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hine
一.
陈景明的生意出大事了。
陈景明是个珠宝经纪人,联系那些手里有想要加工的玉料的客户,把合适的加工师傅推荐给他们,就是他每天的全部工作。
这份工作看起来简单,却担着极大的风险:一块玉料价格动辄几百上千万,雕好了自然佣金赚的盆满钵满,可万一雕坏了,先不说连带的经济赔偿,单在业内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托你做中介了。
这是一份只允许成功不允许失败的工作,而且想要成功也并不容易。珠宝经纪人不仅需要精通各类玉石的特性,并且还要认识相当数量的高水平的加工师傅,才能根据客户的喜好和玉石的品质推荐出合适的人选来。
一句话,干这一行对见识、人脉、应变都是考量。
陈景明出生于民俗世家,算不得正式的科班出身,误打误撞地进了这一行。然而凭借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厚了解,他对于一些奇特的原石往往有独到的构想,一连解决了好几个棘手的问题,因此这几年在业内渐渐也混出了名气。
陈景明是因为专工奇石而出名的,他这次栽也就栽在了这个“奇”字上。
三个月前,一位英国商人带来一块不过巴掌大小的岫玉,求陈景明给他介绍一位雕刻师傅。岫玉本就少见,这块色泽黄白,更是难得。
怀着对于奇玉的热爱,陈景明一口应下。然而答应之后,陈景明才真正意识到了这个任务的难度——巴掌大小的玉凹凸不平,形状也不规则,几乎无从下刀;那英国侨商偏爱中国的汉文化,要求雕工简洁利落,就更加考量雕刻人的水平。
陈景明为了这块玉几乎跑断了腿,但是相熟的雕刻家接过玉,往往先是啧啧称奇一番,随后就皱着眉摇头说实在是无能为力。一个月下来,他联系了快三十位雕刻家,竟无一人敢接这个任务。
现在把这个任务推掉,要支付一大笔违约金不说,更是砸了自己的招牌,还要在外国友人面前跌份。祖国丢不起这个人,他陈景明也是。
几经辗转,总算有朋友给他推荐了一位甘肃的民间雕刻家——人称“顾老汉”。此人年轻的时候颇有野名,雕刻风格恰恰是仿汉代的粗犷简朴,因此才有了这个绰号。然而他在约莫三十岁的时候遭了一场变故,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从此便闭门谢客,消失在雕刻圈里了。
“他现在虽然脾气古怪,然而是绝对有本事雕好这块玉的。”
雕玉事关重大,陈景明一向不用陌生人。但是由于找不到人,又是“弓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关口,他最后决定先去会会这位顾老汉。
走进顾老汉所住的农家小院的一刹那,陈景明就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人了。窗台上、井栏边、藤架下,但凡目光所能及之处,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雕与石刻。那些雕刻作品们虽然不过寥寥几刀,却都是龙有龙样、虎有虎样,形态逼真又气势非凡。
虽然石雕木刻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玉雕,但是想到顾老汉年轻时最负盛名的便是他的玉雕手艺,陈景明的心中充满了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雕刻家的信任。
顾老汉的外表把陈景明吓了一跳。在朋友的描述里,他不过四十来岁,真人看上去却像是已经年过花甲。他灰白的头发盘成一个髻,佝偻着背,眼睛微眯——后两者是雕刻师傅们的职业通病。一张瘦尖的面庞上呈现出长年处在室内的苍白。
陈景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并且在对上顾老汉淡漠的眼神时更加意识到了作说客的困难。
但几乎就在陈景明掏出玉来的同时,顾老汉便答应了。
这样的爽快是出乎于陈景明意料之外的。虽然松了口气,但是疑惑之余,他心底刚刚压下稍许的提防之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陈景明就在顾老汉家住了下来,美其名曰“协助”,然而真正的原因两人心里却都明镜儿似的——不外乎放心不下罢了。
顾老汉也不在意,一切如常,每日鸡叫就起,深夜才睡。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对着那块玉出神,偶尔也在纸上涂抹两笔或是拿块木头试刻两刀。
陈景明不敢催他,他晓得雕刻的整个过程,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时间都用在琢磨和试刻,想好了样子,动刀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这么名贵的玉,就更不能轻举妄动。
顾老汉工作的时候,他就出去走走。这只是西北一个最普通的小村庄,十几户人家,耕地放羊,蓝天黄土。简单自然,看久了也无聊。
村里的人不大和他讲话,长久地在这个封闭的小天地里,他们天然地形成了戒备心。
一天,陈景明试着和村长聊天,两个人聊起了顾老汉。
从村长模模糊糊的发音里,他依稀辨别出了“儿子”两个音来。陈景明忽地想起,朋友好像说过顾老汉是有一个儿子的,但这些天里顾老汉却从来没有提过。
他还想再问,村长却走开忙去了。
吃饭的时候,陈景明试探着开口:“从来也没听你说过你儿子的事。”
“他在县里上学呢。”
“一个人住校?还是你太太陪读?”
