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逆境之下,也不能丧失对生活带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丧失对于生活的爱。
——题记
“黑夜给我了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那年,顾城23岁,吹响了《一代人》反叛黑夜的号角。
黑夜是大环境,黑色的眼睛里或许藏着迷茫甚至恐惧,但恰恰是这黑色的眼睛,却是黑夜里唯一的希望,诗人用它来寻找光明,看似悖论却给人以力量。
1958年,汪曾祺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1961年,全国人民饱受天灾人祸。此时,已步入不惑之年的汪曾祺,依然饱蘸“生的执著和热情”,冲破很深很浓的黑夜,写下了四个男孩的《羊舍一夕》——“这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夜”,乐观积极的拥抱黑夜,迎接充满希望的明天。
《羊舍一夕》讲述了四个男孩子,老九,留孩,小吕,丁贵甲,十四五岁的孩子,在羊棚里呆的一个夜晚。而这个夜晚,又是他们四个讲述自己成长的故事。
01“自古文章争一起”,孙犁同志说过:“开头很重要,开头开好了,下面就可以头头是道。”
“火车过来了。
'216!往北京的上行车,'老九说。
于是他们放下手里的工作,一起听火车。”
《羊舍一夕》的开头是典型的汪曾祺式写法,视乎平常的往事,不露声色的写出不寻常的意味。火车经过时,刺眼的灯光,氤氲的热气,这些司空见惯的平常事,那里是“听”来的,分明是“视觉”描写,然而读起来却是格外亲切。就在这亲切的中,汪曾祺不经意的把时间定格在十点四十七,地点确定在山坡的屋,山坡上果树、果园、羊圈……
开往北京的火车,品种繁多的果园,高加索山羊,类似的平常事好像具有了不寻常的意味。需要一个全新的角度去思考,需要一个全新的视角去审查,认真理解小说的“留白”,慢慢品味汪曾祺语言的暗示性。
《羊舍一夕》分为五个小标题也很耐人寻味——“夜晚”、“小吕”、“老九”、“留孩和丁贵甲”、“夜,正深浓起来”、“明天”。读《羊舍一夕》就像夜晚的火车顺着轨道自然的滑行,即使从夜晚岔道转向给四个可爱农场少年立传记也没有感觉到突兀或者不自然,机灵上进的小吕,憨厚拙成的老九,天真朴实的留孩,无事忙、闲不住的丁贵甲。人物形象基本丰满之后,再次转回到这个深浓的黑夜,展示他们黑夜中的闹腾、快乐。
继而,迎接他们共同期待的明天。“在党无远弗及的阳光照煦下,经历一些必要的风风雨雨,都将迅速、结实、精壮的成长起来。”看似是写少年,对于已是中年的汪曾祺又何尝不是如此?
02汪曾祺的语言很奇怪,拆开来看,都很平常,放在一起,就有一种韵味。——凌云
《羊舍一夕》语言平实直白,也可以说朴实自然,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毕竟汪曾祺很少用华丽辞藻堆砌,语言多是大白话,稀松平常的家长里短。
从题目来看,“羊舍一夕”可能有点文雅了,所以汪曾祺还特意注明:“又名:四个孩子和一个夜晚。”相对“羊舍一夕”,可能后者更为直白一些。这就是汪曾祺小说的“土”气,到处充斥着烟火气息。
与其说是“读”小说,不如说“听”更为贴切。汪曾祺像一个善于讲故事的邻家大爷,给你讲述他六十年代的那些经历。
“屋里一顺排了五张床,联成了一个大炕。一张是张士林的,他到狼山给场里去买果树苗子去了。隔壁还有一间小屋,锅灶俱全,是老羊倌住的。老羊倌请了假,看他的孙子去了。”
汪曾祺的语言像民间口头文化,娓娓道来讲述的是小故事,像极了“话本”。
大家都知道小说就是脱胎于宋元“话本”。而“话本”,是宋元时期说书人讲唱各种题材故事的底本。而这样子的“话本”是最具有感染力的。
《羊舍一夕》语言又是极具张力的。张力原本指水滴凝聚圆润而不分散,用来形容汪曾祺的语言很恰当的,一句一句看似稀松平常的话放在一起,勾画出一幅浓郁生活气息画卷,或者说能够给你充分地想象空间和回味的余地。
“到了坡上,把羊打开,一放一个满天星——都匀匀地散开;或者凤凰单展翅——顺着山坡,斜斜地上去,走成一溜。”
“羊群缓缓地往前推移,远看像一片云彩在坡上流动。”
放羊本来是很苦的差事,然而汪曾祺却把它描写的那么美,那么真切,能够浮现在你眼前。
乡村常见景象却让汪曾祺描述的如此美轮美奂,难怪读来亲切。不论是放羊,还是果园劳动,美是生活体验,只有心怀希望才能发现生活之美。
