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她:“这也是我不久前才想通的。你知道为什么有些时候,面对一些很明显的事物却难以分析,不敢下定义吗?其实是思维影响了人的判断,所处思维状态导致了人看不清本质,干扰人判断的能力。”
我:“但是这跟你所做的有什么直接关系吗?”
这个患者身边的很多人形容她被“附体”了。男友为此弃她而去,家人觉得她不可救药,朋友都开始远离她……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几年前她开始模仿别人。
最初她身边的人还觉得好玩,后来觉得很可怕,因为她几乎模仿得惟妙惟肖,除了生理特征外,眼神、动作、语气、习惯、行为、举止,没有一点不像的。借用她前男友的描述:“那一阵她总是模仿老年人,不是做给别人看,是时刻都在模仿,我甚至觉得是跟爸生活在一起。而且,最可怕的是,她看我的眼神……那不是她。我觉得她被附体了。我自以为胆子不小,但分手都是我趁她不在家,然后逃跑似的搬出了。搬出去后才打电话告诉她的,我觉得她接电话的声音,是个老头……”
但我所感兴趣的不是灵异内容,而是另一个问题:那些所谓“附她体”的,都是活人。
她:“有直接关系,我刚才说了,人怎么可能没有思维?”
我再次强调:“你看,是这样,我并没有接触你很久,也不是很了解情况。当然了,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一些,但亲身接触,到目前为止,一个多小时。所以……”
她:“所以,你希望我说明白点?”
我:“对,这也对你有好处。”
她笑了:“对我?什么好处?”
我:“如果你都不让我把事情弄明白了,你后面会面对一系列的测评和检查,耽误时间不说,对心理上……”
她:“我明白了,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是个问题。不过,我尽可能从开始给你讲,如果你还不明白,我也没办法,但是我会尽力。”
我:“好,谢谢你。”
她是那种言辞很犀利的女人。
她:“嗯……从哪儿算开始呢?这样吧,我刚才的话你先放一边不想,我问你件事:你想没想过你看到的世界也许本身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的话让我一惊,这个问题是长久以来一直困扰我的。
她:“说个简单的吧。你知道人类眼球的结构是球形的,对吧,球形晶体。根据透镜原理,景物投射给视网膜的是上下颠倒的图像,但是大脑自行处理了这个问题,左脑控制右手,右脑控制左手。这样问题就解决了,但本质上,我们眼中的世界是颠倒的。”
我:“嗯,是这样。”
她:“我是从这里出发想了很多,这是最初。下面我要跟你说的,需要你尽可能地展开自己的想象。”
我:“……好吧,我尽力而为。”
她:“咱们再进一步,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有思想的,所以在我们看待事物的时候,其实是加了自己的主观意识。也就是说,你认为的鲜艳,在我看来并不见得是鲜艳;你看到的红,我也许会觉得偏黄;你尝到的甜,在我尝过后觉得发酸;你认为的很远,我很可能觉得不是特远;你认为那很艺术,我却觉得很通俗。这样说明白吗?”
我:“你的意思是说:经历、造诣、学识、见识、知识,这些因素影响了我们看待事物的本质?”
她:“你想事情太绕了,看本质。你说的那些经历啊,知识啊,都算是客观的吧?这些客观影响了你,组成了你的思想,所以最终又成了你的主观。当你知道得越来越多,你就和别人越来越不一样。实际上,每个人都是越来越和别人不一样。”
我:“是这样吗?”
她:“是这样,我们每个人看到的世界,偏差会越来越大,但是会有所谓的集体价值观在均衡着我们的主观。”
我:“嗯……”
她:“后来我想到这个就开始好奇,别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我懂了,这就是你开始模仿别人的最初原因对吧?”
她:“没错,我开始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决定还是用这个最笨的办法,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换个角度看。不过,这个换角度,要复杂得多。因为要换角度看的不是一件事,而是整个世界!最开始我先是慢慢观察别人的细节,然后记住那些细节的特征,再然后开始试着模仿别人,体会对方为什么这么做,说白了就是变成你模仿的那个人。模仿的时间久了,会了解被模仿者的心态,进一步,就学会用对方的眼睛去看事物了,如果掌握得好,甚至可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我:“有点像演员……不过,知道对方想什么这个有点玄了。”
她:“一点儿都不,我知道很多朋友不怎么理我是觉得我可怕,所谓附体只是借口,其实更多的是我知道他们想些什么,所以他们觉得很可怕。不过那会我已经接近更高级别的模仿了。”
我:“是模仿得更像了?”
她:“不,是心灵模仿。不动声色的就知道对方的想法。因为模仿别人久了,对细节特征抓得很准,所以揣摩到对方的心态纯粹是下意识的,不用行为模仿就可以看透。你认为这是巫术或者魔法吗?”
