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镇|三十一 请鱼神

江上的浓雾中,一艘大船徐徐而行。这大船颇有来历,当年永乐朝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成为一时美谈,国力的兴盛激发了许多商贾的“爱国热情”,沿江的一些富商就仿造当时宝船的形状,差人打造了一些小型的船只。这些船只虽说是微缩的版本但也足有七八丈的长度,船艏两侧配有虎头浮雕,船身精雕云龙,船尾细刻大鹏金翅鸟,再施以金漆彩绘,与郑和宝船别无二致。高帆横筑长橹叠发,穿行青山绿水之间威武之风自不需多言,“三宝巡江”也是当时的“青江十景”之一。

在此种巡江宝船最为风光的日子,江中的小船每每遇到它,都会由于敬畏或是钦慕而停船靠边,为它让出江中央的航道。渔民们望着它张大了嘴巴,沿江的百姓见了它更是难掩兴奋之情,时常有人把它误当做是皇船驾到,冲着它高呼“万岁”。这些宝船也不负众望,为打造它们的“爱国”商人带来了可观的收益,图慕虚荣者趋之若鹜,把登船的价格炒上了九天银河。有的商人还是暴露出了贪婪的本性,不仅把宝船搭载的人数增多了一倍,还大大增加了船只往来航行的频次。终有一日,一艘不堪重负的宝船在风暴中翻船沉没,近百人在这次江难中丢了性命。官府震怒,把利欲熏心的商人当街斩首,其苦心经营的万贯家资也被尽数抄入了府库。无辜的巡江宝船一夜之间便失了宠,再没有船为它在江中让道,也没有人冲着它高呼“万岁”了。图慕虚荣者如猢狲四散,想必各自踏上了新的猎奇之旅。大多数宝船只好改成了货船,在江上运送粮食、瓷器和一些名贵的木料,让人不禁感慨,它们的命运亦如那些红极一时的青楼名妓,一旦人老珠黄失了行市,也只能擦着委屈的眼泪,嫁给那些她们往日都不屑夹上一眼的小商贩们了。在官军封江之时,恰巧就有一艘宝船停靠在宁波湾卸货,船主弃船而逃不知所踪,这艘船也就落在青鱼镇人的手里。虽说是他人财物不可擅动,可在这生死关头,青鱼镇人也顾不得许多了。

此刻的江面上风急浪快,水花拍击在船体上发出“嘭嘭”的沉闷响声,大船的吃水线极高,几乎要没到舷窗,似乎在底舱里装满了沉重的货物。船舱内划桨的捕鱼人面色凝重,像是一队先秦陪葬的陶俑,只依着号子用力地划行。甲板上的捕鱼人则截然相反,他们紧张地观望着周围,频发交流着江上的情况,不知是希望青鱼早点露头,还是希望它永远不要现身。张顺手把着鱼叉站在船头,黝黑的肌肉绞出清晰的轮廓,在筋骨的缝隙间挤出几道淋淋的汗水。他已经做好了决斗的准备,和其他紧张兮兮地捕鱼人不同,他并没有盯着眼前污浊的江面,而是眺望着远方,在远到雷声都不能传来的天际,飘着几只被闪电照亮的沙鸥,它们才是他的知己。他们都是勇敢者,也是亡命之徒。

“请神到地喽!”瞭望的捕鱼者突然高声喊道,接着捕鱼者们一声声地将这句话传向更远处。江面上还没有任何异常,但大船上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最紧,透过风声,你似乎都能听见弓弦即将被拉断的“嘣嘣”声。捕鱼人嘴里的口水一下子都变得如石头一样顽滑坚硬,要耗费好大的力气鼓动喉结,才能把它吞进肚子里。

突然间,风声偃息。铁板一样的江面开始倾斜,在沧江的尽头——江水与云层相接的天际——水平线在不断地向上抬升。天上的乌云遭到挤压,变得更为浓重、低沉。这些常年在风浪中的渔家把式知道,这是暴雨来临前的宁静。

