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鸟。
“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怎么也飞不高……”综上所述,这就是我被抓住的理由。没办法啊,我被抓住时刚出生,还不到一个半月大呢……
另外,我觉得自己也不能算是“小小鸟”了。这是一只成年麻雀告诉我的,她说我应该是她见过的最大个的鸟了。
于是我便迫切的想要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鸟类。但迫于自己常年关在笼子里,完全没有途径找到自己的同类去一探究竟,于是我就只好一天天站在阳台上的笼子里,透过缝隙去看那阳光明媚的世界。我吃着猪肉,观春季百花齐放。我用尖喙剔着白骨中红色的肉渣,任由风雪落在我丰满但却一次都没飞过的羽翼上。
我的主人是个胖子——至少在我狭小的世界观念中算是个胖子,他每天都会一边看我梳理羽毛,一边将一根褐色的的条状物塞在自己嘴里。我一直很好奇那玩意是什么味的——如果好吃的话,按我的习惯应该迅速吞下肚。不好吃的话,应该一把吐掉。但这显然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究竟味道怎样的食物才能让他这样慢慢的含着吃呢?
那个胖子给我取名叫“一点抹茶”。我只吃过一次抹茶——还是那种抹茶味的蛋糕,甜中带些苦,味道甚是奇怪,但是……我不讨厌。
那个胖子有时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用纸把里面的白色粉末摆在上面,然后小心翼翼的用鼻子把它吸进去。就在我好奇他会不会打喷嚏时,他会突然开始手舞足蹈,眼中亮着极度亢奋的光。
终于有一天,我成功的从那个小笼子里脱离了出来。一群穿着怪异的家伙拿着一些可怕的管状物闯了进来,让胖主人瞬间血流如注。那可怕的发射物击中了我的笼子,笼门一下被蹭开了,我迅速的跳出来,一口将主人掉在地上的褐色条状物叼了起来——又辣,又苦,在我的舌头触碰到里面的东西时,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我猛地吐掉了那玩意,向上一看,发现一只手向我伸了过来……
“哦?这大毒枭居然还养了只鹰?”那人把我抓了起来,塞到一个大箱子里去了:“我们把它送到动物园去。”
于是,我知道了自己的种类,代价是把自己从一个笼子转到了另一个笼子。
整个鹰笼之中只有我一只鹰,我感到很满足——现在每天三餐都不差,活动空间变大了。更重要的是——变得特别热闹!每天几乎一睡醒就能够听到人类的赞叹声。在这里,我确认了,以前的那个主人在人类里真的算是胖的。
就这样过着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上九点与下午三点上上厕所和偶尔赏脸给人类摆摆pose的日子,我终于有一天开始觉得厌倦了。我呆呆的望着在天空翱翔的麻雀燕子什么的玩意,心中突然有点失落——我的身形比他们大那么多,但我却飞不起来。
于是我就有了个新目标——飞!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会从树上扑棱着翅膀跳下来,然后再慢慢的跳回树枝上,再一跃而下……为什么是夜深人静时呢?因为曾经有个小男孩看着我跳下来时指着我喊:“妈妈快看,这家伙就像一只老母鸡哎。”
从此以后,我就只敢在晚上练了。我也是要脸的嘛。
终于有一天,一个外来者闯入了我的孤独小世界——他也是一只鹰,管理员叫他“死鸟”。我不是很懂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他应该是只老鸟。
他满脸历经风霜,喙在岁月的作用下显得弯曲起来,如同一只钩子一般。他的爪却是如同钢铁般雪亮,不像我那经常不用的爪,好像蒙了一层尘。他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锐利色彩,锋利的让我不敢直视。
“可悲啊……”他被放进来之后对我说道:“我们身为自由之子,却被囚禁在这小小牢笼。”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于是,“死鸟”便开始疯狂的啄着铁栏杆,扑腾着翅翼撞向那囚禁着我们的边界。他一边嘶吼着一边向着外面的游客吐口水甚至拉屎,用这种独特而无力的方式宣告着他的不妥协。他在管理员进入时冲着对方的眼睛一顿猛啄,让他大骂着退了出去。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死鸟”这个词不是他的名字,只是用来骂他的而已。
我冷冷的站在一边,看着那起码比我那萎缩的翅翼大两倍的翅膀在撞击着飘零着带血的羽毛,黑色的羽毛纷飞着盖住了阳光,吓跑了游客,却从未动摇过他的心。这一点我相当敬畏,但也十分不解——究竟是怎样的事物使他如此向往?
