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然后呢?”我和小冬见那个女人不再接着往下讲了,忙催促着问。
她浅浅地笑了一下,说道:“然后外面的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人在离开之后,回忆起自己的家乡都是美的。”
那个女人就这么在我们的酒馆住了下来,住在阿公的房间。
她就是阿公心心念念的小落,是阿公始终放在心里的牵挂。
她似乎懂得我的心思,告诉我如果想要去远方就去吧,只要不后悔就好。
“那你后悔吗?”我问她。
她面无表情地道说:“都已经过去了。”
“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我问她。
我听到她微微叹息的声音,然后她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我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大概是以为我在这里还有个家吧。”她大声说。
“这里就是你的家,阿公生前最记挂的就是你了,他叮嘱我不让我走,也是为了能让你找到家。”我对她说道。
她摸了摸我的头,笑了。
“如果你想走,就换我留在这儿给你们一个家吧,”她摸着马头,转过身来看着我说道:“人总是要有个牵挂才不至于像浮萍那样飘摇。”
听完这句话,我看向还在屋子里面的小冬。
如果我走了,也会后悔吗?
这么一想,大漠的生活似乎也不是难以忍受的,商人们的家乡听听就好,那终究不是我的家乡,在这儿还可以听听他们的故事。
也不是对远方没有期待了。
我怕的是像她一样,满目皆是他乡。
“后来呢?”我和小冬坐在桌子上,眼巴巴地等着她讲故事:“后来你去了哪?”
2
我和程澄趴在墙头,看着院子里面其乐融融的一家。
潮生发福了许多,不像之前那么精神了。他满脸幸福地看着旁边那个正在刺绣的妇人,那个女人穿着一件橘黄色的丝质衣服,小腹已微微突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真幸福啊,我想。
程澄拍了拍我,依旧是那幅不正经的表情,说道:“你喜欢的潮生就长这样啊。”
我像往常一样,白了他一眼。
把他从墙头上拎了下来,走在回程府的路上,我坐在了一个牛肉面摊上,无赖地看着他说道:“请我吃饭吧,公子”
他一脸嫌弃地看着我,说道:“没钱。”
“就一碗牛肉面,”我一边拽着他一边说:“我都要走了。”
他拖着我走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拉着我继续往前走,我以为我们要回程府,可没想到,他拉着我去了五芳斋,那可是禹州城最好的酒楼。
我激动拍了他一下:“公子够仗义啊。”
他十分傲娇地看着我说道:“若是被别人知道了本公子吃街头的牛肉面,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有钱就是任性!
公子点的那些菜都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我在那儿大快朵颐,等到吃饱了才发现程澄基本上都没怎么动筷子。喝的酒倒是不少,要了一壶又一壶的。
“你怎么光喝酒不吃菜啊?”
“你也喝啊”他一边给我倒酒一边说。
“我不是想喝酒,”我以为他误会了,忙解释道:“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吃菜?”
他脸颊微红,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道:“菜好吃吗?”
“好吃。”我也笑着回答。
“好吃就留下来好不好?我天天带你来吃。”
我停下夹菜的筷子,抬起头来看他,他脸颊又红了几分,眼睛里多了几分迷离,皱着眉看着我。
我笑着说道:“原来你的酒量这么差。”
他不再说胡话了,一杯又一杯地灌着自己酒。我都吃饱了,他还在喝,我从他手里夺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给他倒了一杯,喝完最后的一些酒,我把他拉了起来。
“我们走吧。”我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说。
他抬头看了看我,又坐了回去,一把把我拖到了怀里,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以一种撒娇的语气说道:“你别走好吗?”
我感受着他的呼吸,心竟然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拍拍自己的脸,挣开了他的手,不停地吸气呼气以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们回家。”我拍了拍他。
他应了一声就睡过去了。
眼下我只能背着他回家了。
他还真是不便宜我,好不容易请我吃饭,还要我背他回去。虽然我自小练武,但是我体格没那么大啊,背着他只能是艰难前行。
就在我快坚持不住的时候,程安出现了,我当时感动地眼泪都要出来了。
“程安,”我气喘吁吁地喊他。
“怎么喝这么多?”程安皱着眉问。
“可能是替我失恋难过吧。”跟程澄待久了,我也开始嬉皮笑脸起来。
程安没再说话,背着程澄往前走了。
3
我被程大人给打了。
本来他就在禁闭期间,我说不让他出门,他还非要跟着我一起去,回来还喝个烂醉,好像失恋的不是我是他似的,结果满身酒气地被程安背回家,怎么可能不被程大人发现。不过幸好他不知道程澄是因为我才出去的,还以为程澄是憋得太久才跑出去浪的,要不然他不得把我打死啊。
还好我从小练武,要是一般的姑娘,三十板子就过去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程大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或许也是觉得他儿子溜出去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的原因吧。
程澄倒还算有点良心,给我送来了金疮药。
“你这样就走不了了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又向他投去了一记白眼:“我这样还怎么走?等我恢复恢复吧”我又叹了口气,说:“等我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我对我阿爹是又爱又恨的。”
“你阿爹不让你出门吗?”