一段死寂之后,一个长长的黑影从船下一闪而过,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大船的一侧。“来了,来了……”,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黑白相间的巨大浪花,青鱼腾空而起,从大船甲板的一侧飞到另一侧,它圆睁的白眼在验看船上的每一张面孔,不仅如此,它似乎还在聆听着江天间的每一种声音,细嗅着夹藏在风里的每一种味道,它在期盼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它的期待落空了,失望让它愈发暴躁起来。

“还记得我吗?”张顺手举鱼叉,冲着青鱼大喊。

落入水中后的青鱼率先发起攻击,它猛甩两片巨桨一样的鱼尾,拍起一道激浪。炮弹一般的水花直打到大船的甲板和船帆上,撞击后碎裂成无数更小的散弹,把几个渔人打翻在船板上。然后青鱼潜入江中又没了踪影。

“鱼神来了!鱼神恕罪啊!”捕鱼人们语无伦次地惊叫道。他们大多第一次见到青鱼完整的身躯,它是那样的巨大,充满了摧毁性的力量,仿佛就是天帝钦授的江中主宰,任何人都无法在它的地盘与之对抗。不少捕鱼人的胆量一下子就跳船逃跑了,只剩下瑟瑟发抖的躯壳和混乱胆怯的心神绝望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的眼角流淌着无助的泪水,哭泣的声音也像是受了委屈了孩子,不敢放肆地发泄出来。

江上吹起了狂风,黑云几乎压在头顶,江天之间的一切似乎即将被这巨大的重量压成了灰粉。大船在动荡的江水中左右摇摆,船上的捕鱼人靠着祖传的双双大脚才勉强能站稳脚跟。

“降帆!”张顺扯着嗓子大喊。

桅杆旁的捕鱼人降下了已经被吹成口袋状的船帆,大船的摇摆总算得到了些许的缓解。暴雨如瓢泼而至,雨点足有拇指大小,漫天的蝗虫一般冲打在大船的甲板上,粉身碎骨后留下一个个黑色的痕迹,很快,整条大船都像是涂上了一层暗沉的深漆,不复平日艳丽的光泽。青鱼一直没再现身,捕鱼人们焦急地四处观望,一颗颗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鱼神是不是走了?”张顺身边的捕鱼人大声问道。

张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指了指船下。

他说的没错。此时,在船下的江水中青鱼正全力加速冲向船底。紧接着大船在猛烈的冲撞之下向上浮起了三尺,将甲板上的捕鱼人颠到了空中。好在整个船只重心极低,在风暴中依然稳健。

“快去放出信号!”张顺把手中的鱼叉死死地钉在甲板上,等待着青鱼的下一次撞击。

一个捕鱼人拿着烟花跑向船尾,他试图用火石点燃烟花,却在雨中怎么都擦不燃引信。突然,船体又猛地一震,将他抛出了船外。落水者在江中拼命挣扎,大声地哭喊呼救,可此时其他捕鱼人也无暇救他,只能任他自生自灭。张顺骂了一声,拔起鱼叉跑进了船舱,他麻利地点燃了烟花,高举着走向船尾。

张顺在风雨中大笑道:“来吧,来吧,这艘船是这条江上最大的货船,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大家伙!你不是很能撞吗?我们在船舱里装满了沙土和瓷片,这次让你撞个痛快!”,张顺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要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任你羞辱的可怜虫!”

张顺到了船尾,一手将鱼叉钉在甲板上,一手拿着烟花挥舞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大船再一次受到冲击,张顺失足跌倒,然后用鱼叉勉强支撑起身体。他湿透的头发像柔然的水草一样紧贴在肩膀上,整个人却表现出一种近似疯狂的兴奋,此时此刻,别说对手是青鱼,哪怕是千里大江这头暴躁的凶兽,他也有决心将它驯服。透过雾气,漆黑的江面依次燃起八点灯火,距离大船有几十丈之远。张顺面露微笑,用力一掷,将烟花扔进了江水中。

“别急,别急,好戏才刚刚开始。”

