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娟和九喜分别的时候,正是麦黄的季节,满滩满滩的黄麦穗儿,是父辈们的宝贝,而九喜,却再不能和自己一起割麦子,打场,扬场,完成今年的夏收了,春娟有不舍,九喜怎么就要走了,说走就走。晚上,两人一起收拾了行李,装了衣服,装了油饼,还装了春娟特意摘的两个毛甜瓜,刚有瓜的味道,生涩,脆脆甜甜的。
春娟还要九喜带上她做的鞋垫,织的围脖、手套,九喜嫌难看,推脱说装不了了,春娟拗不过作罢。
两人钻被窝里,说了一夜话。
这是春娟和九喜仅存的最近的共同记忆…
没有了九喜,再不用去学校的春娟,换了新衣服,烫了头,并且还染了个颜色,16岁少女一夜成熟,成了村里的一朵花,含苞待放。隔壁王婶最近总说她家玉米煮多了,饺子吃不了,一趟趟的来串门,就是煮碗鱼汤,也要送来,再唠半天。村东头的二福,前几年还毛手毛脚的,再见时,已经冒了胡须,声音也变了,也常粗着嗓子过来帮春娟家干活,有时候,都轮不到春娟拿锹,活已经干完了。
终于,在九喜走了的第二个夏天,春娟定了亲。对象是春娟选的,供电局的线路工,吃的国家皇粮,人憨厚,两家都不远,走动也方便。农村人喜欢冬天办喜事,冷天冷地的凑一起热闹点!
春娟结婚的前夜,九喜守着她,一边试着嫁衣,一边慨叹:
“就这样把自己嫁了,才18啊!”
一会儿又念:“你知道外面18岁的人,都在干啥不?”
“都在干啥?”
“怎么说呢?就是,都在想,一个人,如何过,选择何种方式过完这一生,总之,就是让自己一生不虚度,就要有梦想。”
“我不知道啥梦想、西想,我只关心今天吃饭有肉不,睡觉床暖不,明天起来干活不,干活累不累,再后天有饭吃不,人活着,吃好饭,睡足觉,再有个人陪着唠嗑,就够了……”
九喜感觉自己接不了话,其实从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她们已经分道扬镳,春娟已被九喜永远的留在了村里。
二年后,九喜毕业了,找好工作的她回家,一下车就迎面碰上了春娟抱着她女儿回娘家,女儿一岁多,还说不了太多话,只是觉得看见漂亮阿姨害羞的躲。
胖了,黑了,脸上的皮肤暗沉,衣服也过时了,九喜淡淡的打了个招呼就想走,倒是春娟,热情的招呼九喜去她家吃饭。要是在四年前,九喜巴不得春娟说这句话,春娟她妈做的臊子面,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吃。但阿姨老了,九喜借口家里来亲戚推辞走了。
又三年。九喜和春娟都没觉得,因为九喜升职做了主管,无休止的加班。春娟又有了二娃,回趟娘家更不方便了。
爸妈的电话频率一天多于一天,问东问西的琐碎有一段时间让九喜很奔溃,接与不接都是负担,干脆回趟家吧!
毕业后的第四年,九喜破天荒的在夏天回家探亲。
出了车站的大门,九喜拦了辆出租车,简单说了地方,司机将车停在了路边,说:“实在不好意思,您那地方有点儿远,我可不可以吃碗面再走?”
看着司机恳切的语气,九喜点点头。
“好来~~,你要不要也来一碗,这儿的臊子面很地道。”
九喜摇摇头,放下车窗,臊子面的味道扑面而来。
让九喜摘下墨镜的,是她想确认,路边这个忙着煮面招呼客人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春娟。
胖,更胖了,腰围快赶上胸围了。皮肤粗糙的已经没有了光泽,围着大围裙,边忙边和司机说笑,笑容挤出了皱纹。看着春娟熟捻的收拾着桌子,洗碗、添煤,擀面,九喜缓缓摇起了车窗,戴上了墨镜,她想忘了她的童年和出生的村庄。
九喜这次离家后,更忙了,有时候,爸妈的电话往往是深夜才有时间回过去。渐渐的,代替电话的,就是卡里一笔笔递增的数额。
“九喜,你爸昏倒了,在医院里,你能不能回来趟?”