03小说思想“是作家对生活的独特的感受,独特而思索和独特的感受”
一个真正顽强的人,就该承受得住各方面的压力,这种压力可以是天灾,也可以是人祸。
视苦难历程为人生财富,羊舍的四个男孩子对未来生活都有美好的规划。
小吕虽是果园的小工,但是他佩服张士林,迫切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果园技工,所以积极努力的准备了两个必备条件——树剪子和嫁接刀。
老九场子的世袭工人,打着最后一根鞭子,虽然已经是有资格、有经验的放羊倌了,然而他却日渐向往的成为炼钢工人,一个更有前途的职业。
留孩和丁贵甲是奶兄弟。留孩向往场子生活,“这里好”;丁贵甲刚到场子瘦弱不堪,得益于支部书记,不仅治好了肺结核,而且个头也飞长起来,他立志做解放军战士。
真实的世态,往往不是尽如人意的,我们必须以一颗平常心、善良心跨越它,也跨越我们自己。
四个男孩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并非逃离现实,而是跨越更高的目标。现在的场子枯燥生活,他们仍然积极乐观的生活。
小吕“在明丽的阳光和葱笼的绿叶当中做这些事,既是严肃的工作,又是轻松的游戏,既起了作用,又很好玩,实在叫人快乐。”
放羊最苦是夏天,太阳晒着,口渴没有水喝,烧的嘴唇、上颚都是烂的。“但是这些,从来也没有使老九告过孬,发过怵”。
留孩刚来到场子,丁贵甲“好像有太多过剩的精力,不找点什么重实点的活消耗消耗,就觉得不舒服似的”。
面对正浓的黑夜,他们没有忧虑,没有苦闷,依然说说笑笑,“高兴极了,快乐极了,简直把这间小屋要闹翻了,涨破了”,“他们完全忘记了现在是很深的黑夜”。
乐观积极的面对生活,对未来充满期望。这里与其说是四个小伙子拥抱黑夜,还不如说是汪曾祺写自己。
“这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夜。”经历点挫折或者苦难并没有什么,“但是人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黑夜一黑夜地长起来。”
04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苏东坡
在《羊舍一夕》中,没有太大的情节波动,一件件事情缓缓而来,一个个浮现在眼前。每个孩子都是具有独特性,都具有自己的个性。而且这些个性,都体现在一些生活细节之中。
这些细节,也许在就在我们生活当中,原本习以为常的事,当被作者一一写出来,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子的。所以,每次当读到这些细节的地方,你会有种似曾相识地感觉。
在《羊舍一夕》里汪曾祺用文字搭建了一个黑夜下地小屋,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一些小事,刻画了四个性格各异、形象鲜明的小伙子。他们积极快乐的工作,乐观阳光的面对生活,体现了作家“乐观豁达,追求光明”的深远用心。
汪曾祺谈小说结构时喜欢“随便”,“苦心经营的随便”。
《羊舍一夕》没有在很深的黑夜“随便”的结束,结尾还有“明天”,小吕、丁贵甲、老九还有留孩,他们的希望“都在夜间趋变为事实。”
也许,作者对四个男孩明天的期望,也包括自己。既是在写四个羊舍男孩子,读完之后自然而然的感觉到了作者的期盼,有点水到渠成的感觉。
黑夜是成长必然经历,就像庄稼。“在党无远弗及地阳光照旭下,经历一些必要的风风雨雨,都将迅速、结实、精壮地成长起来。”
1958年,在汪曾祺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期间,沈从文又常写信,抚慰和鼓励他说:“时代大,个人渺小如浮沤,应当好好的活,适应习惯各种不同的生活,才像是个现代人……热忱的、素朴的去生活中接受一切,会使生命真正充实坚强起来的。”
因此,阅读汪曾祺,需要有一些静心,就像听故事一样,不能粗枝大叶错过细节。参照自己的生活经验,调动丰富的想象力,会发现小说《羊舍一夕》虽然久远,带给我们的启示却近在眼前,大到生活态度、人生理想;小到人物塑造、语言运用、结构安排,无论是哲学角度,还是文学角度欣赏,都值得我们慢慢咀嚼。
(2020年5月31日 星期日 雾雨朦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