雨雾中八艘小船与狂风竞速而行,每艘渔船拖拽着一上一下两张大网,上网挂有空心的浮漂,使其悬于江面,下网拴有铁坠,令它沉于江底。水下,在青鱼的头顶一张大网紧贴着大船的船底迅速地铺开,另有几条绳距极大的网绳冲着青鱼而来。与其他鱼虾不同,青鱼从未把渔网放在过眼里,此时又是怒火中烧,自然不会临阵脱逃,它任由网绳从它身边划过,继续撞向船底。八艘小船迅速到达指定的位置,通过灯火的方位保持着约定的船距,每艘船相距三四十丈远成一八卦形把货船和青鱼所在的区域围在中心。

张顺在船尾再次高举起烟花,船艏和两舷也有捕鱼人发出同样的指令。

“让大鱼尝尝我们八卦阵的厉害!”张顺冲着远处的小船高喊。

小船上的捕鱼人看到大船上的信号,开始了收网的行动。船上装置的两个绞盘在四个捕鱼人的操作下飞快地转动起来。浮在水面上的网被逐渐拉紧,封锁住了这个区域的江面。

“上网收紧!”小船们纷纷发出信号。

与此同时,一直沉在江底的网线开始向上提升,青鱼发现了不断上升的网线,下网边缘的网绳已经和上网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网兜,青鱼见左右被围,只能加速游向水面。在往常,它可以轻松地一跃而出,可没料到这次竟被收紧的上网拦了回来。青鱼想用牙齿咬断网线,可网线被桐油淋透,又滑又韧,让它极难下口。

“怎么样,大鱼?我们可要瓮中捉鳖了。”

江水中,下网越升越高,留给青鱼行动的空间越来越小。

“像你这样的大家伙,一旦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是不是感到有力是不出啊?”

张顺说的没错,水下,青鱼再次撞击货船,但由于已经没有了加速的空间,撞击的力量果然削弱了很多,当所有捕鱼人都认为策略已经奏效时,就是这一次看似无力的撞击让船底出现了一道裂缝。

在小船上,四名渔人合力转动着下网绞盘两边的摇臂,水下渔网靠近小船的部分已经贴近了水面的渔网。网兜的最低处还在不断地上升,青鱼已经被逼到大船的船底,完全失去了游动的空间。

江上风浪稍息,雨也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啜泣,大船上的捕鱼者人分散在船的四周,紧把住大船两侧的围栏,警惕地留意着水中的情况。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大鱼都没有再撞击船底。

“我们困住它了吗?”有捕鱼人问道。

“看!它就在我们下面。”

在船尾的位置隐约可见青鱼的尾巴。

“兄弟们,我们成功了!”张顺欣喜若狂。

“成功了!成功了!我们请到鱼神了!”

渔人们都一副大难不死的样子,虔诚地感叹神明的保佑,唯有张顺此时对青鱼出言不敬。“什么鱼神,就是一条大鱼而已,只要是鱼,就一定能被我抓到,哈哈哈!我说过,我会亲手抓住你,我还要亲手结果了你!”其他捕鱼人听到张顺近乎疯狂言论后,脸上显露出担忧的神色,他们害怕张顺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会招来神明的责难。不幸的是,他们的顾虑很快便得到了验证。

“顺子,你快看呀,水里有东西浮上来。”一个捕鱼人惊慌地呼唤着张顺。

捕鱼人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水面上浮起几块断裂的木板。

“不好!”张顺暗道。

张顺一路向船尾跑去,在船尾他看见在大船行驶的路线上,江水的颜色变得更深,像是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张顺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眼皮也不受控制地跳动着,他知道事情已经不妙了!

“这个混蛋!”

张顺跑到甲板中央,招呼所有人到他的面前。

“兄弟们,船底已经漏了,现在船舱里的泥土和瓷片正在流进江中,一旦船舱开始进水,这艘船会很快沉没的!”

一情绪激动的捕鱼人冲上来抓住张顺,大声吼道:“是你触怒了鱼神,这下我们完了!”