程澄这么问时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我的来历,从前我告诉他的就只有潮生这么一个人。
“他可能是担心我吧,”我把玩着手里的金疮药瓷瓶说道:“如果他肯让我自己选,他和潮生,我一定是选他,可他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感慨完抬起头来看程澄,却发现他正在盯着我看,那双温柔的桃花眼看得我有些心动。
“你留下来吧,”他抓住了我的手,盯着我说道:“我喜欢上你了。”
我看着他那如水的眸子,冷笑道:“哪种喜欢?”
他有些发怔。
“喜欢青雪姑娘的那种喜欢么?你们男人的喜欢总是那么浅浮。”
“不是那种喜欢。”他揉了揉头发,叹了口气说。
“你们的喜欢又能持续多久呢?”
他没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挺希望他的眼神是真的呢。
4
程安突然来找我,说是程大人有事想问问我,我心下一惊,不会是程澄在程大人面前瞎说什么了吧。
我一边忐忑着一边跟着程安往后花园走,程大人站在亭子里,面朝着前面的莲湖,背对着我们。
“大人,小落到了。”程安朝他行礼道。
“大人。”我也对着他的背影行礼。
他这才转过身来,问我:“身体可恢复得差不多了?”
“已经好了。”
他点点头,继续说道:“那日公子出去鬼混,你作为他身边的侍卫竟然不加阻拦,确实有责任。”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小落,”大人缓缓地叫出我的名字:“听程安说,你这两年一直跟在澄儿身边,我竟从未见过你。”
“大人公务繁忙,小人一直都在公子院里,自然是很少见得到的。”
“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都两年没去过澄儿院子里了。”程大人叹了口气,说道:“也不怪他到处惹是生非,是我对他的教育太少了。”
“听说你是从远处来的?”
我看了一眼程安,回答道:“小人从沙漠里来寻人的。”
“来寻何人?”程大人问这句话时有些紧张。
我也在这个紧张的氛围中沉默了一会,说道:“意中人。”
他显然是误会了,以为我说的意中人是程澄,先是很吃惊,而后一幅也不足为奇的表情,镇定地说道:“没想到我儿沾花惹草都跑到大漠里去了。”
“不是他……”
还没等我说完,程大人又接着问我说:“不知姑娘父母可尚在?”
“母亲在生我时就去世了,阿爹一人带我长大。”诶,等等,这怎么还调查起家庭来了。
“你这武功是跟谁学的?”这程大人不会真的以为我和程澄私定终身了吧?程安没有替我解释解释吗?
“跟我阿爹。”
“你阿爹叫什么名字?”
“阿莫里。”
“啊?”我话音刚落,他和程安都愣住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认识我阿爹?”
“从前江湖上可没有人没听说过阿莫里,西域独狼。”他又背过身去,说:“只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就金盆洗手了,如今看来,是因为得了你这个女儿。”
原来他为了我放弃了这么多吗?
5
或许是上次程大人发现了我之后又训斥了程澄,那一次之后,程澄对我又冷淡了起来。
不光如此,以前那个拉着我不让我走的他每天都嫌弃我还在他家待着。可我就是还想多待两天,直到程澄答应成亲。
程大人给程澄安排了一桩婚事,是禹州知府李大人的女儿,也是个大家闺秀,程澄没有反对。
男人的喜欢果然是廉价的啊。
然而天不遂人愿,正当我准备走的时候,禹州知府李大人的女儿,程澄的未婚妻李小姐死了。刺客是潜入她的家行刺的,因为我马上就要走了,所以对于这个案子并没有什么感觉,唯一有些难过的就是程澄算是半个鳏夫了。
但是这个麻烦自己找上了我。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的,但是好像我和李小姐是情敌忽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承认我是有点喜欢上程澄了,但是他那个花花公子可不值得我去杀人。
程澄慌张地走进来,让我快跑,可没想到李大人行动更快,直接封锁了城门,在全城搜捕我,正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程安又出现了,我赶忙跑向他想要问他怎么办,可话还没说出口我眼前就一黑晕了过去。
恍恍惚惚中听到有人在争吵,那是程澄的声音。
“你不能杀她,”程澄喊道:“你答应了我要放她走。”
“你难道没看出来这是有人设下的局?”是程大人的声音:“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从大漠跑到这儿来,还恰好和你待在一起,杀了李小姐。李小姐是知府的女儿,以李成那个性格,若是她死了就一定会把这件事闹大,然后调查到她的身世,牵涉出十六年前那桩旧案。”
程大人缓了缓气,平静了几分,说道:“我也老了,不想再斗了,现在就想给你谋个爵位,我也好安安稳稳地过个晚年。新帝不似先帝,他对那林家可是敬仰的多,若是十六年前那件事重新翻出来,咱们一家就都保不住了。”
“小落她不会的。”程澄语气也弱了几分,听到我的名字,我完全清醒了过来,不过我依然躺在那儿没有动,我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些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还年轻,没见过人心。”程澄叹道:“毕竟我们和她有灭门之仇,她如何能放过我们。”
灭门?什么灭门?阿爹为何从未对我说过。
“你查清楚了?”程澄问道:“她当真是那林燮之女?”
