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福州的气温久高不下,难得迎来了今年第一号台风“尼伯特”,冷却了因发烫而扭曲的城市,南方的火炉变得阴沉。
实验室的实验也暂停了,由于台风来袭,学校的人们大都不外出,路上偶尔可见几人努力按着伞。
我也取消了这几日的实验计划,闲在宿舍没什么事情,便扒拉着拖鞋拿伞出了宿舍,虽说台风大风大雨,相比闷葫芦一样在宿舍吹空调敲键盘,大风总是显得更清新。
到了西门,如人所料,学生街的小店铺已然不开几家,寥寥几家店牌也摇摇欲坠,几片塑料膜在各种叉处被风吹得几欲飞走。果然这种时间来逛街终究是不合时宜了些。
正在我自嘲着欲回头时,街旁一家名为“东桑茶屋”的小店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家小店与其他家不同,它的门前积水甚少,装修风格也十分清新,绿叶饰品铺满了店门,绿叶十分逼真。店内隐隐传来悠然琴声,在台风的呼啸声中显得十分轻柔,曲调却清晰无比。这茶屋以前没有见过啊,西门学生街因店面昂贵,许多小店都开得不长久,想来是店店轮回,又承新家。
我不由走向前去,伫立门口,闭目聚神倾听此曲,越听越惊奇,狂风的呼啸声被琴声抚于门外,曲中隐隐有声音唱道:“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杂乱,方随逐诸尘,不如荫曲而散。”
曲尽,方才回过神,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进了茶屋,在我面前坐着一清秀男子,正双手搭着木琴,睁着略微深邃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杂乱,方随逐诸尘,不如荫曲而散……”我嘴里念叨着刚刚欣赏曲词,突然出现在人家面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十分尴尬,便笑着说了句:“这位店家……弹的曲子真好听。”
这人缓缓起身,看了看我,双眼含笑,道:“这位同学,来既是客,不必拘谨。”
我看着眼前此人,谈吐有礼,举止有节,令人十分惬意,又生得一副清秀脸,着实由内生出一股亲近之感,看起来不过二十五上下,倒也算是同龄人。
“陈无月,耳东、虚无、日月,邙师大大四学生。”出于礼节,我报出了名字。现在打招呼直接问名字的反而少了,许多人往往是打了几天或几星期交道,更有甚者几个月一年,才知道身边那人姓甚名谁,只要认得脸便可,对于姓名,大都是旁敲侧听了解到,“这位先生又如何称呼呢?”
“陈无月……闲人旧姓不用,单名东桑,东边之桑树。”东桑先生——姑且这么称呼吧,东桑听起来十分怪异,后来打交道中,我也常以先生呼之。东桑先生仍眉角轻笑,如他所弹之曲一般令人如沐春风。
“先生这茶屋新开不久吧?”我环顾店内一周,一个吧台落于门侧,四套棕木桌椅于内,四人的那种,每个桌子上都摆了一套白瓷茶具,茶具擦洗得十分干净,白色上找不出一丝污点,桌上并没有茶壶,概是客人点完茶后才提出。每个茶杯都有白瓷底盘称着,亦有茶盖,作为茶屋,这些必是十分讲究。
此外,就是小屏风隔着先生所坐地方,一把木琴,墙边也立着一把,看起来像是古筝,还有楼梯通往隔楼,不知其上有什么。整个内间充满木香,古风淳厚,十分美妙。
墙上只是粉刷了一遍淡绿漆,淡得可以忽略它的绿色。
“确实新开不久,你也看出来了,我这墙上还少了一些心,此时此刻,店内也只有我一人。”东桑先生轻轻说道。
“店员呢,这店不会就先生一人经营吧?”
东桑先生仿佛未听出我的揶揄之气,指了指琴桌前的坐蒲示意我坐下,慢慢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我,他自顾自抿了一口,笑道:“喝,正宗的泉州安溪铁观音,这邙州离泉州近,也就这铁观音来得较方便一些。”
平时一直待在实验室的我哪里喝过什么正经茶,更不懂茶道,不过铁观音这茶却也常听说,想来是国人都知道,便只是捧起茶杯轻轻移开杯盖,也喝了一口。
入口清新,随后就苦了起来,再过一阵却是有一股甘味自喉咙袭来,细细品味,这喝茶确实和喝苹果汁西瓜汁冰镇饮料不同,茶水入口性温,苦尽甘来一说也是极其精妙。
“确实好茶,可惜了遇到我这不懂茶的粗乡俗人。”我自嘲道。“先生谈吐不凡举止有礼,应该来自大家,却为何在这市井中从商……”
东桑先生听罢哈哈一笑:“无月同学这是说笑了,好茶不必好人喝,能品者品,能饮则饮,喝茶虽是一门学道,但却不是雅人独赏,若是共茶者其心不在茶,则茶道非道也,乃是俗为了,你说,是也不是?”
“确是如此,就像搞科研的不一定要是学术业内,这民间学者往往更能静下心来专心实验,不必考虑业界权威虚名,职称报酬。”我若有所思。
东桑先生听罢,仍旧面带笑容,看了我一眼,说道:“的确如此,不过却有些别,这教授教师一等若不为后顾之资,则心思又何能顾科学研究呢,终其所要,实是国内无法真正解决科学从业者的后顾之忧。同时真正有心不顾后果只为科学的科研狂人在这时代也少了,不似上世纪,毕竟科学家也是人,科研只是工作,这无可厚非,而将科研视作生命的科学家,则是国之幸。”
我安静地听着东桑先生的看法,不可否认,眼前此人见识不褒不贬,实是中肯,现在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思考,也许与东桑先生见解不同者大有人在,但这理念的碰撞便能触及灵魂的升华。
“先生此言有理……”
东桑先生豪气一笑:“哈哈哈,想来愿听我此言之人甚少,不想料今日却能遇见无月同学,无月稍待,我去去就来。”说罢便慢慢起身,绕道上隔楼去了。
十分钟后,东桑先生手提一壶茶,缓步走下楼梯,身形优雅,竟连脚踏梯木的声音都十分悦耳。他又走回了原位,将原来的两个茶杯拿了去,重新取出了两套新杯子,缓手扶盖倒了两杯刚刚拿下来的茶。
茶未倒出,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酸甜味,“这是我私藏的桑葚茶。”东桑先生解释,右手一伸请道,“你尝尝。”
浓香四溢,就等他这句话了,我慢慢捧起杯子伸出一点舌尖触及一口,这“东桑”牌桑葚茶闻起来一股酸甜,尝到口中却又有另一股似是葡萄酒的醇香,与这特有的酸甜味十分差异,任谁也想不到这两种味道可以如此适宜地融合在同一杯茶里吧。
我仍喝着口中的茶,抬眼看了一眼东桑先生。
东桑先生似是看出了我的惊奇,道:“此茶为我独酿,取材家种的桑葚果,与别茶比起来是不是味道奇特?”
“确实如此。”别的茶我不知道,不过比起刚刚的铁观音,确实不一样,像酒,醇厚,像茶,温和,像果汁,酸甜。
想来这人生就像这壶桑葚茶,壶里装了什么你是看不到的,闻起来却能闻到七八成,但倘若不亲口品尝,那一二成精髓怕是如何也体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