张顺甩动鱼叉,将拉拽他的捕鱼人打倒在地,其他人见状也不敢上前了。“我们还没完,要想活命的就听我的。”

只有少数一些人聚在张顺的身旁,他们用既怨恨又畏惧的目光望着张顺,期待着他能想出起死回生的法子,其他捕鱼人已经放弃了抵抗,跪在在甲板上向着船尾的江水磕头求饶,哭喊着:“鱼神放过我们吧,我们是要请你,不是抓你啊!”

“我们得在大船沉没前让小船加速把网拖走。”

“我们事先没约定这样的信号。”

张顺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眼珠飞速地转动了两圈,“那就只能这么办了,我们全力逆江而行,而小船继续顺江而下,这样它们就能把网从我们的船底拖走,否则渔网和小船会被沉没的大船拖垮,一起沉入江水中。”

一捕鱼人听后跑进船舱,冲着的划桨渔人大喊:“全速逆行,快!快!”

划桨者从他的带着惊恐的声音里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一边喊着口号,一边开始拼命反划着船桨。

大船开始在江中减速,从渔网的中央逆江移动,也就是从八卦的中心向着江水上游的四艘渔船偏去。小船上的人看着大船向自己撞过来一脸疑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大船在减速!还没到地方呢!”

再看水下,狡猾的青鱼附在大船的船底,用牙齿撕开船下的木板,船底的漏洞越来越大,沙土中的瓷片刺伤了鱼嘴,鲜血和沙土混在一起将周围的江水染浑。随着一整条木板被青鱼掀起,船舱里的大部分的沙土都流进了江中,江水随之灌入船舱,大船开始缓慢地下沉。桨手们所处的船舱也开始渗入江水,捕鱼人丢了桨橹纷纷向甲板逃去。大船上人心已乱,甲板上的脚步声乱作一团,哭喊求救声不绝于耳,此时的大船如同一口烧开了的大锅,船上的捕鱼人就是锅里煮着的鱼虾蟹蚌,是留在锅里还是跳出锅外,对他们来说似乎都是死路一条。

“不要慌乱!有胆量的就随我来!”张顺冲着捕鱼者们高喊。

张顺纵身跳入江中,甲板上的捕鱼人面面相觑,他们哪里有胆量和鱼神一较高下,自然也不会跟随张顺跳入水中与青鱼缠斗。

“鱼神啊,您要怪就怪这个张顺吧,就是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您老人家不敬。我们对您老是有一百个恭顺啊!”

没错,对于那些胆怯的捕鱼人来说,如果张顺不能阻止发狂的青鱼,最好的结果就是让他成为亵渎神灵的替罪羊,要是青鱼把张顺吞进肚子后便能消除怒火,那就再好不过了。这个合情合理的求饶一出口便得到了广泛的认同,他们怕鱼神没有听到,便在大船翘起的一端跪成一排,冲着江中时起时伏的青鱼不断地呼唤着。

就在被同伴们出卖之时,张顺已潜入惊涛之中。眼见青鱼还在不断撕开船板加速着大船的沉没,他猛打一双蒲扇般的大脚,飞快地扑向青鱼,用手中的鱼叉连续刺入它的背脊。青鱼感到了钻心的疼痛,一甩头便发现了身后的挑衅者。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青鱼弃了船底,张开血口直奔张顺而来。待到青鱼来到近前,张顺脚下踩水,把青鱼引向了江面,他敏捷地穿过渔网,躲过青鱼攻击的同时,还不时戳刺青鱼头上的伤口进行反击。青鱼见几次进攻未果,便不再穷追猛打,转而回身继续撕咬船底。“好狡猾的家伙!”,张顺无奈只好再次潜入水下与青鱼周旋。这次青鱼已想好了应对张顺骚扰的策略,它先用鱼尾封住张顺的去路,再掉过头用獠牙利齿进行攻击。张顺眼看青鱼此番扑杀难以躲避,情急之下只好一抹身子躲进船底的大洞中。张顺在沉没的船舱间游走,一有时机便用鱼叉划伤青鱼的身体。

大船继续沉没,船底进一步压迫水上的渔网。所有的小船在巨大的拉力下向着大船靠拢,江上游的两只小船由于大船的减速已经与其相距不远,此刻由于上网的拉拽,小船的船体已经极度的倾斜。

“快放开渔网,要不然我们就要翻船了!”

