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西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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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双蓝色的高跟鞋最近总出现在我的梦里。尖头,鞋面包裹至脚踝,四公分的细跟,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嗒嗒声;小羊皮质地,内里舒适柔软;鞋面缀满大小、形态不一,宝蓝色锆石,在阳光或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闪耀着人的眼睛。
“这不就是水晶鞋嘛,它真好看!”龚丽丽第一次看到这双鞋,眼眸中闪过的惊艳不亚于这宝蓝色的光芒。“这是苏梁送给你的?”
“嗯,在一家手工鞋店定制的——设计师现场出图,我一见倾心,当即定下来。只看图纸,就已想象出成品有多惊艳,果然没让我失望。”我手拿着这双鞋在灯光下反复欣赏,龚丽丽站在身旁,也许在那时,鞋子莹莹的光就刺到了她的眼睛。
2、
我家和董君家是邻居,住在龚家村。董君跟着她娘改嫁过来,她搬来时已十岁,记事了,家里就没让她换姓更名。这些都是董君告诉我的,她还跟我说她后爹对她很好,如果真把她的名字改成“龚君”,她也愿意。
我们两家就隔着一堵院墙,我常爬到家里的石榴树上,看着她趴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写写画画。我冲她吹口哨,她不抬头,只说:“不写完作业,我娘不会让我去找你玩的。丽丽你的写完了?”
我根本就没写。反正爹娘从不管,只要我第二天催着董君早点去学校,在老师进教室前,照着她的作业抄完交上去就行。
我虽是差生,她虽是好学生,可是好学生也不一定能一直好。董君的后爹得了很严重的病,村里的卫生院根本看不了,她娘只能陪着到县上的医院,就把她和她两岁的妹妹留在家里。我娘也是热心肠,说可以帮忙照顾她家妹妹。可我娘粗枝大叶的一个人,没两天,她妹妹也生病了,董君只能请假在家照顾。
那段时间,我爬上石榴树看到她总坐在院子里发呆,眼睛红红的,院子里的小桌子也不见了。我问她:“你爹咋样了?啥时候能回来啊?”
“好像县里的医院也治不好,要到市里治,我娘说要是市里的医院也不能治就去省城。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也上不了学了。”董君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爹终是没活着回来。她和我初中毕业后都不再继续上学。我是没考上,董君考上了,还是县城的中学,但她娘不许她去,可能是因为他爹看病把钱都花光了,让她跟着我到省城打工。
我们投奔了在省城开美发店的表姐。我表姐个子不高,但能力很强,她小学毕业就跟着我舅来到大城市见世面。我舅经常在一家理发店剃头,跟那儿老板娘熟悉,老板娘同意让表姐在她店里帮忙。等表姐再大些,她用自己当洗头妹攒下的钱,报了技校的美发培训班。她人聪明,技术好,嘴巴甜,在人堆里混得如鱼得水,日新月异,终有能力在省城拥有一家自己的美发店。我娘和董君娘也是羡慕表姐的一番成就,嘱咐我们跟着她好好学。
美发店的装潢简约高级,全景哑光落地窗,一长排强光吸顶灯,照得店面通透,明丽堂皇。三米高的大妆镜竖了两排,一排前后各摆四张乳白色羊皮转椅。店里定的价位颇高,总监理发要128元,表姐亲自上手要188元。能进店消费的男女,都是有些金钱实力或社会地位的。在这里,我和董君认识了苏梁。
3、
第一次见苏梁,我正在为一位女士吹头,龚丽丽坐在吧台欣赏她刚做的的指甲,一粒粒的樱桃红衬着她的手更显白皙,左手无名指的指甲上贴着塑料做的“钻石”,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
龚丽丽欣赏得正兴,店门推开,吧台上的感应器反应灵敏,甜美地说:“您好,欢迎光临。”
我一手拨弄着顾客的头发,一手举着吹风机不停吹,听到声音,下意识地望向店门口——进来了个浑身是土的男人。他穿一身深灰色的工作服,上面布满一块块土黄色的泥点和白浆,橙色的头盔上有,脸上也有,他脚上的迷彩鞋上也沾满了。
这身“装束”走进我们店,未免显得格格不入,店里的顾客纷纷看向他。龚丽丽嫌弃地看着他,说:“你要剪头?我们店价位比较高,可能不适合你。”
“多少钱?”男人笑着问。
“洗剪吹一人128。”龚丽丽大声报出价格,她心里一定在想:贵吧?赶快出去吧。
“好,谁给我洗?”男人直接问。
龚丽丽有点意外,她看看自己新鲜的美甲,再看看男人覆着一层土的灰蒙蒙的头发,接着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我。
“你来给这位顾客吹头吧,我给他洗。”我的话让龚丽丽如释重负,她欢喜地接过吹风机。
我请男人坐上洗头床,帮他把安全帽摘下来放在一边,打开花洒,一边试着水温,一边观察眼前:近看这沾了些泥土的脸,皮肤却是细腻,他的头发乌黑浓密,不油腻,只是上面覆了层土,有点点的泥渍。他闭着眼睛,眼睫毛长而分明地一根根竖着。我将花洒靠近他的头发,一边小心冲着一边问他:“水温可以吧?”
