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格城孤矗在高天之上,等待入城的人们于关卡外整齐列队。
“挺胸——”守卫道。
于是所有的人都挺起胸。
守卫伸出他的手,探向第一个人的胸膛。这只本应被身体阻挡的手穿胸而入,然后他轻轻一拨。
“mi——”弦声从那人心口处振荡而出。
守卫轻蔑一笑,侧身放行。
四月份的长沙一只脚踏进了夏季,另一只却还畏缩在暮春。昨夜大雨后残留的积水仍可在路面的各个低洼处见到踪迹,然而此时已是艳阳高照。人们的下半身尚且打湿在雨水里,上半身却已被汗水浸透了。
从公司出来时,茶花香气混杂着汗味迎面撞来。这气味着实令人不适,江声皱了皱眉,加快了回宿舍的步伐。
大四课程不多,素来有自知之明的他早早放弃了考研的念头,提前出来找了份工作。和他一起的还有个叫贺子群的男生,而试用期结束后,公司只会留下一人。两人算是竞争关系,因此也没有过多交集。
"卡西莫多先生,请帮你的朋友带份饭回来。"
走了一里路,手机状态栏弹出条消息,江声叹了口气,折返几步换了个经过商铺的归路。
"卡西莫多"的称号似乎已经陪了他很久了。他记得还是初中的时候,那群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就了不起的同学“引经据典”地给身边的人一个个地取了外号。彼时这外号在江声心中犹是褒义色彩占了上风,毕竟勇敢善良的钟楼怪人除了形貌丑陋,似乎已经是极致理想化的人物了。
直到数年以后,他才勘破这名字之中蕴有的极大恶意,这世界好像一直都没有变,人们向来只是在文学作品里称赞卡西莫多的爱与勇气。当内在美被人们当做委婉的托辞、相貌成了评判一个人的第一标准时,他们甚至连钟声也不愿多听。
队伍往前快速缩减着,或高或低的音符不时从队列最前端传出。
"do——"
"哈?"
守卫脸上的肌肉条件反射般地抽动了几下,不敢相信地重新拨动了下手指。
"什么时候这等贱民也能来高天之城了?"确定了这世间最低沉的音调来自于面前的男人,守卫一脚把他踹开,脸上的嘲弄之色豪不掩饰地绽开。同时,原本只属于前排的嘈乱迅速蔓延开来,人们的议论和嘲笑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男人面露赧色,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关卡。
回到宿舍,江声把盒饭往室友桌子上一丢,室友苏澄也没看他,打开饭盒咕囔了一句"你这个人,丑也罢了,还不温柔。"
丑陋的人大抵温柔,这自然是个以讹传讹的谬论。他们大概自己也不会想到,在这个人以貌相的世界里,他们痛恨万分的、来源于自卑的沉默竟讽刺般地被人们冠之以温柔的名号。而苏澄也是用了足足一年多的时间,才勉强让江声在与自己的相处中不再显得那么内向。
"工作怎么样了。"苏澄吃完饭,擦了擦嘴,总算把丢了的良心找回来了些。
"有宋姐帮着呢,问题不大。何况那个贺子群的业务能力似乎不太行。"
"那姓贺的好像是个小白脸?"苏澄往椅子上一靠,一边揉了揉太阳穴。
"白得很标准。"江声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在相貌上自己已经先输了九分,但是工作这种事情,相貌该是次要条件才对。
苏澄像是要说什么,不过终究没说出口。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朝下望了望,然后忽然带着惊讶的语气道:"喂,卡西莫多先生,你的吉普赛女郎在楼下呢。"
江声从位子上弹起,把苏澄挤开朝下看时,女孩也正抬头望见了他。
真的是叶槿。
"阁下。我们是女王陛下亲自召见的领主。入城的流程,我们也需要走一遍吗?"从人群最后走出来三个男子,为首那人对着守卫微笑着说。
守卫看三人气质非凡不似作伪,连忙应到:"领主大人们身份尊贵,自然不用。"
他侧身让三人过去。霍格城建在高山之顶,他们拾阶而上,一刻钟之后才算真正入了城。
一踏进城门,立马就有骑士装束的人领着他们前往王宫。王宫坐落于霍格城的最高处,全天下最尊崇的人就在此处落脚。
从今远溯到七年之前,那段想起来已落遍尘埃、模糊不清的岁月里,仍然有些人有些事在熠熠生辉。
高中本应是比以前所有时光累积起来还要令人不堪的阶段,如果说从前那些对他无端的抵触情绪还能归咎之于旁人对美丑的单纯认知,那么高中,这种单纯才真正地带上了嘲讽和谩骂的意味。
现在想来,整个高中江声的人际关系几乎约等于零,他坐在教室最角落的地方,人们仿佛默认了他是人数为奇数的班级里落单的那一个,所有需要分组成对的任务到最后都是他一个人摸索着独自完成。没人找他说话,没人与他打闹,甚至连老师找他回答问题时,都没人愿意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他还记得刚入高中还没饱受嘲讽的自己有次参加演讲比赛,学校的礼堂逼仄狭窄,观众们的讨论声都能清晰入耳。而他站在台上,耳中自动过滤其他字词,只有三个字令他直接羞惭到忘词,不得不仓促下台。
"丑八怪。"他们说。
幸而有叶槿。
江声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没有叶槿,自己会不会因为高中时期那全然的黑暗就此丧失对未来的希望。整整三年,她是唯一一个会对他露出友善的笑容的同龄人。
年少的江声曾深陷在那些网上流行的或痴情或缠绵的文案里,他还记得他日记本最后一页上有一句写给叶槿的话:
"我困于无风之所,见彼如见春风。"
这句子未免显得稚嫩和矫情,不过好在他终究没敢递给叶槿,所以到底也只矫情到了自己。
女王半躺在王座上,阶下,六个男人跪在地上,用诡异的姿势把手伸进自己的胸膛,音符振荡之声交织着谱出乐曲。
"《狂想曲》。"女王一边向三人介绍,一边喝退了乐师。
“这首曲子是我召集了天下最优秀的乐师谱出的,只是好听固然好听,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东西。”
三个人之间最年轻的叫做柯勒。女王话音未毕,向来对音律极为敏感的他脑海中立刻蹦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首狂想曲,缺了狂想。
女王站起身,一时间王宫之内所有的装饰好像都失了颜色,所有的光芒敛于一身。此刻,在柯勒眼里,她已成了世上极致美好之物。
"你们就是那三个接替父辈的职位,要来叙职的年轻人吧?"
