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地方就在太平洋边上,这里一年四季风都很大,这个月一直在下雨,游客也少了,这倒让我有了更多时间休息......”
阿宽在邮件里写信给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朋友,这个朋友住在海岛的对岸,阿宽从小就喜欢看武侠小说,可真正自己提起笔,哪怕就是一封信,都能让他费神半天。
阿宽素未谋面的朋友叫杜喜喜,是阿宽的笔友,两人在一个名为“我想写封信给你”的帖子里认识了彼此。
阿宽所在的小镇不大,只有两条主街。从街头走到街尾,也不过半小时。这镇上到处都是大黄狗,狗不怕人,也不怕车,懒散散地躺在马路中央,晒太阳。
阿宽闭上眼,都能把街头到街尾的商店名字背下来,街头的李阿婆卖粽子,街中的陈婶做扁食(云吞),街尾的李大叔烤烧鹅,这些名字 在阿宽的信里都出现过 一次喜喜问阿宽他的家乡都有哪些好吃的,阿宽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镇上的游客逐渐多了之后,阿宽也辞去先前在加油站的工作,在火车站前开了家小店,租车拼车,分享旅游信息。镇上的大多数人,没想到距离小镇十公里开外的牧场会变成热门景点,牧场不大,有几头奶牛和鸵鸟,还有卖场,牛轧糖、奶酪、冰淇淋、蛋糕,一应俱全。
“等你过来,我就带你去吃”,阿宽知道女孩爱吃甜点,喜喜无数次在信里表达过,想到海峡对岸去看看。在阿宽的所有描述中,喜喜最喜欢那段关于太平洋的风的描写:
“十月开始,东北季风就来了,我们把它叫做落山风。有一次,我环骑,一直坐到南部的恒春半岛,东北季风爬过中央山脉,扑倒西海岸,瞬间变成了落山风,那个落山风猛得可以把人吹翻。现在开车,要是遇上落山风太猛,我都会提醒路在骑行的人,叫他们要小心哦......”
又过了一段时间,岛上开放对岸的自由行后,阿宽明显忙了起来。客人租他的车,南下去南部最著名的景点垦丁。面包车一次能载六七人,客人之间相互也不认识,三个小时的旅程,阿宽一直活跃气氛,他给客人讲岛上的人文、历史、美食,等车开上沿海高速公路,他又开始说起眼前这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客人们先是在车里惊呼,拿出手机相机拍个不停,紧接着,又要求下车,大拍特拍。这时,阿宽就成了摄影师。车开到垦丁,阿宽一般不急着回来,在垦丁玩够了的旅客,想去东边了,他就载着他们返回。
客人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差别大,接待的客人多,阿宽慢慢地,从口音上,也大概猜得出客人来自哪。他最喜欢云南的客人,一旦客人说“我从云南来” 阿宽就开心地回应:是吗 我有个朋友,也是云南的。阿宽对云南的所有认识,都来自喜喜的信,云南的过桥米线,酸角糕,饵块,豌豆粉......
相比阿宽,喜喜更偏于写实派。“......培训了三个月,今天终于轮到我讲解了,昨晚我紧张得睡不着!想着万一要是讲错了,那可就丢脸了.......”,和阿宽一样,喜喜也是搞旅游的,在一家景区做讲解员。
在一次信的结尾,阿宽终于鼓起勇气,提了他的愿望,“喜喜,我能看看你照片吗?”可一连好几天,喜喜都没消息,难道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了?直到第四天,喜喜才回复:先看你的,我再给你看。
看到这信时,阿宽带着客人在清水断崖上拍照,清水断崖是苏花公路上的必去景点,由临海的石壁呈九十度垂直插入海中,气势磅礴。阿宽让客人也给自己在清水断崖前拍了一张,这还是他头一次。
喜喜没有直接评价阿宽的照片,只说后面那片海真好看,随后附上自己的照片。不知怎么回事,阿宽手机信号一下变差了,半天也打不开,急的他反复刷新。
喜喜发来的是一张工作照,也不知道是哪个客人给她拍的,她带着小蜜蜂话筒,穿着一身红色的工作服,像素不太高,脸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得出是清秀的。
阿宽写繁体,喜喜写简体,阿宽起初还有些看不懂,后来不知怎么就融会贯通了。有一次,客人在车里听阿宽讲太平洋的风,饶有兴趣,打开车窗,按下手机录音,说是要吧太平洋的风录下来。阿宽一拍大腿:真是个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
喜喜不是一直想听听太平的风吗,他就录个她听。
阿宽特意买来专业录音机,工作间隙时不时录一段。风从海上来,中部的风大多温柔习习,南部却生猛强硬,多有将沿海的植物连根拔起趋势,更别说人站在那了。录好后,阿宽又觉得单调,全是“呼——呼——”声,就添加了背景音乐。
喜喜听了后,不禁在回信里感叹:感觉太平洋的风,吹在我脸上。
台风“温妮”刚过境,阿宽就从电视上得知悲剧,两位从对岸过来的自由行游客在南部失踪了,阿宽一看到他们的照片,“蹭”地站起来,那两个人,不正是自己两周前刚载过的客人吗,一男一女,两人的好不容易攒够假期出门走走。
阿宽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回街头,夜里,他在写给喜喜的信中写道:他们之前还说,喜欢听胡德夫那首《太平洋的风》,一直想来看看......”最后,他写不下去了,出门抽了支烟,烟雾化开,他把半支烟立在地上。
太平洋的风,让他又爱又恨。
喜喜从小生活在山里,没见过大海,更没吹过什么洋的风,她吹过的,只有山风。喜喜的老家坐落在云南北部,靠近横断山脉的一个小村落,从村子里就能看到远处一座终年积雪的山峰,山顶上的雪,在山脚化成飞流瀑布,被村子里的人奉为神泉。过年,村民都要翻山越岭,去神泉下祭拜,任由山瀑打湿自己的身体,预示来年身体健康,万事顺意。
每次靠近神泉,喜喜都觉得自己单薄的身体快要被由山泉落地形成的巨大空气压力,也就是风,给吹跑咯。风里还夹杂着丝丝水粒,透心凉。
好几次,在景区讲解得汗流浃背时,喜喜就会幻想,如果此时此刻自己身处神泉下就好了。日复一日地讲解同样的内容,喜喜觉得自己的生活,比白开水还要索然无味。阿宽给她录的音频,她保存下来,成了入睡前的催眠曲目。
不久,阿宽的阿公去世了。阿公年轻时是一名渔夫,靠打渔为生。阿工在世时,就一直对阿宽说,等他走了,要把他的骨灰撒去大海里,他才安息。阿宽租了一条小渔船,自己划到海中,骨灰刚倒,一阵风吹来,一半骨灰落在海里,一半被吹散在风中。“喜喜,阿公终于了了他的心愿了......”,阿宽在葬礼上都没哭,却在给喜喜写信的途中,哭得像个孩子。
喜喜说,她会向神山祷告,祈祷阿宽的阿公能去往极乐世界。
客人接了一批又一批,阿宽始终没等来喜喜。“阿宽,家里给我说了门亲事,是隔壁村的一个小伙子,可我不乐意,家里催得紧,说我年纪不小了......我难道真的要和自己不认识的人结婚吗?”