本来是随口一问,不料顾老汉听了这话,将饭碗往桌上重重一惯,登时就走开了。
两人相处这些日子,陈景明渐渐发现顾老汉虽然外表乖僻,性情却是极随和的。眼下突见他发这么大脾气,一时摸不着头脑,连道歉也忘了。
就在两人关系僵化的这天晚上,律师突然打来了电话。公文辞令拗口,陈景明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只听清楚了一句话——他必须尽快赶回上海来。
陈景明不得不赶回上海,临走前立在门口,千叮咛万嘱咐村长,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及时和他联系。桌子前的顾老汉听到这话,抬头望了这边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然而回上海不过两天,甘肃那边就一个电话追来。在村长惶惑磕巴的甘肃口音里,陈景明听到了晴天霹雳:
顾老汉失踪了,玉也不见了。
遇到了小偷,连人也掳走了?还是他自己就是小偷?
这个问题村长回答不上来,陈景明也是。他无法相信顾老汉能干出偷玉的事来,可现实摆在眼前:人跑了玉没了。
陈景明勉强镇定下来,决心在外商面前先把这事情瞒住,自己先回甘肃看看,真追不回来玉再另说。
就这样,怀着比上一次更加紧张的心情,陈景明重新搭上了去往甘肃的火车。
二.
顾小武被从教室里叫出来的时候,他还没懂发生了什么事情。
来报信的是隔壁家的宋叔。劈头盖脸一句就是“你爹不见了,快点跟我回去”。顾小武不能明白什么叫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刚一出校门,他就问:
“宋叔,我爹呢?”
“有人来请你爹雕刻,后来就找不见你爹了。”
有人来请爹雕刻?
顾小武的眉间闪过一丝迷茫。正像人们很难注意到自己每天都在呼吸的空气一样,顾小武已经习惯了爹十几年来不停断的雕刻,习惯的就像爹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因此他很难把雕刻想象成一种艺术,还需要用“请”。
“那人让你爹雕的一块宝贝疙瘩也找不见了,乖乖,听说要好几万万万呢。”宋叔沉着脸又补了一句。
宝贝疙瘩说的就是那块岫玉。顾小武知道玉石这种东西,他爹箱子底里有好几块这种东西,他也知道这种东西有多么值钱。
顾小武忽然意识到了宋叔话外的意思,脸唰地一下子白了:“宋叔......那......那我爹和这玉........”
宋叔哼了一声,没接茬。
从县城回村子要一天的路,两人一直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半途的时候,顾小武到底是个孩子,忍不住了:“宋叔,我爹不可能拿别人东西。”
宋叔又哼了一声。
此外,两个人就再也没有别的话了。
回到村子,顾小武直接就奔着家去了。家里,一切东西的摆放依旧,只是没了爹和那块传说中的玉。
难得爹为了一块玉丢下自己跑了?顾小武绝对不相信。
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家,顾小武勉强定住了心神,向站在门边的村长道:“王伯,要不我去找找我爹吧?”
村长本就干瘦的脸因为接连几天的紧张与焦虑而深深陷了下去,爆皮的嘴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更远一点围观的人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不行!”。
顾小武愣了一下,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就突然明白过来了。这些人是在害怕他逃跑吗?以为他跟他爹串通一气?甚至是......
一瞬间,顾小武觉得这些往日熟悉的脸,就像这所房子一样,变得无比陌生。他只觉得脑子里血气上涌,头昏昏的。他举起了两只胳臂,然而不知道说什么,终于又颓然放下。
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
“那你打算怎么找?”
“我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找!”
