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碎碎,不成敬意,写在2020岁尾

一座城市的一条胡同深处

有间小小的照相馆

小小的橱窗小小的木门

小小的招牌泛着旧事的颜色

老板人很好,如果你愿意唱首歌

他就帮你找出从前的一瞬

                         

          春天去德胜门箭楼底下看玉兰花

2020年1月14日,那天阳光很好,中午我在阳台晾衣服的时候听见窗外有女声的唱,“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南方了……”,是回南方,还是回南京,没有听真,这倒也没什么重要,重要的是这歌声吸引我推窗看出去,自行车上一个深色人影已远去了。

那天农历腊月二十,我在微博上说,阳光好极了,是让人觉得一切都那么好的好。有个年轻的朋友留言:为她开心。他正在位于武汉的中国地质大学校园,度过他研究生最后一年第一个学期的期末。又到千里万里回家时,大家都开心。父亲去世以后,我每年都回家两次,以前那些回不了家的理由,交通不便,没有休假,假期太短,孩子太小……再也不存在了。但是今年女儿高考,学校安排过了初五就返校,所以就没有计划出京,正和母亲妹妹商量他们是不是过来。

1月16日,依旧是个冬日好晴天,儿子结束期末考,我带他去了德胜门。家住离德胜门很近,前十年在安贞里,往西到马甸,过北三环不远;这十年大屯路西段附近,往西过北沙滩桥,沿八达岭高速,顺畅时也就十分钟以内车程。而且女儿自二年级开始每周六都去新街口前公用胡同的西城少年宫画画,一直坚持到高三上学期结束,它的前后左右、春夏秋冬,我们一起路过不知几百趟。但都只是路过。像其它在北京没有去过的地方一样,就觉得它又不会移,总有来日(当然,懒惰的因素也是有的)。

这回去了,发现箭楼底下真武庙院子里有几株玉兰,寒冬时节花苞已在枝头。曾经惦记其它许多地方的玉兰,惦记玉兰的花在红墙碧瓦顾盼的好看,却不知这里是离我最近,而我在许多个春天里经过它。于是返程中和儿子约定,春天花时再来,和姐姐一起来。

可谁知道呢,不到一周,就都不同了,再后来,有的人没能回家,有的人回了家困在当地,再后来,高考延期,毕业的孩子们没有毕业典礼,仓促的,连个仓促的毕业照也没有,德胜门箭楼底下院子里今年的玉兰花,我们也没有看到。

春来某日在小区一家邻居的院墙外张望紫玉兰满树繁花,想到德胜门箭楼北京古代钱币展览馆那些吉语花钱,“长命富贵”,“福寿康宁”诸类,以前觉得大俗气的,如今看它们吉利又喜庆,就像世上有那样的春天,花儿永远不会凋谢。​

                你和武汉人说过话,你免疫了

我没有到过武汉,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盛夏,重庆上船,船走三峡,船的终点是武汉,但我因为其他事情宜昌下船返回。再远一点,大一时认识一位武汉小姑娘,彼时她所在的私立学校和我们这一届文科生在同一个园子里,她四五年级,大大的眼睛很漂亮。我听过她讲自己许多的烦恼,成年人给她一个复杂的家,女同学之间闹矛盾,别人把墨水护肤品全倒她的床上,用被子捂着。一年后我们离开了那个园子,她的学校也迁回武汉,起初还有联系,只记得她的地址是江夏区。太久了,我们早已失散,我连她的名字都忘记了。

云音乐一位云友,互关许久并没有留意他的坐标。1月21号,看他动态说已买不到口罩,路上行人莫名紧张,才知他在武汉。那之后,我们会交流一些消息。期间另一位朋友的朋友家在武汉的,据说全家多人感染,后来外公去世,当时想虽不能及时去医院,有一线希望都要试试,我们商量能不能帮寄些药品过去,于是和他打听武汉还有哪家快递可以收寄件。我不知道他从事什么工作,但山东寿光发蔬菜那一回,他动态说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还说一切都会好的。就是从这里,我第一次知道“不服周”是什么意思。然而2月6号,武汉封城第十五天,他的状态成了等待上帝翻牌子……