我:“这么说过来,不觉得。”
她:“就是啊,花几年的时间一直这么做过来会觉得很简单,无非就是对细节的注意、把握、体会,对眼神的领悟,对动作的目的性都熟悉,习惯后不觉得多神奇。不过,做到心灵模仿,我觉得有天赋成分。就是说,如果你天生观察细致,并且很敏锐的话,会更快。”
我:“这样会很累啊。”
她:“不,这样很有趣,你开始用别人的眼光看的时候,你会看得更本质,你也就会更接近这个世界的本质所在。”
我:“但那只是用别人的眼光去看而已,你不是说要看到真正的世界吗?”
她笑了:“没错,但是我说了,这是一个很笨的方法,实际是绕了个大圈,可我想不出更好的,我不打算走宗教信仰那条路。”
我:“你说你可以知道别人想什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她:“不知道,因为要跟你说清这件事,所以我一直在自己的思维中。不过……”她顿了一下,“不过我知道你对这个世界的本质很困惑。”
我愣了。
她:“神奇吗?只是我刚才注意到了的你眼神轻微的变化而已。那个问题,困扰你很久了吧?”
我点了下头后突然意识到:我和她的位置好像颠倒过来了:“你很厉害……”
她微笑:“没那么严重,我们再说回来吧。”
我:“OK,但是你既然已经掌握了某种程度的心灵模仿,为什么还要进行行为模仿呢?”
她:“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被称作‘附体’的吗?”
我:“这个他们没说。”
她:“在我开始模仿上了年纪的人那阵。”
我:“模仿上了年纪的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民间传说中总是提到某种动物修炼多少年成了精对吧?事实上我认为不用修炼,活够年头直接成精了,是因为阅历。你发现没,活得越久,阅历越多,人的思维就越深、越远。”
我:“是吗?”
她:“想想看,一个动物,在野外那种弱肉强食的残酷自然环境下,活个几百年,不成精才怪!什么没见过?什么没遇到过?什么不知道?没准真的就有,只是人类已经无法看到了,因为它们活得太久,经验太丰富了,过去说的什么山魈(音xiao)啊、山神啊、河神啊,没准就是那些活得很久的野生动物。人要是能活个七八百年,肯定也是老妖精!我这么说不是宣扬封建迷信怪力乱神啊,我只是强调下阅历和经历的重要性。”
我:“所以你刻意模仿老人的行为举止?”
她:“嗯,是这样……你有烟吗?”
我找出烟递给她。
她点上烟深吸了一口:“不好意思,我不轻易抽烟的。”
事实上我很高兴她面对我能放松下来。
她:“我在模仿那些老人的时候,发现逐步接近我想知道的那些本质了。”
我:“你的意思……”
她:“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我:“我懂你的意思了。你选择这种兜圈子的方法,目的其实不是为了揣摩别人或者单纯地用别人的眼光看世界,而是为了不带任何主观意识地去看这个世界,对吧。”
她笑了。
我没笑,等着她说下去。
她:“大多数老人很让我失望,因为他们阅历够了,经历也许不够,思维上还是没有我需要的那种超脱的态度。因为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遇到什么事情还是会有很强烈的情绪,但是身体又不允许有很强烈的反应,所以有时候他们的脾气就会很怪,我妈就是这样。不信你把身上所有关节都用绷带包上绷紧,这样过一周试试,你也会很郁闷的。可我要的不是这些,我需要的是脱离尘世的状态去看世界,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你是说,你陷入僵局了吗?”
她咬了下嘴唇:“没错,但是,没多久,我发现我又进了一步,因为就在我以为这几年白费工夫的时候,我突然懂了。”
我:“你得到超脱的状态了?”
她:“比这个还强大。”
我:“难道说,用完全不带思维和主观意识的眼光去看,还看不到真正的世界?”
她:“对啊,那不是真正的世界。”
我:“那究竟什么是?”
她掐了烟笑了:“如果你带着自我意识去看,根据我前面说的,你看到的其实是你自己,对吧?你想过没有,真正要做的,不是什么都放弃了,不是无任何态度去看,那不是超脱,那是淡漠,就是俗话说的:没人味了,那种状态根本看不到,顶多目中无人而已,差得远了。”
我:“可是你说了半天,到底怎么才能看到呢?”
她得意地笑了:“想看到真正的世界,就要用天的眼睛去看天,用云的眼睛去看云,用风的眼睛去看风,用花草树木的眼睛去看花草树木,用石头的眼睛去看石头,用大海的眼睛去看大海,用动物的眼睛去看动物,用人的眼睛去看人。”
我认真地听着,傻了似地看着她,但大脑是沸腾的状态。
最后她又开了句著名的玩笑:“如果有天你看到我疯了,其实就是你疯了。”
那天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看什么都好像是那样,又好像不是那样。因为她说得太奇异了,都是闻所未闻的。我必须承认她的观点和逻辑极为完善,而且把我彻底颠覆了。我想,也许有一天,她会看到那个真正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