顾小武最后还是去找了,两个青年跟着他,说是帮忙倒更像是监视。其实这村子附近的这点地,村子里的人两天内已经翻了个底朝天了。然而一个大活人,就跟变魔术似的,说不见就不见了。
村子里的人也怀疑过顾老汉是跑出去了。这个村子被山丘包着,要出去,要先沿着唯一的一条小路到县城,再从县城转车。宋叔去了县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顾老汉最近有没有
买过车票。简陋的汽车站里,售票员——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指天发誓最近三天内没有卖给过一个老头汽车票。她说,实际上,三天来一张票也没有卖出去过。
得到了售票员的保证,宋叔又匆匆地赶往学校。当他发现顾小武还在如常地读书的时候,宋叔就更加糊涂了。
这是怎么回事?鬼迷了心窍连娃都不要了,卷着东西跑了?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小武的搜寻一无所获。而这边,村长接到了陈景明的电话,让村长派一个人来接他从县城到村里。陈景明上次来,是外面了不起的大人物,是摇钱树。陈景明这次来,可就和催命鬼无异了。
村长蹲在门槛上发愁。
村长老婆走了过来:“还想啥,让那小子去呗?”
“他.......他要是跑了呢?”
村长老婆两手往腰一叉:“跑了?跑了正好!那小子和他爹本来也不住在这里,算不得咱们村子的人!他们要是跑了,那丢的那块玉和咱们还有什么关系?”
傍晚,顾小武一身疲惫地回到村里,每走一步,心里的忧惧就增加一分。其他人的关注点只在那块没了的玉上,而顾小武更关心的是顾老汉的去向。
爹丢下自己跑了?
爹真的丢下自己跑了?
刚踏进院子,他却发现院子里黑压压地聚集了一群人,每个人脸上都是相同的僵死的表情,像是一堆泥塑一般。
顾小武和人群对峙着。
最后,村长卑琐的声音打破了对峙:“小武啊......陈老板要来了,你能不能上县里的汽车站去接一下他.......”
最后几个音节因为怯懦而含糊不清,听上去像是乞讨,又像是祷告。
顾小武明白了。
扫了一圈那些麻木的脸,他吐了口唾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三.
所谓的汽车站,其实只是这个不大的县城里,专门给汽车划出的一片土旮旯。这时天上已经升起了月亮,明晃晃的月光洒下来,整个土旮旯都变成了金黄色。
顾小武一个人站在那里,听着西北特有的大风呼呼吹过来,又吹过去,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他知道村长他们为什么不想来,他也不愿意来,但他没有退路。
等到见了面,要说些什么呢?
我爹没有拿你东西?
我会赔你的?
.......
一辆老破的汽车缓缓地驶了过来,车上只下来了一个人。
陈景明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顾小武的身份。他眼眉的轮廓,陡峭的肩线都像极了他的父亲。最重要的是他的那双手,细而长,骨节却分明,一双天生的艺术家的手。
“你就是顾小武?”
“嗯......陈叔叔。”
顾小武对这个称呼斟酌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觑探着陈景明的神色。但陈景明只是神色自然,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理所当然的称呼。
两个人朝着村子走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诸如多少岁了上什么学之类的客套话。两个人的声音都慢吞吞的,像是经常卡盘的老式磁带一样,生怕说得快了不能及时想出下一个话题来。
陈景明的心情很复杂。紧张、忧虑、愤怒,这种种情绪已经发酵了一路。他本来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与苦水,决定在下车后,要先把来接他的人狠狠骂上一顿。可是看见顾小武之后,他发作不出来了。再怎么样,他不能对着一个孩子耍脾气。所以他只好敷衍。
顾小武的心情也很复杂。这种情况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远比任何数学题都要难解。所以他也只好敷衍。
两个人就这么彼此敷衍着,走到了一处斜坡。
从县城到村子里的路,最陡峭的就是这个斜坡。这个斜坡孤零零地支在那里,坡度陡又没有什么可以攀抓的植物,而斜坡的两侧就是深深的沟谷。陈景明上一次来的时候,是那个领路的汉子用一根杆子连拉带拽把他弄上去的。这一次显然不可能这样了。于是顾小武打头,弓着腰开始爬那个斜坡,陈景明跟在后面。
两个人的差距渐渐拉大,最后当顾小武爬上平顶的时候,陈景明也就刚到半坡腰的位置。左一个趔趄,右一个趔趄,就在陈景明终于勉勉强强要够上平顶的时候,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一边歪去。
说时迟那时快,顾小武猛地伸出手来拽住了陈景明的手,陈景明僵直地贴伏在坡上,两人就那样凝固不动着。仿佛只是过了几秒,又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手腕上沉重的力道几乎要把他整条胳膊拽下来,顾小武开始流汗、眼花,更恐怖的是一个可怕的念头渐渐在他脑海里浮起:这个男人,只要他一松手,就会滚下坡去,就会没命。这些乱子都是他带来的。如果他消失了,这些事情就都解决了,爹就能回来了。
顾小武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
此刻,金黄的月光正亮到最强的时候,彼此脸上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顾小武看见了陈景明的脸,一张充斥着哀求和恐惧的普通男人的脸。
一刹那间,顾小武简直不能理解自己刚刚是怎么想到那么恐怖的念头。他感到羞愧、害怕,手上猛地加了一阵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强力,将陈景明拉了上来。
踏空的左脚钻心地疼着,陈景明就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在地上趴着、喘息着。他看到了少年的神色。他很清楚,刚才生与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陈叔叔,你还好吗?”顾小武的声音里饱含着愧疚。
陈景明试着动弹了一下,但一阵剧烈的疼痛击中了他:“左脚,左脚好像崴到了。”
顾小武蹲下来,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旋即脱下自己的外套,开始做一个简易的包扎。两三分钟的功夫,陈景明受伤的脚踝就已经被结实地包裹了起来。陈景明两手撑着地,慢慢坐了起来。
“谢谢你救了我。”
“我,我......”顾小武的一张脸都红了,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陈景明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回想起刚才少年包扎时灵巧翻飞的手指,忍不住赞叹道:“你的手很巧。”
顾小武更加局促不安了。
“是你爸爸教你的?”