隔着电话,九喜突然想起了家,那个只有两个老人的家,她心急如焚的回来了,爸已在县城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抢救。九喜抓着妈的手,心神不宁的站在急救室门外,离上次回来又三年了,九喜拢着妈的头发,不仅两边白了,前面的刘海都白了。抢救了三个小时,爸还是昏迷的。
“九喜?”
春娟站在病房门口,身后还有个小女孩探头探脑。
九喜局促的让了座,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炖了鸡汤,你喝点,照顾病人也需要体力呐!”
春娟也觉得尴尬,她简单问了问病情,就借口家里还有事走了,此后,每天春娟都会定时来送一顿饭。刚开始,九喜不吃,后来,九喜将就吃几口就倒了。父亲出院后,九喜又忙着赶回去,也没去和春娟打招呼,不知道那个面摊还在不在。
九喜又消失了。春娟隔几天回去娘家,都去九喜家转转。这让她觉得九喜离自己很近。
九喜的爸,还是没能熬过没有九喜的第五个寒冬,脑溢血,连医院都没送,就没了。
九喜跪在爸的棺材旁边,按老家的规矩,九喜是要守夜,跪一晚上的。回来的太急了,九喜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更别说拿衣服了。八百块的丝袜,刚跪在地上,就刮起了丝。靴子太高,勒在膝关节处,让九喜第一次感觉到,三千多的鞋子是多么不舒适。
春娟?
春娟挽着个包袱,拉着九喜进屋锁了门。九喜换上了春娟的花棉袄棉裤,临末了,春娟还给了她一个棉垫子,“晚上地上潮,垫着点舒服”
可能是出于客气,九喜和春娟攀谈起来:
“你怎么回来的?”
“老公骑摩托车车送过来的,快一点。”
“你来了,孩子怎么办?”
“大的管小的,都会做饭,没事呢!”
“哦,那就好。”
“你,怎么还一个人回来啊,没带对象回来?”
“他忙,回来也不习惯。”
“哦,就是,村里的习惯多,不来也好。”
春娟陪着九喜跪了会,起来的时候跛了一下,差点跌倒。
“没事,老毛病了,关节炎。”
子夜,妈和九喜坐在灵房里,九喜怕妈难过,就聊着,聊到了春娟。
“她呀,命苦啊,老二2岁的时候,男的爬杆触了电,没了一条胳膊,后来,没几年,供电局找了个理由,让她男人内退了,你想,一个胳膊,一千多块钱,两个孩子四口人,还要上学,怎么够啊,还好春娟能干,摆了个面摊,总算是生活能耐得活。那男人啊,没胳膊了脾气也越来越坏,听说还时不时的打她。春娟娘为这事老哭呢,好在这姑娘能忍,但为了孩子,能怎么办呢……”
九喜想给春娟打个电话,才发现,她从没有过春娟的电话号码。
办完了父亲的丧事,九喜想带妈回A城,妈不想去,九喜无奈,只能拜托春娟她娘时常照顾照顾。
九喜的悲伤并没有换来他男友的陪伴,他更热衷于他的事业。
九喜感觉自己离家越来越近,离爱情越来越远,终于,在九喜又一次探亲回来时,男友摊牌了,他受不了一个整天不回家的女人,更何况是一个村里的女人。他们在一起,或许有生活差异。
九喜,城市,城市,一无所有的九喜。
九喜,第一次吃了满满一碗春娟亲手做的臊子面。
“阿嚏!”
“晚上就住我家吧,明天咱俩一起回去。”
在春娟家,春娟翻箱倒柜的翻出了那个毛围脖和手套,“明天戴上吧,就是给你织的,合适着呢,比买的暖和多了。”
九喜抱住了春娟,抱住了这个从未离开过的自己,留下了泪。
梦想是什么,梦想就是你在我身边,我能吃好饭,睡足觉,还有人陪着唠嗑……
原来,我们都从未离开过这个村庄,并且,开始成熟,一片片的都是金色的光芒,在两人的脸上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