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渡海
闽浩吾弟，
见信好。
感觉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给你写信了，多久了？记不清。
自从来到美国，工作了之后，对时间的感觉渐渐变得迟钝了。
上个月，二叔帮我在附近的餐馆找到了记账的工作，不用做炒锅真是运气好。但工作时间也加长了，一般都到凌晨三四点才能回去休息。好在和我同住一间的室友早上三点已经起床去给打工的餐馆进货了。我俩不是休息日，几乎碰不到。
阿弟，我跟你讲，虽然累，但这里真的可以赚钱，阿爸在国内一年赚一万块人民币，这里一个月就赚到了，省着点花，很快可以把出来的债还了，再攒钱下来，买辆车，开个自己的店铺，我的心愿就是这些。
还有一点最重要就是想办法拿到绿卡，“卡车店”都有了，才能找老婆成家。
阿弟，盼着你快来。
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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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浩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抚摸里面折成豆腐块的信纸。
已经多少天来着？他还没有踏上美国，对时间的感觉就已经迟钝，模糊不清了。
闭上眼睛，空气里弥漫着的酸臭和排泄物的味道变得更明显了，闽浩抬起手臂掩住口鼻。他已经是有气无力了，歪坐在船舱的角落里。好几天之前，他就听人说，他们快到纽约了，可是直到现在，一百几十号人还在闷热的底舱里憋着。
烦闷中，闽浩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离家出走。那好像是一个晴朗的夏日清晨，离家的原因已经想不起来了，大概是挨了阿爸的骂。他偷出了二姐辛苦攒的几块零用钱，心里嚷嚷着“要去大城市打工”，走了一大段山路，结果到了另一个村子里。
在那个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村子里，有着一样的房屋、一样泥泞的小路，一样种不出多少粮食的田地，一样的几家破落小工厂，连海边滩土的质地都一模一样。闽浩悠闲地在村子里晃悠，中午，就在村里小卖部前面的椅子上，吃了家里带出来的咸菜和冷饭。然后，继续在村子里闲逛，还有条狗跟了他一路，也不叫，只是跟着他转。
天渐渐暗下来，闽浩忽然慌起来，原本放松的心情被突如其来，名为“时间”的大洪水冲得荡然无存。他猛的意识到，这是陌生的道路、陌生的人家和陌生的人群，夕阳渐渐失去光色，留下不可言喻的寂寥感。往下，要被冲去哪里？会不会有漩涡？现在大概是回家的最后机会，再晚就回不去了。
最终，闽浩往来路飞奔回去，在晚饭之前赶到家里。谁也没有发现他离家出走过。
而如今，他大概已经错过了回家的最后时机，不得不漂流在不知名的海域。
几个月前，闽浩瞒着小叔叔，拿了家里一万块钱，又向蛇头赊账，终于如愿出发。蛇头也是家里的远方亲戚，闽浩小时候见过几次。蛇头把他带到一家旅行社，他遇到了几个和他一样要去美国的人，他们一起坐飞机去云南，从云南爬山到缅甸，再从缅甸进入泰国，然后在泰国的码头上，上了一艘破旧的货船。
上船时，船上已经有几十个人了，一路还不停地接人上船，最终船舱里挤满了人。每人发两床被子，一床垫、一床盖，没过多久，肥大的虱子就在棉被里到处爬，闽浩被咬的全身是包。蛇头叮嘱大家一收到警告就得马上钻进底舱，躲过巡逻的船只后，才能出来，一躲往往就是十天半个月。闽浩担心自己看到裂缝时动弹不了，就一直在底舱里待着，很少上甲板透风。
船一直坏，一路走走停停，渐渐的，淡水补给不够了，十个人每天就只有一瓶矿泉水，为了抢水打架争吵成了家常便饭，实在渴得不行，大家就联合起来逼船长把船开到雨区，所有人冲上甲板，向着天空，张大嘴巴。
“喂，耗子，你醒着吗？”
闽浩睁开眼睛，是跳哥。跳哥是跟他一起从长乐出发的兄弟，一路上，还算是照顾闽浩。
“我刚刚上去打听消息，有人说，他偷听打手聊天才知道，接应的船来不了了。那帮天杀的蛇头，收了钱不办事，派不出船，我们他妈的已经在这里转悠了七八天了……”
闽浩愣愣地看着跳哥。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吗？”
“靠，死耗子，要死你自己死，我还没活够呢！在这个鬼地方憋了几个月，好不容易美国近在眼前了，我他妈游也要游过去，我就不信了，凭我跳哥风里来浪里去抓鱼的本事，还怕一个小海湾不成。”
“能看到自由女神像？”
“能，肯定能，你去甲板上看看。这里是公海，没人会抓我们，等会儿天黑了，我们联合阿荣他们，逼船长把船开进美国，我们就跳船游过去。你去不去？”
“嗯，去。”
“好！一会儿我叫你。”
不一会儿，跳哥惊慌失措地跑回来。
“不好了！不好了！船漏水了！”
“呼啦”一声，好几个人坐起来，出海捕过鱼的人都知道，没吃没喝，再加上船漏水的话，就是死路一条。
闽浩跟着大家跑到甲板上，外头已经全乱了套了，有人把蛇头雇的打手捆起来，有人拿着棍子逼船长靠岸，有人拿棉被在甲板上点火，在黑夜里，滋啦啦地燃烧着，还有人好像是疯了，脱下衣服，裸体爬上栏杆，不停挥舞。
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儿，希望有人发现这艘船，可以救他们活命。
“有光了！前面看得到光了！”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闽浩跑到船头，拼命往前看，真的，前方原本一片漆黑里，隐约闪烁起几点昏黄的光。
“靠岸了！跳啊！”
跳哥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拍了拍闽浩的肩膀，二话不说，擦过他的身边，跳进了海里。
闽浩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到甲板上的人影纷纷跳入水中，他踮起脚，望向水里，漆黑的海水，吞没了一个又一个人影，没有任何一个跳下去的人再浮上来。
抬起头，闽浩看到一枚硕大的月亮，忽忽悠悠地挂在天上，月亮下方的天空，生生裂开了一道细缝，宛如一只史前巨兽微微睁开的眼睛。
人群不停推搡，闽浩不由自主坠入水中。
六月的水，居然如此冰冷刺骨，闽浩感到肺里的空气都结了小小的冰渣。
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闽浩看见跳哥，看见和他一起来的伙伴们，那些有着丰富潜水经验的渔民们，纷纷退去人皮，变做一尾一尾轻盈敏捷的鱼类，成群结队地游向深海。
30天挑战--78 足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