“嗯,可以。”他答得利落。
我的指腹摩挲着他的头发,花洒不停冲洗着,池中水流由灰色渐渐清澈,关掉花洒,按出些洗发膏,在他的头上揉搓出丰富的泡沫,再帮他按摩头皮,冲洗干净后,特意又为他打了遍洗发膏。待第二遍冲洗干净,我看他依然闭着双眼,也不知哪来的突然决定,当时就想那样做——我将花洒的水关得小了些,为他洗脸,左手轻柔地揉搓掉脸上的泥点。他睁了一下眼,又急忙闭上。
包好头发,扶他坐起身,我递给他一块擦脸巾,他接过。他的脸十分英俊,这是我第一眼看到洗干净脸后的他,心中的想法。这样的想法让我有些窘,忙引他来到大厅,在一面大妆镜前坐下,帮他揭开干发巾,为他吹头发。他的眼睛一直看向镜中的自己,余光里应也没有我。而我,在不停拨弄、吹干他头发的过程中,眼神有意无意地向他瞟一眼,吹风机刺耳的轰鸣声掩盖了我愈加强烈的心跳。看着镜中自己的脸正泛起微微红晕,我待不下去了,急忙喊道:“托马斯老师,这位顾客可以剪发了。”便匆匆放下吹风机,逃走。
这个男人结账时充了5000元的88折卡,并留下他的名字“苏梁”。龚丽丽温柔地喊向他的背影:“帅哥再见,常来哈!”
苏梁再来是一个星期后,当然还是那样的“装束”。这次龚丽丽一见他,放下手上正打得热火朝天的游戏,迎上去说:“帅哥,你来了,还是剪头?”
“今天不剪,就洗洗。”苏梁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
“好,这边请。”龚丽丽抬手引路,苏梁还是站在那儿,问:“上次给我洗头那女孩儿呢?她手法好,我还想让她洗。”
龚丽丽只得向大厅喊:“董君,找你洗头。”
“好,就来。”我从一面大妆镜后探出头,正好和苏梁四目相对,他的眼里泛着秋波,向我微笑,我想当时我眼中的秋波也正荡漾。那天为他洗头时,他没闭眼睛,一直看向我,看得我心快跳出来,看得我不敢再观察他一眼。
当他第五次光临,我为他吹干头发,他在镜中突然问我:“能加你微信好友吗?”我拿起手机,打开添加好友的二维码,手机伸给他的时候微微在抖,是激动也是紧张。
之后我们经常发信息聊天,之后他就成了我的男朋友,之后我还和他住在一起,他的房子是一幢雅白色墙面红棕房顶的别墅。
我和他同居后,他曾劝我不要继续打工,不如去学技术,他为我投资开店。其实,我不喜欢美发,更喜欢设计,室内装修设计。不工作的时候我一直在自学,等攒够了钱,就报考学校,这些我没同任何人讲过。我当时拒绝了他的好意,坚决要靠自己。现在想想,如果早点离开美发店,离开龚丽丽就好了。
4、
董君把洗完头的苏梁请进大厅,我抬头一看就怔住了。即使他衣服鞋子满是泥垢,也掩盖不了那张英俊的脸。我顿时后悔,不断回想他刚进店时,我心中的冷漠和厌恶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明显吧。
他结账时,我顺嘴说了句:“充卡5000元,以后进店消费都可享受88折优惠。”“好的,办一张。”他没犹豫就办了卡。
整个下午我的脑子里都在不停重复着那一串手机号码。睡前,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微信,按下“添加好友”,在搜索栏中输入他的手机号,页面出现昵称“梁子”,头像是一个男人的侧脸,很像他。他的朋友圈是开放的,显示出几张图片,都是“威兰达地产公司”的宣传图。个人签名写着“青春,砥砺前行!”我点了“添加到通讯录”,许久也没有回音。不知为什么,每当我想他的时候,脑海中还会出现董君。这让我觉得不安,甚至有些气愤。
该来的总会来,正如我隐隐预感的那样,他俩真的在一起了。从苏梁第二次进店,绕过我,点名让董君为他洗头,我就确定他俩会发生故事。自那之后,我虽表面平静,心里恨急了董君。董君脸上的笑容慢慢多起来,话也多了,给顾客洗头的时候竟然还会推卡(以前表姐没少因为她不主动推卡而请她喝茶)。
有一天,我回到宿舍,她正在收拾行李,因为苏梁,我最近没怎么搭理她,看她收拾行李我还是忍不住问:“你要搬走?”
