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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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5月中旬以后,非洲塞伦盖蒂大草原迎来了旱季,为了追赶青草和水源,草原上数百万的野生动物开始向西北迁徙。参加大迁徙的食草动物队伍,打头阵的是30多万匹斑马,它们喜欢吃长草茎叶的顶部。紧随其后是150多万头的角马群体,角马也以数量的绝对优势成为大迁徙队伍的主角。它们走在斑马后面,吃斑马啃过的长草中部。队伍殿后的是50万只瞪羚,斑马和角马啃食过的草地,会长出新鲜的嫩草,那是瞪羚的美味。这是一条长达3000公里的迁徙路程,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告诉人们,未知的征途上,永远不会平安顺遂。瞪羚只是食草动物的压阵官,却并非兽群的末尾。在瞪羚队伍之后,紧跟着成群结队的非洲狮、猎豹、豺狗等凶猛的食肉动物。

这也是一条杀机四伏,危机重重的征程。浩浩荡荡的迁徙队伍历时6个月的跋涉,再回到东南的起点时,会有25万只角马在途中死去。出生不久的小象,一旦成为跟不上队伍的弱象,只能惨遭淘汰的命运。一年又一年,非洲草原的动物们在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面前,依旧乐此不疲,被淘汰的死去,新出生的加入,在永无止境的迁徙循环中,繁衍生息。

生活在这个被叫做“地球”的蓝色星球上,所有的生命体已经习惯了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因为人们始终坚信,地球会在太阳系里绕着它既定的公转和自转轨道运行下去,让地表的生命跟随四季更替,日出月落的既定变化,在日复一日的朝晖夕阴里生生不息。然而,在膨胀无际的宇宙,未知和荒芜超越人类的想象和认知。地球作为一个被太阳系引力牢牢锁定的普通行星,到底是出现意外的概率多一点,还是人类认识的自然规律多一点,这是个未知数。

2036年7月的一天,塞伦盖蒂大草原上既定的规则被打破。一团蘑菇状的浓烟直冲14英里的高空,灼热的气浪瞬间席卷整片草原,天空被大火染成红色。滚滚浓烟中,低头吃草的斑马、角马和瞪羚们还未来得及抬头,已经被熊熊烈焰包围。正在生产的母角马和幼崽被定格在生命即将出世的那一刻。猛兽们追捕猎物的警觉被打断。火焰点燃了雄狮的鬃毛。猎豹像一团火球,以每小时110公里的速度,在迁徙队伍里左奔右突。浩荡的队伍被打散,昔日孕育生命的天堂,此时变成生命终结的地狱。

林佑之和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从四面八方赶来塞伦盖蒂大草原。这片位于东非大裂谷中间地带的丰茂草原,曾经是多少野生动物繁衍栖息的理想场所。如今,人们看到的只剩焦黑的土地,还有土地上成千上万被烧焦的动物尸体,它们没有规则地或站,或卧,或躺的袒露在大地上。最擅长挖洞的土豚躲在地下洞穴逃过一劫,它们从洞穴里出来,爬在带着灰烬余温的土地上,扭动身体,茫然四顾。它们喜欢昼伏夜出,此时以为夜幕降临。孰不知大火的浓烟盖住了天空,分不清白日黑夜。

面对满目疮痍的大地,动物们的尸横遍野,惊惧从林佑之的心底升起。在他的认知里,宇宙中一个星体的消亡意味着另一轮的新生。王如说他太过冷血,生命存在的意义不是只有开始和结束,过程的体验才重要。但这两种观点,此时都无法让林佑之认同。当人类行进在地球上某个灾难深重,却前途未卜的时空里,谈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都是无病呻吟,怎样才能活下去,这是一个艰难的解答。

