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说她死的时候，样子很惨。
倒在了房间和客厅之间的门口，一只脚还没完全踏进去。
我去的时候，她房间的门已经关上了，我也没敢往里面多看一眼。
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应该是走了好几天，一直没人发现。
后面的邻居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才过来看看，走到门口就闻到一阵恶臭，才通知了几个儿女。
父亲也是接到了她继子的电话赶过来。然后打电话通知了我们。
当时正值开学军训，天气热的可怕，所以她也加剧了她断气之后的腐蚀速度。
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她声音有些低沉，她身体一直很硬朗，突然走了是一件丝毫没有前兆的事情。
他说，你看看能不能请假吧，回来再送一程吧，明天中午就下葬了。
“好，我一会请假，明天回来。
挂了电话，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她的模样。
2、
小学的时候，我坐在教室的前面，看到她在门口喊我，下课同学很吵，我没有听到外面有人叫我，是班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叫的我。
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很热情，所以反而显得有几分生疏。也可能是因为我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她了，所以我心里也像缺了一块，或者是她在我心里少了一块，跟别的小朋友他们奶奶能撒娇耍赖要吃糖的感情不一样。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这个词很模糊很抽象，我所理解的，都是从别人家那里看来的。
回家之后跟妈妈说了在学校她来找我的事，妈妈问她有没有跟我说什么。
“没有，就是打了招呼。”
后来听人说，他们是在这里来办理离婚的，当时学校旁边是一个村民委员会，一些家庭琐事调解都是在这里。
我6岁的时候，还是刚刚零几年，他们跟我说，离婚是一件很不齿的事情，他们说她不是好人，害怕吃苦，而且那么大年纪了，还离婚，不顾及儿女的面子，不知廉耻。
因为他们都是这样说的，大概是真的，并且以此为耻。
我不跟别人提到她。更不会说，她离婚了，去了别人家。
我怕别人会笑话我，笑话我爸妈。
到了初中的时候，她会来看我们了，经常会给我们买很多好吃的，她穿的体面，来看我们的时候，总是会带很多东西，逢年过节，我们姐妹三总是能吃到很多没吃过的东西，我也有些期待过节，更期待她来看我们。
甚至有一段时间，觉得很自豪，因为有一个人对我们很好，能给我们买好多吃的。
但是心里隐隐的还是觉得有些不可见人，一方面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有人很爱我们，但是一方面也害怕别人知道她跟我们有联系，害怕别人会觉得我们与不知廉耻的人互通往来。
她从小就很喜欢姐姐，，姐姐初中的时候，学校离她家很近，她总是会去给姐姐送菜，当然也会时不时的给她塞些零花钱，那时候读寄宿学校，都是从家里带菜，孩子们吃的并不怎么好，但是姐姐在同龄人中就比较幸福了，有人给她送新鲜的菜以及零食。
但是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我们的交往都是心里默许，但是并不会去让所有人知道。
搬家之后，她经常会给我们打电话，每次第一句就是长长的一声：妹。
她走之后，我脑子里经常都会久久的出现这样的称呼，挥之不去。
她每次打电话的时候，会要我们三个人接，每次都会说很久，但是反复几句都是：在家要注意安全，不要到河边去玩，要多吃点饭。
每次都是这几句，次数多了之后，我们都不太愿意接她的电话，我们甚至能猜到她能哪个点会打电话，每次都是希望对话能早点结束。
开学前，她给我打电话，当时没有接，后来也没有拨过去，后来这通未接来电，也成了最后一通电话。
在知道她走了的时候，我脑子一片空白，但是想起那通没有接的电话，就一个人大哭起来。就好像我丢了一个很爱很爱的人一样悲痛。
后来有很多次，我幼稚的想，我再拨过去，她能不能感觉到，她是不是能原谅我?