如果说公开媒体报道还让我有一点感觉这件事离我遥远,和他的交流中,我没有了最后一丝侥幸。那一段时期一旦看到能提供希望的消息我都会转给他,请他也转给身边的人,什么中医问诊的咨询,和医院资源的消息等,其实现在觉得自己挺幼稚的,就想总会有办法,怎么可能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邻居正当壮年的弟弟年前突发疾病去世,她回去东北又回来,都是在疫情潜流而人们还不怎么意识重视的时候,回来又咳嗽,我们还见过面,再后来我自己也咳嗽……云音乐私信交流时说起我的忐忑,他说你放心,你应该是有免疫力的。我不解何意,他说,你和武汉人讲话了的,好几天了。

疫情最紧张的时候过去,我们就渐渐少交流了,但我总记着他说的:你和武汉人说过话,你免疫了。

很久以前读池莉小说,看她写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武汉三镇热腾腾的生活,拥挤的渡轮,新捞的热干面,逼仄的居处,日子鸡飞狗跳,有一天翻到一页,见她说:由太阳唤醒,由月亮催眠,不由其他;被光充满,被暗收藏,不被其他。没有想到武汉这个城市再一次回到我关注的视野,是以这样的方式,二十多年前那个小姑娘,我还记得她一双大眼睛和悠悠的叹气,不知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长成了一个拥有简单快乐的大人。

夏初在院里走,见石榴花似比往年更红更饱满,月季花也奇怪,和往年比好像都开得傻了,豁出了力气去开,耳机里单曲循环《汉阳门花园》,“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或许草木有知,知人生之不易,为此赞歌。

                  道理都懂,但还是紧张

女儿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高考。

第一次模拟考试是在家里她自己的房间进行,自己打印卷子、答题卡。她比规定开始时间提前几分就开始做题,我说她不应该。结束后她说完蛋,提前开始还这样呢……我做的明智的事情可能不多,但买打印机算其中不可多得的一件,因为后来不知道多长时间,附近都没有打印店开门。

六月初弟弟的小学组织核酸检测,隔几天老师通知第二天上午网络会议听取复课相关事宜,接着晚上临时紧急会议,取消复课。姐姐好容易回学校一个时期,那天放学到家后知道又不能去了,她微博转发了当时的新闻,配了句话:能不能让我回去拿个书,我还想高考。而我眼看着持续了半年要到头的早中晚饭洗碗相连属的日子,令我心动的微光闪现了一忽,收拾停当的厨房只要一餐饭就回到解放前,继续。

姐姐初三时有一种贯通项目,以中考成绩报名,日后不用参加高考,可直接进入相关专业院校学习,但只能是大专。我问她要不咱们报这个,高考太辛苦。她说不用,高考多有意思。临近高考那一阵,我常笑她:你认为有意思的这件事情就来了。

她从小到大的学习,我都没有怎么太操心,只问,作业完了吗,完了,好。老师让签字,签哪儿,好,签完了。现在看来,一是我有自己骨子里的消极,己所不欲,我也不施于她,但潜意识里,也许是我对她的盲目相信。

晓松说有一期内容,史航和高晓松聊金庸,史航说,“聪明人不让人佩服,是聪明人为什么犯傻,犯傻犯到让人佩服”,比如黄蓉她可以回桃花岛,但她要陪着郭靖守襄阳一起死,吴用明了形势,告诉宋江你怎么样了是个死,但他告诉完了,也蓼儿洼上吊了……我跟她讲的侧重点是必要时作文可用,她先说,这不就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吗,我正要欣慰(阅读理解层次的),她又说,我不认为他们傻啊——想和她争辩几句,却发现自己左右理亏:我不能说她傻,我又不想她如此“不傻”。她常常会让我陷入理亏以及哑口无言的这种状态,给了我许多暗自相信她的余地。

北京第一年新高考,要考四天。第一门语文,这位老兄前一天猛做阅读题,拉我做了几篇,话说多了就说出她多久没做过语文作业,她一天一天趴在那儿的时间都花在数学物理上……我都快晕了。我一时着急说了几句,好在大局观念还有,适可而止,但那一晚我没睡着,一夜感受着自己心脏的存在,胃的存在,和大脑的存在,这就叫“出来混迟早都要还”吧,因为她的学习我从没有感受过的焦虑,从这一晚,启航了。

二十六年前,我自己高考。第一科赴考前的早饭是鸡蛋炒面,那是母亲在我所有读书岁月里给我的最认真的早饭,我嫌油,几乎没吃,我跟母亲说,你不用管我,越管我越紧张。正写作文的时候,监考老师站旁边看,我有点没法往下写,于是可能有些不太客气地说,别看了。到晚上睡觉,母亲躺我旁边,还搂着我。