由林佑之组成的全球科学家团队最后确定,坠落在塞伦盖蒂大草原上的是一块陨石,直径200—300米,拥有大约六百万千吨TNT当量,事故发生时相当于1000多枚原子弹爆炸。回去的路上,没有人说话,恐惧和绝望盘踞在每个人心头,他们是全球智库的组成人员,他们看到的不只有普通民众在直播上目睹的那一幕。当宇宙的一次偶然事件变成地球人类的一场必然灾难,未知的恐惧足以吞噬世间的一切。序幕已经拉开,结局正在赶来的路上。

清早,林佑之打开浴室柜的门,拿剃须刀,看到了旁边被王如遗忘的一支眼霜。林佑之怔愣了一下。人想分开的时候,总是竭力试着把能看见的痕迹都抹去,却不知最难忘的记忆一直藏在看不见的角落,不经意提醒着人,你们在一起过。林佑之去非洲的塞伦盖蒂大草原出了一趟差,回来家,只看到王如给他留下的一句话,他们可能谁也做不了谁的恒星,还是各自做自己的行星,回到彼此既定的轨道。林佑之抹一下下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想这样也不错,洪荒宇宙中,他和王如本来就是原子组成的星际介质,终究要归于虚无,时间早晚而已,没必要为了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耗费有限的时间。今天早上,他还有一场重要的国际视频会议得参加,他没有精力去考虑更多生活里的琐事。

林佑之拎起公文包,关上家门。邻居的一堆垃圾又放在门口,垃圾袋漏了,污迹在垃圾袋周围扩散,难以言说的气味经过夏日炎热高温的发酵,弥散在只有他们两户人家的楼道里。林佑之微叹一口气,开门回家,新拿了一个垃圾袋,将邻居的垃圾拎下去。

虽然才清早六点,但太阳已经爬上了半天空。小区门口的早餐店还没有到它的高峰期,店门外,店员在蒸腾的烟气里,挪移着蒸笼。店内的操作间,传来煎炸的刺啦声。空荡的店面里偶尔一两名顾客特别显眼。穿着黑色绵绸衫的张大富,像一座敦实的小山,正埋头吸溜着一碗汤面,左手捏着一瓣大蒜,谢顶的大脑袋夹在两肩正中,看不见脖子,汤面的热气让汗水布满他黝黑的额头。林佑之用托盘端着一碗豆浆,一个卤蛋,一根油条,找一个座位坐下,张大富已经端着他的半碗汤面坐在他的对面。张大富擦一把额头的汗,眼珠子在早餐店逡巡一周,把脸凑到林佑之面前悄声问。

“林教授,地球是不是要炸了?”

扑面而来的大蒜味,林佑之强忍着没说话,只是笑了笑。张大富摸不准,接下来说的话像掩饰,说到了他怎么得知这个消息,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朋友多么位高权重。汤面吃完,张大富往后趔趄着身子,摊在椅背上,呵呵笑着说。

“就真爆了,我觉得也没啥,啥东西可不都有个用坏的时候。我这一辈子呢,也算吃苦受罪,享福玩乐都有了,现在独个人,死了也不遗憾。只是吧……”

林佑之吃完饭起身。他提醒张大富,早上出门的时候,记得把门口的垃圾带走扔了,楼道里都是味儿。张大富没把林佑之的话当回事儿,他只对自已的话意犹未尽,可气林佑之不接腔,吊着他的胃口。林佑之赶着去上班,把张大富晾在原地。

林佑之开车走在路上,他很诧异,张大富竟然跑进了他的脑海里。张大富在林佑之看来,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俗人。一个在人品德行上劣迹斑斑的暴发户。从出力流汗的进城农民工开始,他瞅准人生的时与势,累积起自己的财富。又在人生的欲望享乐里沉迷,搞得妻离子散。林佑之知道这些,源于张大富那张嘴对任何熟人都毫无防备的坦诚。林佑之因为跟物业投诉邻居乱放垃圾与张大富结仇,却又因为他的教授身份让张大富对他礼敬有加,并且越来越不见外。张大富喜欢拎着东西敲林佑之家的门,天长日久的,他坐在林佑之家的沙发上,自顾自地把他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人生要事,在林佑之夫妇面前倒了个底朝天。步入花甲之年的张大富,如今凭着手里的钱财和他的儿孙们保持着联系,靠着坦诚不介意的热络劲儿结识着左邻右舍。这样的人,在林佑之的清高里是被鄙视的。奇怪的是,相处久了,了解多了,林佑之在心底对张大富并不反感,有时反而有些羡慕。可能因为他做不到张大富那样的活法,又或者他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怀疑,所以他会通过审视张大富的生活,让自己生发出别样的感悟。

