“老去”之意。假装还不愿承认老去，假装是疲累的工作摧毁了我，假装所有假装是假装。
愿岁月挽留我，我还想看着小树苗慢慢成长。
愿生活亲近我，我还不想就此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