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雪夜
下雪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一下就是一天一夜。
晚饭是吃不上了,宵夜也没有胃口,最后,我跟恩斯特在军人俱乐部里喝了几杯啤酒。
喝啤酒是因为怕喝醉,“酒过愁肠愁更愁,”那种情绪下,还是谨慎一些好。当我们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走回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在下雨了。
雨不大,没有淋到多少,大盖帽的帽顶都没有完全被打湿,但是那种又冷又湿的寒意却从心底蔓延开来。回到宿舍,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
湿漉漉的头发上冒着热气,身体裹着舒适、暖和的浴袍,我光着脚走到窗前。远处,俱乐部里灯火通明,玻璃窗透出绰绰人影,嬉笑怒骂不绝于耳。近处,路灯下,雨丝密集,仿佛所有的眼泪都向着一个地方汇聚;雨雾中,灯光惨淡,浓浓黑夜有雨水相助,将人们心中的希望逐一浇灭。从俱乐部里出来的官兵无不高竖起大衣领子,压低帽檐,快步跑回宿舍,军靴踏在已有积水的沙石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宿舍大门“吱呀、吱呀”地一开一合,人影进进出出间,我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什么时候来。我不喜欢他来,却还是希望见到他。这不仅仅是为了缓解我心中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思念之苦,也因为至少申克的宿舍是安全的、温暖的、干燥的,说不定还可以洗澡,申克会让他洗澡的。想到他可以离我这么近,心里更是得到了一丝安慰。在俱乐部里,我没看见申克,是他早一步走了,还是压根就没来。集中营里的党卫军看守,晚上不值班的时候,不是在俱乐部里寻欢作乐,就是在犯人的营房胡作非为,很少有这么早就回宿舍睡觉的。申克没在俱乐部,我相信他也没去犯人那里,他回宿舍了,是寻欢作乐,还是胡作非为,我不愿意多想。
我走去挂着的军服口袋里拿烟,才发觉脚已经有点麻木,手也是冰凉的,没有食物的胃里更是空落落的,除了向全身传递寒冷,再不起别的用场。淋浴带来的热气早就被心底的寒意驱散,在这冬季的夜晚,孤独、冷寂的屋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在柜子里翻寻一阵,找出那瓶还剩一半的白兰地,一仰脖喝了个精光,随后倒头便睡,于是错过了第二天凌晨他离开的时刻。
雨拌着大风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更大了。早点名后,操场一片泥泞。
我现在后悔昨晚上喝了那半瓶白兰地。除了早晨起来,头疼、胃疼以外,我还错过了他。想象他在大风雨中,慢慢穿过整个操场,一定全身湿透。他是否还有干的衣服可替换?申克是否给他准备了雨衣?如果是申克准备的,不论什么,他都不会要。那么我呢,要是我给的,他会收吗?
雨一直没有停,风倒是小了,外面越来越冷。到了下午,悉悉索索的雨声中忽然夹进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注意看时,雨珠落到窗台上,又弹跳开来,原来是冰,是冰珠。不一会,晶莹剔透的冰珠,还有雨珠,都变成了不透明的白色,体积变大了,重量变轻了,下降的速度慢了,雨变成了雪。
因为地上已有积水,开始的雪落到水中立刻就消失了。渐渐的,天色越来越暗,气温越来越低,大地原有的热气早已消耗殆尽,落下来的雪在干的地方聚集起来,积水也被冻成了冰,积起雪来。入夜时,操场上、房顶上、窗台上、路灯罩上、树枝上,就连铁丝网的尖刺上都积了一层纯净的,美丽的白雪。只有不断有人走过的营中道路,积水刚结上一层薄冰,又被踩碎,落下来的雪变成了和着泥水、肮脏的半透明冰渣,始终积不起来。
我不愿意再错过他,可是独自呆在宿舍里,那一晚上的冰冷、孤寂又实在难熬,于是我决定通宵工作,像上次一样,凌晨的时候回宿舍,说不定就能在操场边看到他。
好大的雪啊!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似乎没有分量,并不是从天上降下来,而是始终在这个空间里飘来荡去,当它碰到什么物体时,就停下了。如果碰不到,它就一直飘……一直飘……
一片雪花,碰到了我的脸,挂在我的嘴唇上。另一片雪花飘进了我的眼睛,融入我的眼泪中,给我火辣、刺痛的眼睛,带来一丝清凉。我在雪中,站了很久,看了很久,领章上沿积起了一条由雪花组成的白色镶边,但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这漫天的大雪,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他,连影子也没有。
站在雪中,时间停滞了,或者说消失了。不觉得黎明前的天有多黑,不指望能披上美丽的朝霞,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亮的,或许根本就没亮。
营房里有了动静,远处传来号令声,炮楼上的哨兵开始换岗,集中营新的一天马上就要在这昏暗、寒冷、凄凉的大雪中开始了。
我赶紧向操场中央走去,沿着那条他该走的路线,希望能够找到他的足迹。但是没有,大雪正像筛面粉一样纷纷落下,层层覆盖掉一切痕迹。我回头看,自己身后的脚印也在迅速消失,我怎么可能还找得到它?