林佑之一直都是仰望星空的人。浩瀚的夜空,璀璨的星辰为他带来人生的盛誉,而危机四伏,不毛之地的宇宙又让他感到人生的虚无。三十岁之前,林佑之认为自己会在这种矛盾的思索里平静地度过一生,可是四年前,林佑之的平静理想粉碎了。非洲塞伦盖蒂大草原之行,让他对将来更加不确定。

汽车离城区越来越远,转一个弯,进入幽静的山林。这里是A城郊区最高的山,山上种满了百岁以上的麻栎,整座山属于国家森林保护区。林佑之的车绕着盘山公路,行进到山顶,是一座天文台观测站。他刚停好车,助手已经来向他汇报情况。

“2024LA7号彗星的碎片C和碎片E还在地球轨道上运行,没有发现有任何异动。任老研发团队上个月发射的飞行器,预计这几天会追上彗星碎片。世界守卫地球委员会和行星防御办公室会在30分钟后,召开国际视频会议,主要讨论全球躲避灾难的人员名单。”

会议室中心的屏幕上,世界守卫地球委员会的总负责人汤姆逊正在发言。

“非洲塞伦盖蒂大草原上那个巨大的陨石,想必在座的诸位已经去考察过了。目前已经确定是2024LA7号彗星的碎片D坠落。所幸陨石这次掉落在人烟稀少的非洲大草原上,遭受伤害的都是些野生动物。我们的地球暂且还能安然无恙,可这并不代表未来依旧安全。为了未来地球的安全,我们要求各国启动拯救地球计划。拯救地球计划将由两部分组成,用中国话讲就是上天和入地。我们会在太空设立植物种子基因库,地球上所有的植物种子将通过宇宙飞船送往太空保存。鉴于我们目前技术水平还未达到让人类在外太空生存太长时间的条件,我们建议地球上的人类和部分动物物种进入地下掩体躲避灾难。诸位清楚,自从2024LA7号彗星侵入地球轨道以来,我们地下掩体的建设,不可能容纳所有的地球人。根据目前条件,我们只能拯救3亿人。很不幸,资源有限,请诸位谨慎合理地将各国有幸躲避灾难的人员名单着手准备。地球一旦覆灭,这些幸存的人未来将成为重启守护地球的中坚力量。确定的人员,他们的职业、能力、以及相关的身份证明信息将录入守卫地球的系统里,他们可以从世界各地建立地下掩体的任何一扇大门进入。我想在座的诸位都会有这份好运气。我深抱遗憾,这是少数人才有的特权,请诸位珍惜。为了不引起恐慌,也请知晓幸存名单的诸位保密。下面,我来宣布各国参与拟定拯救地球计划名单的人员姓名……”

林佑之不喜欢汤姆逊说到非洲草原上伤亡的都是动物时的那种语气,带着幸灾乐祸的傲慢。如果地球的结局是毁灭,凭什么人类的生命就要比其他物种的生命高一等。他也不想去参与制定什么幸存者名单,众所周知,幸存者意味着精英特权,那是对普通民众生存权利的剥夺。他林佑之就是一个相较他人,比较幸运的天文学家而已,有什么资格去决定他人命运的生死。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十二年前,初出茅庐的林佑之发现了2024LA7号彗星,由此在全世界的天文学界声名鹊起。谁又会预料到,这颗来自遥远奥尔特星云的外来行星会成为地球的灾难。林佑之还记得当初从天文望远镜里,发现一颗彗星从太阳系边缘朝着中心地带飞来时的惊喜和雀跃。连续观测了一个月,他测算出这颗彗星绕着一个周期为100万年的椭圆形轨道运行。国际天文学界为了奖励他的贡献,赋予了他以他名字首字母给彗星命名的权利。于是广袤的宇宙中,多了一颗名字叫2024LA7的彗星。林佑之的名字也和浩繁的星辰一起,罗列在迢遥的夜空中。