我回想自己的状态,怕她是表面故作轻松而内心放不开,所以考场出来我也不问具体,也是怕我自己其实比她紧张,一张口,紧张气息就传给她,只问,题做完了吗,她说做完了,我说好,做完了就好。过一阵还是有点好奇作文题目,她说不想讨论。考数学出来她说离结束四十分钟的时候突然响铃,我问她是不是心跳加快,她说,不,心跳快停止了。隔天同学所在的另一个考场到点前十分钟时响铃,她很有体会地说,这比四十分钟的还要命。

考前一晚我们担心弟弟早晨起不来,毕竟这个三年级小同学通常需要九到十小时的自然睡眠。结果五点钟就坐起来说话:我醒来了。四天的考试,我都是和弟弟一起,目送她进学校,然后在和平里那一带转来转去走,小区前后,马路边上,看见了很多不易“树生”,树干完全被箍在水泥地里的,树根以上沿逼仄的缝隙匍匐直到遇见出口茁壮上来的,一米见方的用电设备围栏里“囚”着一棵挺粗的……我想象无论哪一种遭遇发生在人的身上,可能都不会有生机。走累了回到学校门口附近大树阴底下花园的水泥石板上坐着,她出来我们一起去定好的宾馆休息。有一天上午下雨,雨下得还很大,人行道湿漉漉的,落了一地槐花。邻居觉得弟弟天天跟我们去有些辛苦,说可以代为照看,并和同龄的小伙伴玩,问他愿意呆哪儿,要等姐姐。

8号下午,考场外两个据称做自媒体的年轻人找家长聊天,问我,是不是认为一次考试就是人生的重大转折(大意)。这个问题,社会上原本有无比政治正确的标准答案,我比较迟疑地搬出来:应该不是……但转而又说,所有的道理都知道,但作为家长还是紧张。

我一直是个看不进去道理的人,即使在我人生重大变故的时期,朋友推荐甚至送来哲学心理书籍,希望以此助我度过难关,很惭愧,我还是看不进去,我只能自己慢慢想,也许用了很久才能想明白,紧张时紧张,难过时难过,想通时想通。我不读圣经,圣经故事也没怎么认真看过,但龙应台《目送》中某文引用到“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皆有定时”那一段,我读过好几遍,也抄写过。十二月份初第二次翻《巨流河》,才发现齐邦媛先生也提到。因为上一次到张大飞殉国,我就不想看了。

英语考完,她念念不忘丢了两分,交卷的一刹那意识到一道阅读题的选项应是另一个。四天考试,她就纠结这两分。英语是她比较优势的科目,所以丢分格外懊恼,事实上也是,因为这关键的两分,她与自己第一志愿的学校和专业失之交臂。

成绩出来填报志愿,我就一个原则,不出京。有点自私。我明知她面临的是她人生第一次重大选择,我依然如此自私。

我自十七岁离家,二十多年过去,我不知道父母怎么一天一天老的,不知道妹妹怎么准备她的高考,不知道许多个日子家里人都在做什么,人到中年,越发追想遗憾。再有,我的心理素质实在很差劲,朋友推荐了几所学校,我一看,南方医科大学,后背就冒汗,去邻居家,邻居的老母亲问我几句,我一开口就哭了。录取结束后,我时而欣慰时而自责,女儿的班主任说:日语是她们学校最好的专业,我觉得很好。我方稍稍释怀。开学报道前我很由衷地羡慕女儿,我说你看你多好,上大学不用离家,我不好,太不好了……她说你要是现在平凉呆着,我肯定得出门啊。那倒是。如果我的母亲当年没有读书从农村出来,不知道我在哪里。

女儿还是失落了一阵,尤其开学后看同学们朋友圈里远方的城市和校园,说,早知这样,我就少考二十分了,物理也白学了。日语专业,告别了一切理科。她声称朋友圈不会发任何关于大学生活的内容,我说没事,四年后你到了PKU再发。

如今一学期下来,她周末回家每每放声读她的日语课文,跟我讲日语里那些倒来倒去似乎没区别又有区别的不同表达……令我感到与小语种相比英语如此亲切。有时候听她读的个别灌进耳朵,我就开玩笑,日本人真逗,还不如把汉语全盘用走呢,有的用语听起来根本就是咱们国家方言嘛。她也会热情满满地要求我和弟弟一起学习日语,看着弟弟趴那儿一丝不苟地抄写平假名片假名。偶尔我们也说一说,日本的音乐那么好,有人说,日本音乐养活了大半个港台乐坛,他们的影视作品那么善于表达哪怕一个看起来很猥琐的人他身上闪着光芒的地方,物哀美学如此感人,创造了这一切的民族,怎么会发动七十多年前那样一场战争呢?