“没有,爹没教过我。爹不许我学。”
顾景明吃惊得说不出话来。顾老汉,无疑是把整个生命都献给了手工艺术的人。他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人会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学习手工艺术。
这是两个人见面后第一次提到顾老汉。虽然时机不是那么恰当,但是顾小武不得不开口了:“那个,陈叔叔,我爹是不会拿你的玉的。他不是那种人。”
“.......”
“陈叔叔,我爹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你相信我。”
陈景明沉默着,许久才开了口:“其实,我也不相信你爹会贪图这么一块玉。”
然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陈景明再度开口,带着一点自嘲:“其实也是我自己的责任,如果我留在这里,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了。”
“可是我不得不回去啊。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吗?因为,那关系到我父亲啊。”
打电话的那位律师,一直在负责陈景明父亲的产权纠纷。陈景明的父亲也是一位民间艺术家,当年也曾名噪一时。然而由于作品被指抄袭,指责声铺天盖地地袭来,还面临着巨额的赔偿费,陈景明的父亲最终选择了自杀。自杀前,父亲要陈景明立下重誓,此生不得再从事民间艺术。
陈景明不得不答应父亲,但他只是从一名艺术家变成了经纪人,并没有完全离开这个圈子。他不想,也不能离开。数年来,陈景明一直在拜托着律师调查当年的抄袭案。
父亲的每一次雕刻,小小的陈景明都在一旁亲眼见证。看着一片叶子的苍翠、一朵云的柔媚,如何经过几十个夜晚与白昼的转世,变成刻刀下或圆润或硬朗的线条。陈景明始终都不相信,他的父亲会是一个抄袭者。
这一调查,就是十年。
直到那天律师打电话来,说是在一本旧杂志上,发现了陈景明父亲当年的手稿。而这份手稿,极有可能就是抄袭案翻盘的关键证据。
“所以你懂了吗?就算是知道把玉留给你父亲风险这么大,可我还是要回去。”
顾小武的眼里含着泪,有一些词句他听不懂,可是那种对于父亲的信任,那种“就算全世界都怀疑你,我也相信你”的绝望与坚持,他感同身受。
陈景明怅然地长叹了一声,这十年来他没有和任何人这么交过心,而今天对着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孩子,他却原原本本地倾吐了出来。
既然已经开了头,后面的话反而好说了。陈景明直接问出了压在他心底的疑惑——他离开前那个晚上发生的变故:“你妈妈的事情,能不能给我讲一讲?”
顾小武抖了一下,然后头慢慢地低了下去:“我娘,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
“其实、其实我都是听别人说的。他们说娘生产的时候,爹正在忙着雕刻,所以他没能赶上见娘最后一面。”
“他们都说爹疯了,说娘会死都是爹的错。”
“可是我姨姨不是这么讲的。她说爹和娘感情最好了,她说爹当时是在给娘雕礼物,她说爹比谁都自责.......”
说到最后,顾小武已是呜咽。
陈景明心下了然。这就是顾老汉不让顾小武学习民间艺术的原因吧:一个人的心就这么大,对于一件事太过执着,就是对于别的事情的错过。
所以自己无意提起的时候,顾老汉才会那么生气吧。原来用情之深,多年竟不有曾减退。
可是这样一来,这场争吵的线索就也断掉了。陈景明本来以为争吵的背后必然有什么隐情,现在看来,不过是一段伤心往事。
那么顾老汉到底在哪里呢?