在以光年和角秒为天文单位测算的宇宙时空里,见微知著是通理。无论宏观还是微观,都有着人类智慧难以捕捉的玄妙,悬浮在太阳光尘埃中的地球是一颗可以忽略不计的普通微粒。盛誉过后8年,林佑之体会到了身处地球这个微尘中,自己作为一粒原子的不幸。2024LA7号彗星偏离了它的轨道。它像黑暗宇宙为地球定制的一份黑色礼物。它先是被能装下1300个地球的木星引力撕碎成15块,依旧不屈不挠,像一列拥有15节车厢的星际列车,拖着长尾,闪着红光,绕着木星飞行。林佑之甚至怀疑过,这个彗星也许是宇宙外星文明针对地球的有意为之。要不然,怎么会那样巧合。就像有人从地球的北极开了一枪,发射出一枚子弹,靶子是南极的一只蚂蚁,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命中了。15节星际列车中最大的一列挣脱了被称为“地球守护神”的木星引力拦截,越过了近地小行星带,冲破太阳系的重重阻力,冒着被太阳高温气化的风险,落入了地球的洛希半径内。地球的潮汐力又将这个外来星体撕裂,分解成三块,天文学家将这三块分别命名为碎片C、碎片D和碎片E。自从三块碎片绕着地球轨道飞行,世界所有天文台的近地天体望远镜,盯着它们观测了四年。所有天文学家都知道它们一定会撞上地球,只是时间未知。碎片D十多天前,坠落在非洲草原上,拉开了地球毁灭的序幕。

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悲伤,碎片D是三块碎片中最小的一块,却毁灭了非洲草原上千万级的野生动物迁徙队伍。碎片C和碎片E依旧是悬在地球上空的两把达利克摩斯之剑,人类不知它们何时降落,降落何处。天文学家做不了救世主,只能预测,最大的一块碎片C如果撞击地球,人类也许会像6500万年前的恐龙那样绝迹。自从得知三块碎片侵入地球轨道,四年来,人类已经在绝望中造飞船,挖掩体,只是没想到倒计时会到来的这么快。巨大的悲哀压着林佑之,他需要找一个能够透气的地方。他想到了一个地方,也许那里还有人类残存的一线希望。

尽管官方还未正式公布消息,但是人们像张大富那样得知小道消息的应该不在少数。大街上明显有了慌乱的迹象,超市门口人头攒动,人们已经开始囤积物资。林佑之想到了王如,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可也会像这些人这样惊慌,他有些后悔从未向她提醒一下,也好让她有些心理准备。林佑之手握方向盘,不由苦笑,又能准备什么呢?他倒是知道所有内幕,还不是束手无策,听天由命。

目的地到了,是行星研究中心,与林佑之工作的古栎山天文台分列于A城西、北两个端点。走进研究中心,四面墙壁上全是显示屏。来来往往的科研人员像散落天上的繁星,而所有的星星都会指向一个方向,他们全部围绕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旋转。林佑之拎着热水壶,走到老者身边,将老者的水杯续满,带着心疼。他感觉自己说出的话像做梦一般。

“老师,歇会儿吧。”

任稼种抬起头,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林佑之。脸色瞬间严厉起来。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来我这里晃荡。你自己的活干完了吗?”