最近一次我又纠结她那我看来糟糕的手写,我说没准就是因此卷面丢分,不然你就可以去学建筑学了。她说现在多好,我不用学物理和数学了……仿佛她从未失落。

好吧,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而且她总会有远飞的一天,我也在心里暗暗准备过了,就像考完等成绩的时候,半夜醒来睡不着,看了很多复读机构,并没有和她提起。

十二月来大理看樱花

高考结束等待成绩比较煎熬,女儿说我们出门去等吧,这样时间过得快。我们就去了大理,呆到出成绩前一天。去之前查天气预报,知道天天下雨,就想看雨也不错。

一周时间,果然天天下雨,上了三趟苍山,下着雨上去,又下着雨下来,小雨上去,中雨下来,要么半晴着上去,大雨下来。

觉得寂照寺的名字好听才去,遇见那里的素斋,餐费二十,吃多少盛多少,不能剩,剩下的话据说要被罚洗一天的碗。弟弟去交碗时,碗壁零星几粒米,也不知道对方是开玩笑还是真的,先没有收碗,结果小朋友现站着把那几粒米送进嘴里,估计太受教育了,回来以后饭碗吃得很干净,外出就餐如果看见别人剩很多就很困惑。

有天早饭后看着还晴,就赶紧出发,想在高处看天蓝云白,上去了苍山大索道。结果那天雨最大,到了海拔3900米的洗马潭,最气温高五度,满山雨雾,鞋子都湿透了,但雨落苍翠,美不待言。那里有个苍山自然中心,据说是中国第一座民间力量筹措的自然中心,工作人员是来自各地的志愿者。雨实在太大了,我们进去呆了好久,翻杂志,看展品,隔着玻璃看雨,一直到当天的最后一班索道。雨有一部分原因,不舍得下山也有一部分原因,这时候高山杜鹃已经开尽,草甸上多的没见过的野花,那个时刻我发觉自己原也是个贪婪之人。

特别好的是,我们三个人完全没有分歧,又冷又湿,看着雨在峡谷天地里落,一只小松鼠在树间爬来爬去,他们看着自己愿意看的,等着我,等我录好一段雨,每个人都心满意足。

大理古城和洱海边有些过度商业化,不过熙熙攘攘中走一走,觉得自己尚在人群中,也好。但是假如能有多几天的停留,我们大概还是会达成一致上苍山去,若说大理有灵魂的话,我认为是苍山。但是也有可能,对于山的偏爱来自,我出生成长于黄土高原那个经过几重山才能到达外面的世界的陇东小城。

特别冷雨的这天下山去了大理大学对面一家火锅店,走的时候老板娘喊,十二月来大理看花,我们已经走出几步了,好奇回头,她说冬樱花就开了。

读书时候跟随老师去过昆明,曲靖,但因为是调研,尤其从昆明到曲靖,路还坏了,我们不知坐了多久的汽车,安然无恙达到目的地已是万幸,对云南没有太多感觉,工作后除必须则懒出门,也没有再到过。在大理见到的多肉颠覆了我之前对这种植物生就迷你的认识,随处可见巨大无比的一棵,正是汪曾祺所写的云南的仙人掌那样,“极肥大”。回家我就找了两棵巨大的买来,可看着它们傻长傻长地花盆时时有倾覆的危险,我倒有点不知怎么办好了。

返京第一时刻和母亲视频,她在妹妹家,第一句话说我:你胆子太大了!