这样一个痴情痴心的人,会卷着一块玉跑了?
顾小武忽然跳了起来。“我知道我爹在哪了!”
四.
顾小武引着陈景明走上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陈景明脚上带着伤,走不快,两个人在月色下赶路,却一直到天蒙蒙发亮还没有到目的地。
“爹一定是去看娘了。爹和娘原来不住在这个村子,娘死了,爹才搬到这里来的。娘就葬在爹和娘原来住的地方。”顾小武这样说。
两边矮矮的树丛开始多了起来,像是有人精心地栽培过一样。又转过一个弯,两个人就看见了顾老汉,直挺挺地跪在一个墓碑前。
西北的天气已很冷,顾老汉灰白的须发在风里飘动,露水沾湿了他的衣服。他跪在那里,像已经跪了一个世纪一般。
“爹!”顾小武惊喜地喊了一声。
顾老汉身子抖了一下,没有回头。
顾小武跑过去,这才注意到顾老汉的面前还摆了一条桌案,案上放了一把刻刀,还有一块玉雕。玉雕已经成了蝉的形状,振翅待飞,只是左翅上还差一刀,翅膀还残缺一块。
顾小武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玉雕。他见过爹雕的其他作品,可是从来没有这么传神过。
“左翅要从这个结点开始锯割。向上割,左翼就太单薄了。擦腹而割,整个玉雕的平衡就没了。你说该怎么割?”
顾小武扫了一眼还站在远处的陈景明,不敢相信爹是在问自己。爹从来没有问过他关于雕刻的问题。小的时候每次他一拿起刻刀,爹就会狠狠地骂他,骂到他对于刻刀终于只是远远地看着。
顾小武沉思了良久,才犹豫着伸手比划了一下:“如果是从这里......”
惊呼和劝阻都没来得及出口,顾老汉手起刀落,沿着顾小武指的方向割了下去。
一只玉蝉展翅飞翔。两翅饱满,傲然于世。
顾老汉盯着手里的玉蝉左看右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梦如啊梦如,你说这是不是天意.......”浑浊的泪水从他的脸庞上滚滚而落。
陈景明再也忍耐不住,几步跑上前来。看到玉蝉的那一瞬间,他也呆住了,在艺术圈浸淫了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传神的雕刻。寥寥八刀雕就,可是蝉的眼睛里却蕴含着无穷的忧郁,微微拱起的头颅是如此的孤高不驯,两片翅膀又是如此的轻盈有力,仿佛随时都会随风飞去。
这才是真正的鬼斧神工。
“你知道你娘最喜欢的是什么吗?”
“........蝉?”
“是蝉。可是当年我想送给她的蝉,这一刀,雕坏了。”
“她说一定要让你也学习艺术。我不这么想,学了这耽误人的劳什子干什么!”
“可原来都是命里注定的。”
记忆里照片上那个女子素雅的脸,和眼前这只玉蝉悄然重合在一起。经历了几十年的深情与孤独,才能有这样一只蝉。
陈景明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是那样一点一滴地收集着岁月的片段,用诚心和深情,在时光里雕刻出一件件杰作。
这就是匠心吧。
情之所钟,用之以恒。
顾老汉抬头看了一眼陈景明,伸手将那只玉蝉递给他:“给你。”
陈景明犹豫着,找了这么久,担心了这么久,真的找到了一时却不敢接过来。
“拿着,我不问你要钱。”
陈景明惊愕地抬头。
“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尾声
当陈景明把这块历尽千难万险找回来的玉雕交到外商手里时,外商脸上带着毫不知情的天真的笑容,对着玉雕啧啧称奇:
“陈?你看这花纹,你看这个凸起,简直就和博物馆里一模一样。”
陈景明此时只是像往常他在这个场合时一样,得体地微笑着。
外商赞叹地望着陈景明:“陈,我很满意,你真了不起。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全中国最了不起的珠宝经纪人。”
“不敢不敢,承您吉言。”
“一会儿一起吃晚饭吧,陈?”
“不好意思,我明天要飞去一趟北京,晚上还要收拾行李,恐怕要失陪了。”
外商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陈,你的名声已经传到北京去了。”
陈景明微笑不答。
“那么陈,我们有机会再见。”
此刻,在北京的一所艺术院校里,顾小武正拿着刻刀小心翼翼地在琢磨着。手势略显生涩,每一刀却都稳健有力。他的眼睛凝神地注视着石膏块,就像已经注视了千百年一般。
阳光从旁边半敞的窗子里洒了进来,一地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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