林佑之语塞,还在思考怎么回老师的话。一个人跑过来,带着惊恐。

“任老,不好了,追踪碎片E的飞行器偏离了轨道。碎片E目前也失去了踪影。”

林佑之和任稼种一起冲到了一块屏幕前,两人面色越来越凝重。林佑之来不及跟任稼种打招呼,匆匆赶往天文台。

天文学家预测突然失踪的碎片E可能要撞击地球,坠落地点不详。这是人类最大的绝望,明知是死亡却无路可逃。当然,还有少之又少的幸运者,那是手握进入地下掩体大门通行证的人。一时间,各种消息满天飞,人们已经丧失了判断能力,乱象丛生中,恐慌与冷静,谣言与真相并行不悖。林佑之想他需要跟王如来一个道别。他约王如回家见面。

做好一桌子菜的林佑之坐在餐桌前,家门开了,王如走进来,林佑之迎上去。第一次,他张开双臂,热情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笑问这样算不算仪式感。王如有些惊讶,说林佑之这样,有些不习惯。林佑之说就是觉得她以前要求的仪式感很重要。林佑之拉王如坐下,倒着红酒说,王如这辈子跟着自己肯定很无趣,如果人生还能选择一次重来,她大概不会再嫁给他了吧。王如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个字“会”。林佑之倒酒的手顿了一下,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王如说她只是讨厌林佑之做任何事情都用理性权衡,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是。

看着眼前的女人,林佑之沉浸在她那一声会里。他怎么能忘记,在他发现2024LA7号彗星的那天晚上,他满怀狂喜地走出观测站,也发现了一个专门跑到古栎山上看星星的女孩。女孩说那天是她生日,她要到最接近星空的地方许愿。天文学家卡尔·萨根说过,科学家不懂浪漫,他们的寻根究底破坏了世界的美丽和神秘,林佑之深以为然。但是他这一生又何其有幸,偶然遇见了一个女孩,让他欣喜地发现了日月星辰在理性认知之外的浪漫与美好。女孩叫王如,法医专业,做着最接近死亡的事情,却又满怀热忱地拥抱着生命。林佑之跟王如说,她就像一颗质量庞大的恒星,发出的引力让他只能做颗行星,在她面前,他丧失了逃逸的能力。王如对生命的珍重与热爱,让林佑之波澜不惊的生活有了起伏。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他得到了可以与女孩白头偕老的机会。林佑之的冷峻严苛,沉默寡言,在热情的王如眼里,不过是别样的生命状态,她并不在意他的笨拙无趣,而是满怀深情地靠近包容。她满眼笑意,意志坚定地宣称,尽管她很喜欢自己忙碌有意义的工作,但是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不能错过,所以她一定会在35岁之前完成生儿育女的任务。林佑之笑着说好的时候,距离他发现2024LA7号彗星碎片入侵地球轨道还有3个月。

当人类和地球的命运已成定局,林佑之在王如眼里变得绝情。她责怪林佑之擅作主张,剥夺了她人生体验做母亲的权利。林佑之对王如的责怪无动于衷,他的理性让他悲哀地明白,一个全新的生命意味着一份不舍与牵绊,如果未来注定会痛苦和绝望,他宁愿王如此刻怨他,乃至恨他。两人就此事僵持了4年,谁也不想迁就彼此,直至裂痕难以弥合。

林佑之夹一筷子王如最爱吃的菜,放进她碗里。跟她说。

“你走吧,去西北大漠,那里有可以活下来的希望。”

王如低着头,问林佑之。

“你也去吗?”

林佑之无言。敲门声响起,打破了沉默,王如起身开门。左手拎着人参,右手拎着鹿茸的张大富走了进来。把东西随手往地上一放,伸手抓住林佑之的胳膊。语气焦灼。

“林教授,我知道地球要炸了,我们都会死。可是,我孙子安安才7岁,你也见过他的,那么聪明。林教授,我只想偷偷问问你,我倾家荡产,再搭上这条老命,能不能给孩子寻条生路?”