“嗯。”她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为什么,你要搬去哪儿?”我有不好的预感。
“苏梁说,让我搬到他那里去住,我犹豫再三同意了。”
“什么你犹豫再三,承认迫不及待想和男人住一起那么难吗?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说完最后那几字,我自己也吓一跳,竟能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也许是我当时太生气了。
“龚丽丽,我俩是同乡,是朋友,你怎么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本来还在犹豫,现在确定了。”她快速打包好自己的东西,拨通电话,说:“你可以把车开到楼下了,我现在下来。”
董君搬离的那天晚上,我既没有吃饭也不想睡觉,呆呆地,一直坐在客厅沙发上。我想出这口恶气,我想苏梁成为我的男人。
原以为出这口恶气需费些周折,可没想到却又是这般容易。
5、
年末,因为这一年店里业绩好,龚丽丽的表姐说忙完元旦假期,我们搞团建庆祝一下,辞旧迎新。地点定在一家五星级酒店,还说让我们每个人盛装出席,并且要带上家属。苏梁平时很忙,但他仍专门空出一天的时间陪我逛商场。经过一家店的落地窗,窗子里错落高低地陈列着精致的女鞋,她们就如同一位位美丽高贵的女人,摆出不同姿势,冷傲地站在那里注视着来来往往,或为她们驻足停留的人们。
她们吸引我不知不觉走入店中。这家店四面墙上全陈列着鞋,鞋柜的高度直达屋顶。宽敞明亮的大厅一角,摆放着一张欧式圆桌,上面散布着一张张铅笔画,画的都是高跟鞋,大多尖头、细跟,同这店中陈列的款式大体相似,但每一双却又有着能让人一眼看出的不同之处。
我被画纸上一款鞋面凹凸不平,仿佛缀满钻石的高跟鞋吸引,拿起那张图纸反复看。“这些都是可以定制的鞋子哦,我刚刚画出来的。如果喜欢,可以先在电脑上出图,效果会更好。”一阵甜美的声音飘来。
移开图纸,我看到一位黑发披肩,穿着深灰色长裙的女孩,手拿咖啡走过来。
“这些图都是你画的?”我问她。
“对,是我设计的,它们都是我的作品。店里摆出来的是成品,有些是客人定制还没取,有些是我自己喜欢便做出来了,你若看中也可以购买。我们店聘用的是老制鞋师,都是专业匠人,手工做鞋几十年了。鞋的皮质有羊皮和牛皮两种可选,我个人建议您选用细腻一些的羊皮,脚感更加舒适。所以,只要您挑好款式,鞋的质量您可以完全放心……”女孩流利地介绍着,我并没全听进去,不住地欣赏着图上那双高跟鞋。
我问道:“这双鞋的鞋面是缀满钻石吗?”
“那倒没有,我建议缀上锆石,而且是不规则的块状,这样折射出的光更有层次感。”
“什么颜色呢,银色吗?”我接着问。
“其实,我在构图的时候,直觉选中的是宝蓝色,有些阴郁但不减光芒的冷感。”
“阴郁但不减光芒”,我更喜欢这鞋子了。苏梁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喜欢,我们就定下。”我感激地看向他,点点头。
鞋做好当天,设计师女孩通知我去店里拿。那天苏梁有事去外地,他在电话里说:“等我回来一起去拿,让我看看你穿上会多惊艳。”我原本答应了他,可最终没抑制住对鞋的好奇和渴望,趁中午吃饭的时间,打车去鞋店拿了回来。
因为时间紧张,就没把鞋送回家,直接拿到了店里。那双鞋的外包装精致特别,刚提着进店,就吸引好几人问我这是什么。“打开看看嘛,让我们也见识见识是什么宝贝。”一人说出这样的话,大家纷纷起哄。我不得不在店里打开了鞋盒。
“这不就是水晶鞋嘛,它真好看!”原本坐在吧台的龚丽丽也围上来,看到鞋后赞叹道。大家羡慕的语气和眼神令我虚荣心得到满足,有些得意忘形了。
有人让我穿上展示一下,我正犹豫着,店门打开,龚丽丽的表姐走进来。她看见我们围在一起,有些不悦,说:“不用上班嘛,都围在一起做什么?”
