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家,几位表兄弟聚在一起,喝酒吹牛,天南地北胡侃一通。七八分醉意之后,大姨家的大表哥独自坐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看着窗外的黑夜默不作声地吞云吐雾起来。

        大表哥今年三十四岁,比我大八岁。三十四岁,在城市中这正是一个青年最风华正茂、志得意满的年龄,然而三十四岁的大表哥,看上去却如四十多岁的人一样。他那本该年轻的脸上,过早地刻上了困难的沉重与岁月的磨砺;他的双手经过长年累月的劳作,关节粗大,皮肤粗糙。他的唇角总是抿得紧紧的,仿佛怕一放松,从中就会溢出呻吟似的。

        酒性正酣,我拿了自己和他的酒杯走了过去,刚要取笑他逃离酒场,不料转到他面前,发现他细细刻着沧桑印记的脸上,泪痕斑斑。

      “大表哥,你怎了?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我大吃一惊。

        表哥见是我,慌乱的用略带粗糙的手抹了把脸,努力打起精神,道:“没事,没事,就是一时难受……”他又默了一默,再次抹了抹眼睛,咽下喉头的哽咽,清了清嗓子,那声音还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沙哑和疲倦:

      “二弟,你是读过大学有大文化的人,你说,是不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人是不是应该信命呢?人到底是不是就斗不过命呢?”

      大表哥是我们表兄弟中的老大,平时不太爱说话。也许此刻是因为喝醉了,也许是心里的委屈和不甘憋闷了太久,急需一个地方发泄,话匣子一打开,那久藏的心事就像滔滔洪水一样奔涌而出。

      大表哥和我一样,都出生在山窝窝里。对于山里的孩子——尤其是家庭贫困的孩子而言——好好读书、考取大学、找个好工作,就是走出大山,改变自身与家庭命运的唯一出路。大表哥的家庭尤其贫困:一家人只凭几亩薄田维持生计,一年一收,还要看老天的脸色;母亲身体不好,做家务活尚可,做农活时总有些力不从心;父亲游手好闲,每当看着村子中的男劳力在农闲时出去打工,父亲就蹲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笑眯着眼吸着烟,嘲弄地说着颠三倒四的风凉话;姐姐素来体弱,而且时不时会痴痴呆呆神智失常,经常被村里小孩丢石头喊“神经病”——这个家庭的困境何止是“贫困”二字所能涵盖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大表哥从懂事开始,就经常帮着家里干各种活:洗衣服、简单做饭、打猪草、摘桑叶、出田劳作、放羊、喂牛……当城里的小朋友因为父母买的礼物不符合自己的心意而哭闹不止时,大表哥的手上已经开始渐渐被繁重的生活磨出茧子来了。

      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东拼西凑供表哥上了学。知道这上学的机会来之不易,大表哥因此也格外珍惜。他小小年纪已经意识到,只有好好读书,以后才能过好日子。至于什么才是好日子?整日埋头在劳作中的大表哥自己也说不清。他猜,那种每天不需要拼命干活、家里可以买台彩色电视机、可以每天吃肉的日子,应该就算好日子吧?

      为了自己和家里人能过好日子,大表哥拼了命的学习。上课时,他总是听的最专心的一个,课间小伙伴喊他出去玩,他也总是摇头拒绝,一个人捧着书本聚精会神的温习着功课。每天放了学,他和小伙伴从一公里之外飞快的跑回家,拿着猪草篮子往山上跑,一边还在脑海中温习一天学到的内容。

      功夫不负有心人。从小学到初三,表哥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在中考时,他更是以全镇第一名、全县第七名的成绩,考入了县城唯一的一所高中。从亲爱的老师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后,大表哥高兴得疯了一般。他成功了!他即将成为一名高中生,以后还会成为一名大学生,最终走出大山,走到更宽广的世界中了!他将摆脱这命定的土地的束缚,走上父辈不曾踏足过的一条更光明的道路了!

      他含着激动的泪水,疾风一样跑到田头,找到正坐在田头抽烟的父亲,带着激动的颤抖,有些语无伦次地向父亲报告了这个好消息。然而,父亲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么喜悦。他抽了一口烟,向着阴沉沉的天空吐了个烟圈,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膝盖,犹犹豫豫地开口:

        “娃呀,你考上高中了,这是个好事情。就是你看看咱家这个破烂情况,我和你妈身体都不好,家里地里的活干着越来越吃力,你姐姐又是个那样子,一家人吃饭都快成问题了。你上初中的时候,我就寻思让你回家来帮我干活,不过你那会太小,也只能干点轻活。现在你长大了,有力气干地里的农活了,你,你是不是——”父亲吞吞吐吐,又吐了个烟圈,深深叹了口气。

        大表哥惊呆了,他的心一下子浸入到了冰冷的湖水里——是呀,他怎么忘了他家的境况呢?他要去县城读高中,先不说这笔学费和生活费从哪里来出,单说他离开家后,只能每个月回来一次——家里地里大半的活谁去做呢?母亲和姐姐显然都是不成的,而父亲,父亲虽然身体还好,不过却是干三天歇两天的性子——要不然,他家的情况咋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他低下头,眼里充满了强忍着的泪水,只是这泪水的含义和刚才明显不同了。他有些不甘心。他这么些年拼了命地读书,就是想有一天走出这大山,难道,难道他还是要被拴在这片沉重的土地上吗?