或者我们从来都是觉得她不是对的那个人，也就把她所给予的爱当作理所应当，有时候觉得多余，但是还是理直气壮的接受所有的给予。
他们感情一直不好，从妈妈嫁过去的时候就是，大吵小吵不断，大概是我出生前他们就没有停过吧，我记事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所以没有看到过大砸大闹的场面，知道的那些细枝末节也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
很多对她的评价和感觉都是从别人嘴里得到的，包括对她的态度。
别人都说她是罪恶的，是不可原谅的，，都是对我们的伤害的弥补。对一切接受起来也都是理所应当。
3
她结婚的对象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只是有一个正当工作，退休之后有工资，对方有儿女，但是她去了之后并不受到什么好的脸色，就像所有的后妈都是会被人排挤一般，她也受到了不少非议。
大概也是这么多年之后，稍微能理解她的不易和辛苦。曾经觉得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报应，不好的人生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而守着一段如死灰一般的婚姻，对自己，对彼此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呢。
只是那时候，不愿意接受而已。
所有被抛弃的人，都自动把自己归入了弱者的队伍中，只有离开的那个人过得不好，才算对得住被抛弃的人。
但是这不仅是两个人的事，鸡飞狗跳的生活，对一家人都是伤害，或许在某些层面上是她成全了一家人，不用每天活在提心吊胆中。
她的后半生，过的并不好。
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4、
老头子对她脾气不好，后来我们也会偶尔去看他们，表面上他对她很好，所以我也一直觉得她过得很好。
从她邻居那里知道，她对她并不好，虽然老头条件还行，但是不会多给钱给她。
她过年给我们的压岁钱都是她辛辛苦苦攒出来的。
她年复一年的生活最大的意义，没有去为了给自己谋求更好过的后半生，而是各种想尽办法的省钱。
每次去看我们的时候，她出手阔措。
她说她不愁没钱花，孩子们会给她钱，老头也会给很多钱，但是事实远远不是如此。
4、
父亲是个脾气很硬的人，每次见到她的时候不会说暖心的话，但是一到过年过节的时候，会让我们给她打电话，也会时不时的问问她有没有给我们打电话。
可能也只有这一种方式，能让他确定他还活的好好的。
中间她出过一次事，晚上9点多的时候，她的继子打电话过来，说突然被总到医院了，爸妈赶紧赶了过去。后来索性没事。
这时候老头已经去世了，她一个人守着一栋老房子生活，我们也考虑要不要把她接回来
老头的工资也都给了老头的儿女，终于她也什么都没得到。
很多人在嘲笑她，本来以为脱离了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能找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最起码能得到一些经济上的提升，有一个晚年，没想到最后反而落得凄惨不堪。
我突然改变了曾经对她的想法，她可能是和任何一个我们钦佩的羡慕的敢于和现实说”不“，或者是实在受不了那样贫困不堪但是找不到出路的婚姻，她可能也曾千万次的尝试去坚持走下去的理由，最终终究无果，恰好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年龄相当，正好在寻找配偶的男人，她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希望这个男人能带她走出这样的困境，哪怕会受到儿女的怨恨，哪怕会受到众人的唾弃。
抑或她就是想过更好的生活了，就是抛夫弃子了。
但是最后我们也都原谅。
除了生死，再无大事。
5、
在老头去世之后，她没有其他的事情，她的房子对着村子的入口，很远很远就能看到她家的大门，而她，也应该无数次坐在门口，思考着刚来的时候走的这条路。
她应该也后悔过。
她走后，没有走农村的下葬风俗，在发现之后两天内，就直接下葬了。
我从学校赶回家的时候，距离她下葬的时间只有一两小时，还没适应过来这样的气氛，她就被抬上了山。
看到土慢慢的掩盖了棺材的时候，心顿时一凉。
人生大抵就是如此。
走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
不管有过什么梦想，有过什么追求，最终还是逃不过被土掩埋，然后被遗忘。
她跟父亲的关系，看起来水火不容，十几二十年来，说的话即少，尤其是最后的十来年，寥寥可数。
他们的感情延续，他们的情感表达，都是通过我们传达。
但是他们对彼此的关心和爱，大概也不是时间能冲淡，也不是语言能表达，有怨恨，最后也随着入土的那一瞬间都化解了。
就像刚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一样。
后来，丧事过后，爸爸去了她倒下的那间房间里，嚎啕大哭。
这个带她来到这个世上的人没了，两个人还没有彼此表达太多的关心和爱就这么没了
爸爸再也没有妈妈了。
每年爸爸都会去给他上坟，有几次，看到爸爸在坟前自言自语的跟她说话的时候，心里觉得很难过，很多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只能这样去表达。
人到中年之后，心可能会变得柔软起来，经历过的生离死别越来越多，看起来坦然了，但是心里却颇惆怅。
突然想起这件事，想起最后没有接通的电话，还是每次电话接通之后那声“妹”，觉得有些想念她。
大概我们没有懂过她，所以从来不曾对她慈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