林佑之语结。王如喊一句“张叔”,也不知该说什么。张大富佝偻着背,落寞转身,喃喃自语。

“我就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嘛,却又不想死心。天天转弯抹角地瞎打听,找关系。”

张大富着急进来,慢慢离开。关上屋门,王如拉着门把手,问林佑之。

“为什么有我?”

“你是我在这个星球上最深的牵挂。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王如转身抱着林佑之。落泪。

“你是用自己的名额换的我吧。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喜欢用自己的想法来决定我的想法,你怎么确定你这样做,我就喜欢呢?”

王如走了,她说让林佑之保重,没有多余的话。林佑之愣愣地坐着,他觉得遗憾,依旧没有跟王如道别好,这算是今生永别了吧。

被称为“地球哨兵”的古栎山天文台,安装着全球最先进的近地天体望远镜,用于搜索发现可能威胁地球的近地小行星,保卫地球安全。碎片E消失了,林佑之不死心,他不眠不休地在黑暗的宇宙里搜寻,他想找到那块质量不亚于坠落在非洲草原上的碎片,他想凭着自己的专业能力,测算出它可能的坠落点,那样至少还有机会避免更多生命的伤亡。

两个月后,在火星和木星轨道之间的小行星带附近,林佑之搜寻到疑似碎片E,并测算出它可能坠入海洋,引发海啸。世界天文学家经过论证,极力要求世界守护地球委员会建议各国相关部门拉响警报,让所有沿海城市的居民向内陆撤离。东南方向面海的A城开始了它的民众大迁徙。

意外从来不会在人们完全准备好的时候才到来。碎片E坠入太平洋,巨大的撞击,让海床塌陷六米,蔓延一万多公里。所有环太平洋的沿海城市成为海啸袭击的前沿阵地。A城东南边的海岸线先往回退7公里,随后两个16米高的海浪,以每小时800公里的速度向前飞扑。

巨浪呼啸,以摧枯拉朽之势,越过海岸线,越过田野,迅猛地袭击了城市和村庄,眨眼间,还未来得及撤离的人群消失在巨浪中。位于城市西端的古栎山天文台躲过了巨浪,但地震的剧烈晃动,让整个天文台狼藉一片。与天文台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城市北端,任稼种团队的行星研究中心。林佑之赶到时,80岁高龄的任稼种正从凌乱的地上捡拾资料,研究中心四面的显示屏黢黑一片。

林佑之穿过慌乱的人群,双手搀扶起这位亦师亦友的老者。他是带林佑之走进天文学大门的领路人,也是在世界天文学领域占据一席之地的泰斗级人物。将近80岁的他本可以赋闲在家,含饴弄孙,却在知晓外来星体侵入地球时,重新出山。他转向天体引力方面的研究,四年来,带领团队,研究能够改变小行星运行轨道的发射器。这个发射器或者可以称之为引力飞船,飞船飞向太空,进入地球的运行轨道,追上碎片并进行撞击,通过撞击所传递的动能使环绕地球飞行的碎片轨道发生偏移,从而让地球逃过劫难。目前在人类技术所能达到的范围内,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姑且不论飞行器是否能顺利进入外来星体的轨道,准确无误跟踪碎片,即便能追踪上,怎样克服星际间的引力,确保撞击成功,与人类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坠落的碎片D和碎片E已经证明,飞行器在追踪的过程中失败了。现在只剩最大的碎片C还在绕行,这块能将地球毁灭的碎片,即使飞行器能追踪上,意味着飞行器的质量要足够大,才能抵抗住碎片的引力,不发生偏移。可现在,整个研究中心都被地震破坏得摇摇欲坠,如果不能尽快恢复重建,之前已经追上碎片E的发射器将面临与地面失联的危险。

沉重的悲怆,让林佑之的话听起来有些虚弱。

“老师,撤离吧。我们可能真的拯救不了地球。”