出门是偷偷出的。大家都说今年怎么不太平,最好不要出门。又想短暂地忘却一下自己的烦恼,又不想母亲徒增烦恼,所以只和妹妹说了,她那几天心照不宣地不和我电话视频,我装作有什么事顾不上一样也没有电话视频,然而百密一疏,女儿的朋友圈暴露了,她屏蔽了我,却没有屏蔽姥姥……

                我把它们当做任务去完成

八月中旬开始,母亲四进四出住院。

一直当做脑梗治疗,虽时好时坏,但总体不见好转。医院的规定也是很奇怪,不是根据疾病治疗恢复情况决定病人是否该出院,而是到时间了,或者检查治疗费用达到一定金额。主治医生说,不行再来。然后下一次治疗前,又一堆重复检查,母亲不无感慨,说个人的钱浪费了,国家的钱也浪费了。当时也以为不见好转有治疗总是中断的缘故。

第三次住院后期,医生大概意识到之前的诊断不是很确切,提到引起母亲症状的其它可能因素,应该换其它科室检查,但按规定,还是得先出院。可母亲依然无法正常走路,妹妹就带母亲换了医院。检查结果,可能需要做肾上腺切除手术。

母亲说老做梦,梦见都是她带人上战场打仗。我也是,夜梦连连。女儿考试后短暂好过一阵的睡眠又成了碎片化,有晚梦见母亲乘帆船出水,行进时船头激起浪花,我在岸上远远看见,我想不是正输液吗,这样水溅在身上不是很冰凉吗,赶紧联系也不知谁,把那条船调回来……

妹妹把母亲的检查资料寄来,我跑了几家医院,想多听听北京的大夫怎么说。306的一个女大夫很仔细地看了片子,边讲边做标记给我看,最后她很实在地说,我们这儿你就不要考虑了,这种手术做得少。期间她的同事进来,两人交谈了几句,似乎这位大夫自己面临某些麻烦,我听着想着,心里很感谢她。协和、301的号都很紧缺,有一天半夜醒来看114,突然发现301医院相关科室有个专家号,赶紧预约。那天虽然往返两个小时加候诊一小时并一百元的专家号多少秒我就被打发了出来,但大夫的话还是给了我很大安慰,他说八十多岁老人的手术他都做过,七十多算什么。之前手术的风险,想来想去想不清楚,左右为难,第一次想到“如履薄冰”,不是作为一个成语。

我们决定母亲来301医院,检查排除误诊,如果仍然认为确需手术,那就在这儿做,解放军总医院,更放心。

但是母亲不来。

父亲在北京去世三个月后,母亲回乡,之后她再也不来。妹妹电话说母亲怕我负担太重。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觉得既然不能帮我,也不愿意给我增添负担。这一个时期以来,母亲在视频里常看起来很高兴,说,我好着呐,挺好的。检查的项目和形式都很繁琐,她跟我说挺有意思的,还说,真高兴,七点我就可以坐起来了,八点抽完血就能下床走和站了,没什么负担,我把它们当任务去完成,当工作去做……天下父母心,无论谁是处在漩涡里的那个人,母亲都是安慰别人的那个,自己尚且不知如何保全,却先想着如何保全儿女。

十一月份,姐姐收拾旧屋,隔着远路三千,由于我的百般阻挠,母亲从教三十年的教案,姐姐没有拿去卖废纸。母亲自己都说,留着何用,搬来搬去,还是要处理。本来我以为已经被处理掉了,堵气给姐姐发了一条消息,“妈妈的那些东西在我想,是无价的”,然后坐在沙发上,很无力地想,那能怎么样呢,我们能留住什么呢?

《舌尖上的中国》讲云南腾冲稀豆粉那集,女主人的名字叫做“木翠”,不知道她是姓“木”还是另有别姓,总之这两字一起,就像谁从那十万苍翠中信手一捞,捞来的,天然的好听和好看。母亲她们姐妹的名字也好听好看。母亲的姐姐叫珍珠,妹妹叫秋珠,母亲是苍珠,小时候去舅舅家,村里小路往上走,家门口做活的老乡亲看见母亲都打招呼:苍苍回来了。

晚些时候看到姐姐的信息:妈妈的教案没卖。正在吃午饭,突然泪流满面。

年纪小的时候,甚至就在我第三个本命年以前,从来都不会想去年春天和今年春天有什么不同,好像什么都是永远如此,过着过着,开始知道去年桃花开的日子,今年的花还没有开,晚了几天,开始在年末这个时候,本来正做着什么,没来由自语,今年又过去了……这一年里经常回想父母在我这个年纪,韩剧《请回答1988》里成年后的德善说,“我想回到那个时候,回到那个时候有我想看到的人,年轻而又像泰山一样的父母,想再看一眼年轻而又稳如泰山的父母。”我也是,明知不能,可是常想。

最后,如题,零零碎碎,不成敬意,致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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