“断开渔网!”

小船上的捕鱼人若是可以冷静下来,适当放松上网的网绳,然后调整船帆加快船速,把两张网所夹的网兜从大船的船底抽走,是可以逃过这场劫难的,可迟疑不决让他们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恐惧带来的惊慌使他们只能放弃计划以求自保。在他们接连斩断了上下网的网绳后,船体很快恢复了正常。小船上的捕鱼人松了口气,可他们不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此次围捕的主动权,他们不再是猎人,而变成猎物了。

张顺浮出水面换气,看见上网已断,松垮垮地漂在江面上,如一片水藻似的随波逐流。他的脑袋好像被从天而降的东西重重地砸中了,一时间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怏怏地自语道:“一群蠢货,这下我们没机会了。”张顺心有不甘,用力地拍击了水面三下,激起涟涟的水花。

很快,大船便已沉没了四之有三,并且还在飞速地下沉,甲板上的渔人们纷纷跳入水中,游向最近的两只小船。捕鱼人的噩梦开始上演了,江上浮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突然坠入水下,然后血水伴着气泡像泉眼一样翻涌上来,再慢慢地随波散开,而沉入江中的人却再也没有从水中露头。

“天啊!我们激怒鱼神了!”

“我们完了,这下真的完了!”小船上的渔人被这样的场景吓得瑟瑟发抖。

“快啊,快点啊!”

一个跳船的捕鱼人听见了小船上同伴们的呼叫,他回头一望,看见远处一个巨大的黑影向着他冲了过来。先前一直因胆怯而噤声的他不自觉地哭出声来,他丢开抱着的木板,用尽全力扑打着水面,笔直地游向离他最近的小船,“饶命啊,鱼神饶命啊”,他的求饶声好比是寒风怒雪中炭火盆里的一星余灰,飞速地消逝在冰冷的天地间。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小船船舷的那一刻,青鱼从三丈外一跃而出,落水的同时将他一口吞噬。青鱼溅起的水浪足有五尺高,翻涌过来打翻了小船上目瞪口呆的捕鱼人。

“斩断渔网,我们快逃。”

远处小船的捕鱼人眼见这般景象,脑子里也就只剩下逃命的念头了。其余的小船接连割断渔网,开始拼命地向江畔驶去。青鱼加足马力冲向小船,势要一雪前耻。落荒而逃的小船被青鱼一艘艘地撞翻,捕鱼人们落入水中,虽然竭尽全力地摆动着四肢,却不知该向哪里逃命。很快,在已经可以遥望到江畔的水域,八艘小船中的七艘已经被撞毁,木板的碎片在江中漂荡,鲜血染红了江面。青鱼穷追不舍,贴着水面直冲向远处仅存的一艘小船。小船上的渔人跪在甲板上做着临死前的祈祷,待到青鱼已近在咫尺时,船上所有人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说过,要是我们不来,他们都会葬身江中。”

一阵歌声在乌黑的江水中传播开来,瞬间吸引了青鱼的注意。青鱼停止了攻击,收敛了嗜血的凶性,变得温顺而安详。经此一番大战后,这条江中巨兽也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再加上大量的失血,此时它已经是意识模糊了。青鱼驯服地寻着歌声而去,把其他的一切都抛之于脑后。

张顺远远地望见青鱼被小船上的江初雪引走,愤怒地将鱼叉掷向了远方。鱼叉飞出七八丈远便一头扎入了水中,这最后一掷的投失也宣告了,张顺对青鱼的第二次挑战依旧以失败而告终。张顺仰天长啸,喊声让远处幸存的小船发现了他,小船掉转过船头,向着他的位置划来。对张顺而言,失败的羞耻远比获救的喜悦更加强烈,他恨自己的身躯是如此的渺小,他恨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难道我这辈子真的只能是一个可怜虫吗?我日你们的祖宗!”张顺发疯般地嘶喊着,可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个“你们”究竟指的是哪些人。