大家散去,我急忙将鞋盒盖好,表姐看了一眼鞋盒,什么也没说扬长而去。我急忙把鞋放进员工更衣柜,该干嘛干嘛去了。
那天下班,苏梁同往常一样开车来接我。上了车,我就对他说:“鞋子拿过了,但我还没有试穿哦。我要把第一眼的惊艳留给你。”
回到住处,苏梁还没脱下外套,就被我拉到沙发旁坐下。在他面前,我郑重地打开鞋盒,那双闪着宝石蓝光芒的皮鞋,又出现在眼前,我正要再欣赏一会儿,苏梁说:“别看了,快穿上试试,让我看看有多美。”
脚上的拖鞋被我甩到一边,双脚急不可耐地踏进新鞋中。内里舒适柔软,鞋跟的高度也合适,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有力的嗒嗒声。我故作优雅地在苏梁面前走来走去,将地板踩得很响。“这鞋质量不行啊,你看鞋面上的宝石都松动了,有几颗快掉下来了。”
苏梁的话使我心中一惊,心想:“怎么可能!”急忙低头看,可不是,有几根缀鞋的线松了,穿在上面的锆石在鞋面上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像泄了气。两只鞋的鞋面上都被剪断了几根缀鞋线,幸好这些锆石不是用一根线缀满的,不然早散的七零八落。
“为什么会这样?我放进更衣柜前明明完好无损,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是谁干的?”看着被破坏的新鞋,想到自己一次还没穿过,我既气愤又失望,心中就觉得:是她。
苏梁给鞋店打电话说明情况,询问鞋子是否可以修复,设计师女孩儿说可以,可以恢复如初。可我不想修了,我已不喜欢这鞋子,那些松散的锆石让我仿佛看到恶人嘴脸,感觉危机四伏,心中不安。我把鞋装进鞋盒,盖好盖子,放进鞋柜最上方的最里面,不易看到的位置。
高跟鞋的惨状令我心有余悸。团建前一天,我跟龚丽丽的表姐说苏梁有事来不了,她说:“没有啊,我和苏梁联系过了,他说明晚一定来。”她自信的声音很刺耳,我无话可说。
我穿着普通的高跟鞋,普通的裙子,手挽着苏梁走进酒店宴会厅,大家纷纷看向我们,有人关注到我脚上的鞋子,问道:“董君,你怎么没穿那双蓝色的水晶鞋?”
“坏了。”
“那么贵的鞋还没穿就坏了?”
“对啊,质量不好,配不上我,就不穿了。”我故作无所谓地说。
那晚,龚丽丽和她表姐两人一左一右,频频向苏梁敬酒,说着讨好恭维的话,龚丽丽表姐时不时娇嗔地在苏梁肩膀上捶两下,三人笑作一团。我站在一旁似一团空气,还是多余的。
第二天一早,我在家中床上醒来,苏梁不在身旁。我坐起身仔细回想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苏梁去哪儿了?我喝了多少?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头很沉重,胃里一阵翻滚,急忙下床去卫生间,扒着马桶开始呕吐。吐完后直起身,眼泪流下来,分不清是呕吐引起的,还是心中暗暗的霾压得难受。
两个月后,我搬出了这座别墅,因为龚丽丽怀孕了,是苏梁的。我收拾行李时情绪激动,又离开得焦急,放在鞋柜最上面的那双高跟鞋忘带走了。暂时,我没打算拿回,反正他们也不会发现。
我辞职后便报考了一所大学的设计专业成人本科,暗下决心:等我学成,就去拿回那双高跟鞋,并送到鞋店修复好,恢复如初。
6、
对,令我魂牵梦萦的苏梁终是我的了。没什么好说的,主要得感谢我表姐——是她安排在我易孕期办团建,是她帮我剪坏了董君那双蓝色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