“查清楚了,阿莫里连名字都没给她改,林落,阿落。”程大人冷哼了一声,说道:“当初林燮知道自己大难临头,把孩子交给了阿莫里,阿莫里还从小叫她武功,不是为报仇又是为哪般?”
话讲到这儿,再傻的人都该明白是什么事了。
原来程澄一家,于我有灭门之仇。
6
我很想阿爹,很想那一望无际的大漠,我很想回去看看,去亲耳听阿爹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没机会了,听程大人的意思,我就要死在这儿了。
我把脸埋在胳膊上,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浸湿了袖子。
程澄从上面走了下来,皱着眉看着我说道:“李小姐是你杀的吗,林落。”
我冷哼了一声,说道:“都叫我林落了,你还会相信我吗?”
“林落,”他看着我说道:“我很难过。”
我笑了,明明被灭门的是我,无缘无故被迫知道这一切的也是我,怎么他倒摆出一副受了苦的表情。
“今天你是来杀我的吧。”我站了起来,扬着头对他说。
“你知道我舍不得杀你的。”他那双桃花眼里满是委屈。
“有何不舍?喜欢我吗?”我在里面来回走动着,冷冷地对他说:“你的喜欢也太廉价了,转眼就娶了别的女人,程澄,你告诉我,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吗?”
“我……”他怔了一下,说道:“是因为我知道我爹对你有了顾忌,我才着急赶你走的。可我没想到你会去杀李小姐,之前我爹也只是想赶你走,现在他要杀了你。”
“程澄,”我整了整他的衣服,慢慢地说道:“幸好我的心还没交出来。”
“现在动手吧。”我坐到了地上,闭上了眼。
“我相信你,”他抱住了我:“今晚三更,我带你离开,你一定要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来没来过。
7
我逃出了程府,却又落到了李大人的手里,我本以为李大人会自己调查,或是直接杀了我,可没想到他一纸诉状,将我告到了皇上面前,我不知道为何皇上还会管这些琐碎的案子。但是我就是莫名其妙地见到了皇上,查起了案子,就要调查我的身份,不知道朝堂上从何传起我是林将之女林落,我矢口否认,只说自己只是个草民,是个剑客,流浪于江湖罢了。
刑部没找到证据,自然无法证实我的身份,本来打算把这个事就这么掩过去,可没想到我的身世传闻传到了皇上耳朵里。皇上年少时十分仰慕我父亲,偏又见过我右手臂上有块胎记,让嬷嬷带我去验身。
查出我是林落后,皇上下令要为我、为林家翻案。
当年诬陷父亲的程大人自然被关押问询,他们一家也都被看管了起来。
从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再到翻案报仇,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我开始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皇上下令要把程家灭门,我能够感受到程澄对我信任的破碎以及绝望。可这一切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程大人被处死,他造的孽不关其他人的事,再说,冤冤相报,何时能了。他也救过我一命,我们扯平了。
皇上要给我一座宅子以安抚我,我拒绝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要不是见到了徐大人,可能我到最后都不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帮你报仇,你竟然还替他们求情。”徐青,徐首辅用不冷不热的语气说。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我问。
“不然呢,那个老头之前可没少打压过我,这个结局可是他自找的”徐大人依然是那种腔调。
“我知道你有疑问,从你在大漠到跑来找潮生,再到你被程家公子救下以及李小姐的死,都是我安排好的,”听他以冰冷的语气说出这些话,我气得直发抖,他仍旧不急不缓地说着:“连他会放了你这一环我都猜到了,是不是很厉害?”
我只觉得一阵阵眩晕,我扇了他一巴掌,他捂着脸,依旧面无表情地说:“我可是替你报仇了。”
原来我经历的这一切,都是作为一枚棋子被安排好的。
8
我离开时,想的是我要去远方,遥远的远方,可远方在哪儿,我不知道。
我四处游荡,爬过许多山,行过诸多桥,躲过雨,避过雪,可我再也不敢爱人。
人心实在是件太复杂的东西,稍有不慎便会堕入深渊。
在人间游荡完,我想我该回家了,可回来才发现,酒馆里只剩下了两个孩子和一个空荡荡的牌位。
我再没有故乡了。
那个男孩子倒是十分懂事,安慰我说大漠便是我的故乡。他的眼里有着当初我眼里的光,无比渴望着远方。
他终于还是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知道他在牵挂着什么,对他说我会守在酒馆,照顾好小冬,小冬的酒窝还真的和我有些像。我告诉他要时常回来看看才不至于丢失故乡。
我成了小酒馆里的老板娘,每天给客人上上酒、做个菜,听他们说起他们的故乡,看着大漠的黄昏时就在想,或许一切就都是梦一场,醒来后我不会爱上潮生,不会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不会离开大漠,后面的所有都不会发生,阿爹也一直守护在我身边很久很久。
可惜在这大漠里我萌生了许久对远方、对未来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