第三天凌晨,雪终于停了。借着路灯和探照灯,可以看见一片白色,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操场、道路都是白的,泥泞、肮脏、血腥都被掩盖在了下面;房顶是白的,白雪覆盖下的屋子应该都很暖和,其实不然;铁丝网也是白的,从某一局部看,它简直如雾松一般美丽,但是不要忘了,雪包裹下的“枝丫”是有高压电的。不管怎样,这是集中营最美丽的时刻,假如再能有一个雪后晴朗的早晨,一道橘色的朝霞撒上这片银色的世界,那该多美啊……
他已经在操场上站了很久了,久到所有探照灯都照射在他身上,所有的枪口都向他瞄准。我赶紧朝哨兵摆手,疾步跑过去。
他抬头仰望夜空,神情专注,肩头上积着雪花。他是站了很久,雪还没停,他就站在这儿了。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点回去!”我大声喝道,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相信各个岗楼上的哨兵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怔,茫然地转过头,撇了我一眼,想一想才道:“是,长官。”
他低头走了。
我不禁颤抖。他每天夜里从操场上走过,都是走在生死边缘,而今天,他却是公然挑战营里的规定和哨兵的耐心。要是我晚到一刻,刺耳的就不是我的斥责而是枪声。但我还是愧疚,抬起手想拉住他,替他拍掉身上的雪,想问他在看什么,想跟他道歉,告诉他我不是有意斥责他,但我终究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跟着他。
于是在如影随形的探照灯地照射下,一个党卫军军官押解着一个犯人走过白雪覆盖的操场和营区小道。
这不是我要的。我对自己说,不行,叫他等一下听我解释。然而当我注意到他佝偻的肩膀,蹒跚的脚步时,我的心揪紧了,他似乎比几天前更加苍白虚弱。发生了什么事?我想问他, 向他解释,却开不了口,发不出声音。我望着那个摇晃、瘦弱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悲凉。从哪一刻起,那个绿色的,骄傲的,英武的人儿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没有挽留,没有帮助他,没有做任何努力,因为我的怯懦、自私,因为我以为他是宁折不弯的,坚不可摧的。不,他是人,再光芒四射,也没有神的法力;再坚强不屈,也不抵狼的凶残。我把他扔下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狼群里。我想叫他,让他转过身来,让我安慰他,让我再看一眼那双如玉的眼睛。玉,中国人最珍爱的宝物,真正的无价之宝。玉,温润、纯净,光彩夺目,玉也脆弱易碎,需要呵护,值得珍爱……
他在营房门口的木板台阶上站住,没有回头。“谢谢你,长官!”
“以后别在这样了。”
“好的,不会了。”
门在他身后关上,我呆呆地站着,手握上门把手,稍一用力便可推开,但是……那个漆黑、肮脏、拥挤地营房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即便在乎他,担心他,我也没有勇气去触碰那个罪恶、悲惨、绝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