这一次,喜喜真的“失踪”了,一连好几个月,音信全无。阿宽像丢了魂,整日茶不思饭不香,连生意都没心思做了。阿宽关了门,决定到对岸去找喜喜。阿宽从来没去过对岸,临行前一晚,他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紧张和兴奋,像血液流淌在他的体内。
抵达昆明时,已经傍晚时分,阿宽走出机场,深吸一口气,他混入人群里,周围充斥着他不熟悉的口音,就像他去台北时,也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来之前,他就想好了,先去喜喜的工作的景区,如果寻不见,就去喜喜的老家,那个隐于群山下的世外桃源。
景区的工作人员说喜喜两个月前就辞职了,走得很匆忙,阿宽根据提供的电话,打过去,也是空号。没辙了,只能去喜喜的老家了。阿宽继续北上,先乘火车,再换汽车,汽车在悬崖峭壁间蜿蜒行驶时,阿宽坐的笔直,伸长脖子,担心前方拐角处会冒出一辆车。
到了飞来寺,远远地就能看见喜喜笔下的神山。原来神山赫赫有名,一大堆摄影师早就架好机器,等着落日的金辉洒在山顶。神山叫梅里雪山,又称博格瓦拉。阿宽和周遭的人一起,等待“日照金山”的奇观,等来等去,也没见着。第二天一大早,阿宽就朝山里迸发了。
喜喜老家就在神山脚下,村民们进出都只靠一条不大的小山路,车辆根本无法通行。喜喜在信说,“路上每隔几十米就有一根电线杆,一共有一百多条,出来一趟,我大概要花两小时......”,可等阿宽走完时,他花了将近5个小时。
村子不大,一共就四十多户人家,阿宽一说找喜喜的家,坐在村口的老大爷立马给他指了方向。喜喜的母亲是一个矮小的女人,五十多岁,说着阿宽听不懂的方言。两人鸡同鸭讲,比划半天,直到另一个少年走出来,他是喜喜的弟弟。弟弟说喜喜好久没和家里联系了,工作也辞了,听说是到东莞打工了。喜喜母亲一听就抓紧阿宽的手,哇哇大喊,阿宽别的没听懂,隐约听到“喜喜......喜喜......”。
那晚,阿宽住在村头的一家旅店里,小村落因靠近神山而慕名,不少户人家把自己房子改建成民宿接待游客。夜间气温骤降,阿宽裹着大衣,四周高耸的山脉在黑暗中巍然鼎立,月光如一盆冷水,泼在神山顶,皑皑白雪泛着淡黄色银光。
阿宽吸了口气,冷冷的空气,从鼻腔窜进胸腔,他不冷丁打了个颤栗。比起温暖湿热海岛气候,这里更有种极致之美。阿宽离开前,去了神泉,越靠近,风越猛,直到他看到白色薄纱般的瀑布沿着峭壁倾斜而下,一群姑娘在神泉下沿顺时针转圈,水将她们的衣服打湿,每个人虔诚地双手合十。阿宽接了一瓶山泉,他得带点什么回去。
没找到喜喜,阿宽也不失落,等喜喜安顿好了,自然会再联系他。阿宽和喜喜离得最近的时候,两人同在一辆地铁上,阿宽搭乘地去宝岗机场,而那天,喜喜刚好和朋友去大梅沙看海。喜喜看到海,也不兴奋,她问朋友:这海风,是从太平洋吹来吗。朋友说:这是内海湾,也算吧。
也算,也算,喜喜默念,一架飞机划过空中,她突然很想写封信给阿宽,告诉他,自己终于吹到了太平洋的风。阿宽坐在机舱内,飞机不断升高,俯身往下的大陆板块越来越小,他带起耳塞,传来胡德夫的《太平洋的风》:
“......
吹过了多少人的脸颊 才吹上了我的
太平洋的风一直在吹
太平洋的风徐徐吹来
吹进了生命的胜出
最早和平的感觉 最早感觉的和平
......
太平洋的风一直在吹
吹开我最爱的窗
当太平洋的风徐徐吹来
吹过真正的太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