      父亲又吐了口烟圈,长长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先不说家里没钱供你接着读书,就算你去读了高中,到时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还不是一样要回来劳动?”看着攥紧拳头强忍着眼泪的儿子,父亲心中也有几分不忍:“唉,我也想供你读书,供你考大学,可是这命——咱的命就是这样的。娃呀,咱祖祖辈辈都是在这土地上刨伙食的,你——你——”他嗫嚅了几下,终于还是说不出“你回来劳动吧”这几个重逾千钧的字。

      大表哥终于忍不住,呜咽着哭了起来。盛夏的骄阳火一般炙烤着大地,他却觉得自己置身于冰洞之中。大表哥感到自己的心像玻璃瓶子一样被摔的粉碎,而自己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软弱无助,感到自己受到不知道谁带来的伤害,只能承受,毫无招架之力……

      大表哥终于在村里人的惋惜声、亲爱的老师几次到家做思想工作之中,放下了书本和钢笔,穿上了旧衣服,拿起了锄头。高中开学的日子,他一个人躲在村头的大槐树后,呆呆看着几个同学兴高采烈的骑着自行车去高中报到,一句话也不说。是呀,还能说什么呢?还要说什么呢?

      次年,还不满十八岁的大表哥坐上去往西安的汽车,投奔远房叔叔,去建筑工地上干活去。当他路过县城中唯一那所高中,看着那可爱的深红色的教学楼,他用开始变得粗糙的大手抹了抹眼圈,低声自语:“命,这都是命啊——”

      经过多年拼搏,大表哥从一个建筑工地的搬砖小工开始,换了几个师傅,终于变成了有技术、经验丰富的空调安装师傅。而他也终于攒了一笔钱,在政府的补贴下,在镇上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将父母与姐姐从那个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土房子里接了出来。再几年后,姐姐出嫁,他和本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组建了一个小家庭,在之后有了两个孩子。这个时候,大表哥才渐渐有了笑容,他开始觉得,生活真的在慢慢变好了。

        可是谁又知道,命运总是残酷无情,尤其是对本就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加倍的残酷无情。

      在大表哥刚满三十岁、准备在西安和妻子一起好好奋斗,为老家的孩子和老人提供更好的生活的时候,命运再一次举起了泛着寒光的利剑。

      最开始,是母亲时不时嚷着胃疼,却又不舍得花钱到医院做检查,每次疼得难忍时,总是在镇上的小诊所自己买点药了事。然而这胃疼来得越发频繁和严重了,有几次,母亲疼得受不了,在床上蜷缩打着哆嗦硬抗着——这还是听他五岁的女儿在电话里讲的。

      他和妻子赶快回到家,强逼着母亲到县城人民医院做检查。当检查结果一出来,他整个人像被雷击一样懵了——胃癌,这两个冷冰冰的字,像魔鬼一样紧紧揪着他的心,扼住他的喉咙。在他刚觉得生活有了希望之后,这残酷的命运,却将这致命一击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砸来。

        医生说是胃癌中期,还有手术治疗的希望。面对巨额的医疗费和痛苦的母亲,面对天塌下来一样完全垮掉的父亲,面对嚎啕大哭的妻子,他咬紧牙关,拿出上面有自己和妻子省吃俭用攒了两年才攒到两万块钱的工资卡,交了前期费用。

      两万块钱是远远不够的,他知道。能怎么办呢?他蹲在病房门口,蜷缩着抱着膝盖想了一夜,顾不得自己已经连续两天没喝一口水,就开始到各家亲戚家借钱了。

        母亲的手术并不如想象中的成功,后期的放疗与化疗像是个无底洞一样,吞噬着他的希望和未来。他借遍亲朋,终于凑够了手术费用和初期的治疗费用,然而这个时候,原本可以照顾母亲的父亲,却哮喘发作了。他焦头烂额,在水深火热中咬着牙苦苦撑着,自觉像是汹涌大海中随时灭顶的一叶小舟,又像是狂风暴雨中随时熄灭的一盏烛火。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大表哥抬手擦了擦满脸的泪痕,使劲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二弟,你也知道,你大姨和你姨父(大表哥父母)现在只能在家休养了。原来的时候,他们还能帮我们照顾两个孩子,我和你嫂子在西安打工挣钱。现在呢,你大姨每天躺在床上疼的直叫唤,你姨父每天只能晒晒太阳,连家里地脏了都不扫一下,更别说给两个孩子做饭了。我只能放着西安的钱不挣,在家里照顾这老小,你嫂子一个人在西安打工挣钱……二弟,你说这日子还有什么希望呢?”

      他抬起头,重新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几口,恨恨地说:“我不信这就是我的命!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为什么别人的命都那么好,而我的命就是这么脓包呢!”他想起了家中基本不能动弹的母亲,声音颤抖起来:“二弟,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实在累得扛不住了,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完了。我对你大姨说,说,你让我欠了十几万的债,你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活着拖累我……呜呜呜,我对自己亲生的妈说你为什么还不死……”他捂上脸,在酒醉与蚀骨之痛中无法抑制的呜咽起来。

      我听得心底酸楚极了。这生活呀,这沉重的生活!它沉重痛苦到,竟然快将人最后的善良都要磨灭了!大表哥一直是多么有担当,多么爱护家庭的人!他能说出这种话,一定是被逼到山穷水尽,一定是痛不欲生了!这生活!这生活!

        大表哥哭了一会,好容易才平稳了情绪:“二弟,二弟,我苦呀,我的命真苦呀二弟!我从来不敢奢求自己像别的人那么大富大贵,只求能用自己的一双手和拼命劳动来养活父母和孩子,可是这生活都快把我压垮了!这就是命吗?这就是命吗?既然是这样的命,为什么还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来受罪的吗?”

      大表哥向看不见的命运质问着,怒吼着。然而命运终究不能回答他,我更不能。

      大表哥喝了几杯酒,终于在酒力和极度疲惫中渐渐睡着了。他额头过早刻上的皱纹仍皱得紧紧的,好像永远不会展开一样。

      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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