任稼种拉一把椅子,坐下,双手撑膝。环顾一眼破坏严重的研究中心,再看一眼面前的爱徒,慈祥的目光透出坚定。

“你我都是跟宇宙天体打交道的人,应该比谁都清楚。地球在太阳系里进行了45亿年的演化,高能粒子的轰击下,它变成过微波炉。暴风雪又让它变成过冰箱。它被其他星体撞击,留下巨大的陨石坑。它的南极和北极被某种引力颠倒过,它的形状和倾角被某种力量拉扯过,它的自转和公转也被某种力量加速或者减速过。它经历过多次生物大灭绝,又经历了多次生物大爆发。在漫长的宇宙时间尺度上,地球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却依旧好好地活在太阳系里。它恰好位于太阳系的宜居带内,我们人类有幸在这里繁衍生息,发展出自己的文明。一直都是我们离不开地球,不是地球离不开人类。我们所能做的一切不过是拯救自己,地球从来不需要我们人类拯救。”

“可是,老师,这太难了。这一次,我们可能连自己都救不了。”

任稼种抬起胳膊,拍一拍林佑之颓丧的肩膀。

“我7岁刚上学的时候就知道了愚公移山这个成语,我爹跟我说的。他带着我们全村的人要在太行山的悬崖峭壁上凿一条通往外界的路。他们的工具只有钢钎和钻头,还有从山顶吊着人到半山腰的绳子。15岁的时候,我翻山越岭到我们乡里读中学,我爹他们还在凿山。那时候我觉得我爹很傻,不自量力。因为读了点书的我,知道了愚公移山故事的后半部分,愚公最后感动了神仙,神仙帮他背走了山。而我知道,没有神仙会来帮我爹,愚公移山只是一个神话。没想到的是,我爹他们竟然把路凿通了。20岁的时候,我就沿着我爹他们凿开的山路来读大学。所以啊,任何事情没到最后一刻,都不要轻言放弃。碎片C不是还没坠落吗。咱们古文里有一个词,叫困知勉行。我们一介书生,所能做的有限,不过遇困求知,勉力而行,也算尽职当责,不负这数十年的学术生涯。”

繁华美丽的A城,在海啸狂涛的洗劫下,几乎被席卷一空。港口所有设施毁坏,建筑物倒塌,如今只剩西北沿线的半副残躯。从海滩到城市中心街道,残木破板,累累尸骨撒满了地面。消防武警,医护救援人员奔波在断壁残垣间,或声嘶力竭地救人,或神情悲怆地清理尸体。裹尸袋一排排,一列列放在昔日的滨海广场上。林佑之死里逃生,他只是路过。听完老师的话,他得回到岗位上,继续工作。而眼前触目惊心的尸骨如山,让他如同走在烈火刀丛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A城不过是世界遇难城市中的一个点。宇宙里发生的事情,看不见的真相往往比能看见的事实要更可怖。

地球啊,这个人类的家园,这一次真的要抛弃人类了吗?林佑之想起第一次从宇宙的辽阔里,看到它时的震撼。那是一张太阳系诸行星的全家福照片。是1990年2月14日,已经离开太阳系平面的旅行者1号回眸,在距离地球60亿千米的地方拍下的。地球在整张照片上只是一个暗淡蓝点。可就是这个暗淡的蓝点,孕育了人类生命,成为人类赖以生存的唯一家园。林佑之自认为是个情感不够丰沛的理性主义者,对于生命中的激情,他总是窘迫于他拙劣言辞的表达。此刻,巨大的悲恸,压迫着他的血肉神经,他只能借助别人的言辞,来抒发内心的悲怆。他想起萨根在科普书里为宇宙中那个暗淡蓝点写下的一段话。