有一天,我发现他在把自己的喙往铁栏杆上磨,还将自己爪上的指甲一颗颗拔掉,弄得满地是血。游客们吓得不敢接近,我恐惧的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一边拔掉自己的一颗指甲,一边淡然的答道:“获得新生。”
我还是不解,于是“死鸟”便向我解释:“我已经四十几岁了,喙已经弯曲了,无法啄瞎猎物的双眼。指甲已经磨钝了,无法深深插进猎物的身体将其带上天空。所以我要破坏它们,之后它们还会长出新的。”
说完后,“死鸟”便又一次投入了磨喙剥甲的工作中。在他的热血喷溅出来的一刹那,我看见了他如火焰般燃烧的渴望。
“你现在不必去捕捉猎物啊。”我提醒道:“我们只要被人类养着就行了。”
“不,我们总有一天会逃出去的。”他抬头望向天空,双翼向上抬起,好似要拥抱那无边无际的存在:“我不会在这里永远待着,我一定可以出去,哪怕代价是死去。”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是有Flag这种东西的——“死鸟”常年和铁栏杆过不去,终于有一天把自己的骨头撞断后摔在了地上,口吐鲜血死掉了。在死后,他的夙愿终于完成了——他的尸体被埋在了外面的土里。
偌大的笼子里,又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我。我常常想象着“自由”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死鸟”对我描述过:你一展翅,背上便只剩下了白色的云与无垠的蓝天。肚子下面包容了大地与海洋,其它的生物要仰视我们,自由之时,我们便是介于大地与天空间的存在。张开翅翼时,便没有我们到不了的地方……
在第3078721次从树枝上扑棱着翅膀跳下来时,我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感觉掠过我的羽毛,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臂,将我向着天空托起。我不知所措的扑扇着翅膀,飞到了我从未见过的新高度。
我看见,闪闪灯火如同星星点缀在黯淡的夜空般点缀在黯淡的大地上,像是我曾经在一个妇人手上见到过的钻石一般让人想要据为己有。我体内的本能告诉我,这才是你应该得到的!去拿吧!我迫不及待的朝着那个方向飞去,却被铁栏杆阻止了。我猛地在上面撞了一下,狠狠的摔落在地。
躺在冰冷的地面,我心中的悲哀几乎要向外溢出。我突然理解了“死鸟”夜间的哭泣,我望着那纤悉却坚决的铁栏杆,一股热流从我的眼角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方设法的从笼中脱逃。那些铁栏杆,明明如此纤细,为何却又如此坚硬?我与自由仅仅一步之遥,却又与我和“死鸟”一般遥远。
三十年时光在我身后流过,还有起码四十年的悲哀横在我面前。
我无声的哭泣,时间拂过我的泪水,缓慢却坚决的流逝。
那一刻,沧海桑田。
动物保护法中有规定,确认已经拥有自我生存能力的野生动物需将其放生。于是,我最后还是获得了自由——虽然似乎有人持续观察着我。
我感受到了“死鸟”所说的介于天地之间。当身下的草原沙沙的发出响声,当无边的风从我的羽毛中拂过,我的瞳孔猛地缩紧了。当我的爪插进一只兔子的肋间,将其带上天空后将其一把丢下,之后品尝着它那糯滑可口的内脏与爽口的兔肉时,我缩紧的瞳孔流下了热泪。
我可以感觉到,背后那个观察者放心的离开了。他认定我已经拥有了自食其力的强大。
自由就像抹茶,甜甜的,却掺着一点苦味。但是,我喜欢。我对人类也极其友好,因为他们保障了我三十余年的食物与住宿,还有提供给我那最终的自由。
我飞过森林时,偶然间看到一个人孤零零的蹲在树旁。嘴里哼着小曲,手上却飞快的将一只鹿的皮剥开,把肉切割成一份份。然后愉快的起身拿起一根类似长棍的玩意。我正好饿了,我想,这个人类一定可以提供给我一些肉的吧。
于是我盘旋着落下,站在一根树枝上向着他叫了两声,又冲着肉叫了两声。
那人抬起头来,嘴上露出一道微笑,悄无声息的用那根长棍对准了我。我只听见一声巨响和那人的一句嘟囔——
“奇怪,这年头还有不怕人的鹰吗?算了,赚钱喽。”
我的眼前一黑,再也没能看见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