在歌声的尽头,江初雪孑然地站在船头,她的全身已被雨水淋透,双手叠放在胸口前。她的嗓音略带一些颤抖和沙哑,优美的歌声中藏不住深切的伤感。泪水在她的眼里打转,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憎恨自己的歌唱。在她心如刀绞之刻,突然回想起一首曾经让她的干娘无比哀伤的歌,那是张氏唱的最后一首歌,也是最动情的一首,这首歌里有她仅存的情爱之火——也在一个相似的雨夜里熄灭如烟。

“无尽夜晚飘来夜曲,黑色之眼如那黑色珍珠。

莫辜负你美妙多情歌喉,错对我这未亡人倾诉。

呜哩——呜哩——呜哩呜呜,

为何在长夜中将我唤醒,你爱意如火焰,我似那红烛。

为何在长夜中将我唤醒,我本可长逝于夜最深处。

残月余辉留于蛛网,月色却早已不似当初。

你的执迷将陷我于不义,听着我注定将你辜负。

呜哩——呜哩——呜哩呜呜,

为何在长夜中将我唤醒,你爱意如火焰,我似那红烛。

为何在长夜中将我唤醒,我本可以长逝于夜最深处。

呜哩——呜哩——呜哩呜呜,

离开吧让我重新睡去,就当你是一个美梦,如柳絮般飞舞。

离开吧让我重新睡去,别再将你孩子般的纯真虚度。 ”

孔昌一在江初雪的身后摇着船橹,巨大的青鱼仿佛是世间最可怕的巨蟒,孔昌一从第一眼看见它时,浑身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的四肢迟钝得像是挂满了铁块,心脏却敏捷得如同发情的雄兔,他不是没有退却的念头,可他却又好像渴望着这样的刺激,迷恋着此刻说不清是痛苦还是享受的感觉。这并非是不可理喻的荒谬,对于孔昌一而言,要是没有一个这样的高潮,他的成功将是多么的平淡无奇啊。就像那些流传千古的雄壮诗篇,不都要有一个振聋发聩的收尾吗?

小船靠岸,孔昌一拉着江初雪来到江畔的高堤,青鱼不出所料地向着水牢的方向游去。江初雪看到高堤两边埋伏的汉子已经做好准备,他们把脚下的土地踏出了两个大坑,拔河似地一个挨着一个,把铁链夹在肋下,一等青鱼进入水牢就会拉起沉在水下的铁网,封住水牢的出口。

“别过来,快回到江中!这里是陷阱,快回……”江初雪扑在高堤上冲着青鱼哭喊道。

“闭嘴,你这个小娼妇!”

孔昌一也扑到地上,用手去捂江初雪的嘴,但还是没法制止她挣扎喊叫。孔昌一急得血液上涌,一怒之下死死地勒住了江初雪的脖子。

“谁也别想坏我的好事!”

青鱼眼见江初雪身处险境,竟奋起最后的余力,加速冲进水牢,想要一跃冲上高堤。青鱼腾空而起,吓得孔昌一抱着江初雪向后倒退了几尺,好在高堤已经比原来加高了一丈,青鱼撞在石壁上落回了水中。

“快!封上水牢!”孔昌一冲着两边已经吓呆了的人大喊。

周围埋伏的汉子这才醒悟过来,一齐用力拉起了沉在水下的铁网,然后将铁网一端的两根铁索拴在先前钉在地里的铁柱上。青鱼并没有试图逃走,而是在水中立起了躯干,满怀愧疚地眼望着江初雪。江初雪亦爬到高堤边,与青鱼相望着,她的眼泪如雪山融化的溪水一样潺潺流淌。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孔昌一小心翼翼地踱到高堤旁,看着江初雪和驯服的青鱼,叹了一口气。

“万物都死在情字之上,就连这样的巨兽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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