“它就在那里,那是我们的家,我们的一切。在他上面,有你爱的、认识和听说过的每一个人,历史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它上面度过了自己的一生。所有的欢乐和痛苦,所有言之凿凿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思想,所有的猎人和强盗,所有的英雄和懦夫,所有文明的创造者和毁灭者,所有的皇帝和农夫,所有热恋中的情侣,所有的父母、孩子、发明者和探索者,所有的精神导师,所有的政治家,所有的超级明星,所有的最高领导人,所有的圣徒和罪人,从人类这个种族存在的第一天起———全都在这粒悬浮在太阳光中的尘埃上。”

一定是悲恸地出现了幻觉,炽热的阳光下,林佑之晃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闭一下眼,摇摇头,试着走近一点。由于高温,遇难者尸体散发出腐败的气味。林佑之踉跄地迈过一具具遗体,看清了,是王如,她没有离开。她穿着简单的淡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穿梭在遇难者的遗体中间,与同事一起,采集着死难者的DNA。他怎么忘记了,王如是一名法医。

王如也发现了林佑之,站了起来,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发贴在面颊上,林佑之不自觉地伸手想帮她撂开。王如偏了一下头,张着两只手,说她没有穿防护,不安全。林佑之问她为什么没走。王如说我家人没离开,我怎么能离开。林佑之苦笑着说,那我们就一起留下吧。

“安安,你在哪儿呢?答应一下爷爷好不好?”

王如和林佑之被喊声惊动,一起转头朝声音的地方望去。张大富正在一个挨一个翻动死难者的遗体。稀疏的几根白发因为汗水,贴紧谢顶的头皮。之前富态的身体仿佛一只瘪了气的口袋,松松垮垮的皮肉挂在身体的骨架上,浑浊的目光有些涣散,焦急盲目地挨个掀开裹尸布一角。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林佑之和王如,张大富带着忧惧地哭喊。

“林教授,我儿子和安安失联了。我已经满城贴了一天的寻人启事,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们看见他们没有?你说他们会不会已经……”

王如打断了张大富的话。

“张叔,不会的。佑之知道的,他们已经去西北内陆了。佑之,你说是不是?”

林佑之惊讶地看着王如,他不知道王如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林佑之的无言让张大富默认为肯定。疲倦的脸上露出喜色。

“一定是这样的。我知道我那臭儿子恨我,干什么事儿也不跟我商量。我这就去找他们。林教授,王医生,咱们回头见。”

看着转身离开的张大富,林佑之不满王如为什么要骗他。王如弯下腰,掀开了脚边一具遗体的裹尸布。一个男人弓着身子,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由于太用力,胳膊已经僵直,小男孩的遗体很难从男人臂弯里分开。遗体残留的痕迹,让林佑之辨认出小男孩就是张大富的孙子安安。王如哀伤的声音传入林佑之耳内。

“我们活着已经没有希望,何苦还要再伤害。让希望的时间延长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

三个月后,A城几乎成一座空城,所有人都带着未知的希望朝内陆迁徙。积劳成疾的任稼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他已说不出话,瞪着眼睛,却还在拼尽全力试图起身。林佑之拉着他的手,安慰道。

“老师,放心吧。学生都明白。我已经申请去行星研究中心工作了。”

送别任稼种的葬礼上,王如跟林佑之说,这次可能真的要道别了。她响应上级要求,需要带着一万份遇难者的DNA检测结果到内陆去,为留下的遇难者找一个归宿,给离开的幸存者回一个答复。林佑之紧紧拥抱王如,这次换做他对她说保重。

留下来的林佑之,开启了他与宇宙星空为伴的忙碌日子,他带领团队研发的飞行器又一次发射升空,茫茫宇宙中,孤独而勇毅地朝着碎片C的运行轨道飞去。

冬去春来,行星研究中心的门口,王如站在阳光里等他。她问林佑之。

“他们研究中心是否需要编外人员,她能不能申请做一名家属志愿者。”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危机四伏的宇宙中,地球这个蓝色的光点,实在太过普通,可它却是我们人类生存的唯一家园。愿它在不毛之地的宇宙时空里,一直都能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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