晚风像是半热的温水中泡开的晒制完毕的薄荷叶,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凉意,含蓄而隽永。
叶槿站在楼下那树海棠下,身上是茶色的卫衣和月白色的齐膝短裙,短发刚刚抵到肩头,整个人显得清秀利落。
“江声。”她主动打招呼。
下楼时思索许久的回应忽然在脑海里消失无踪,他支吾了一会儿,憋出来一句“你来干什么?”
上大学前啊,妈妈曾告诉他:“只要你自己落落大方,没人会看不起你。”她显然是错了,即使他落落大方,他仍旧被大部分人看不起,更不遑论这世上有些人,你面对她时总会自卑惶恐、无所适从,以至于这时连他本人也看不起自己。
“今天是学校男生节啊,忘了吗?给你送点东西。”她提起原本放在树下的一个白色塑料袋,走近江声把袋子递了过来。
江声木木地接过袋子,心猿意马间,只模糊嗅到从她身上传来一阵桃味气泡水的香气。
“走啦走啦!还有论文没肝完呢!”叶槿朝他笑着挥了挥手,转身离开。江声看着她的背影愈行愈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提着袋子上了楼。
在楼上目睹了全程的苏澄一边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他太过被动,一边走过来翻了翻袋子,总觉得里面是些别人不愿吃剩下的东西,于是撇了撇嘴,戏谑地说:“这下晚上做梦有素材了吧?”
江声抢过袋子,笑着骂了苏澄两句,不过今天心情着实太好,不想与苏澄计较。
熄灯,上床,然后期待一个梦。
"让我设想,在群星之中,有一粒星是指导着我的生命通过不可知的黑暗的。"
女王走上前去,解开第一个男人的第一个衣扣。
弦——霍格人身上最重要的器官,实际上是掩藏在一层介于真实和虚假之间的血肉里的。于是除了自己或是带着特制手套的人,便只有在动情的时候,它才能被别人切实地接触到。
女王的柔荑在男人的胸腔上轻点着,时而也上面画着圈摩挲几番。男人的身躯随着她的动作止不住地颤动,眼睁睁地看着女王的手指在点到第十次时穿胸而入,继而轻轻拨响了他的心上之弦。
"la。"
轻促的短音响起,女王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另一个男人身旁,如法炮制地听见了"so"的弦声。
现在,她站在柯勒面前,一双瑰色的眸子摄人心魄。她贴近柯勒,直到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轻微的体香。
她的手滑进他的内衬,钻进他的胸腔,微暖的触感一直延展到心弦处。
第二日江声起了个一早,而苏澄不轻不重的鼾声仍在宿舍里律动着。他把洗漱的声音降至最小,但效果似乎不甚明显,苏澄被吵醒后怄气似的在床上恶狠狠地打了好几个滚,然后忽然从床上坐起,说:“阿丑,好像你们公司那个主管是叶槿的妈妈。”
正刷牙的江声呛了一口水,缓了缓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百事通懂吗?”一句话说完后他又重新瘫倒在床上,任江声怎么喊也不理睬。
江声严重怀疑苏澄就是为了吊他胃口恶心自己一下的,可是拿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收拾收拾出了门。
公交站台旁边有一个小卖部,眼瞅着公交车还没有来的迹象,刚才匆匆出来又忘了喝水,便打算去小卖部里买点喝的。
昨晚确实又梦到了她,但要说是什么春梦也太过勉强。即使在梦里,他也只敢站在十米开外注视着她。她的身影隐匿于模糊的,月白的裙子缀着四月暖阳细碎的光影,朗润的风携来几缕桃味气泡水的香气。
“桃子味的气泡水有吗?”他开口。
店主正嗑着瓜子看着剧,闻言嘴上没停,看了他一眼,然后视线瞬间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上。
“在货架上呢,自己拿。”
她朝江声身后的货架努了努嘴,江声找了半天,才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一瓶。
付了钱走出便利店,步行至公交车站。汽水甜度适中,气泡浸润着喉咙,微微的刺痛与发涩感在唇齿间蔓延,裹挟着水蜜桃的芳香从喉咙处一涌而下。
一切应当都是这么美好的,只是目光不经意间重新落到那家便利店里,那店主竟在满脸堆笑地招待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言行举止之间浑然没有刚刚对他那样的不耐烦。
江声气到发笑,然而公交已经到了,只好匆匆上了车,把气泡水塞在随身的包里。
"do——"
女王皱眉,把手缓缓收了回来,面带疑惑地看着柯勒。
而身后,那两人脸上已经出现了嘲弄与不屑的神色。如若不是女王还在一旁,他们怕已经开始出言讽刺了。
"陛下,我以为霍格是个以人格与才华决定尊卑的国家。"柯勒脸色有些发白,言语却依旧不卑不亢。
女王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当然,人格与才能是最重要的。"
她回到了王座上,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一遍,而后重新恢复了半躺的姿势。
“诸位我见过了。治理一方领地不算难事,五年之后的绩考,你们再来见我吧。”
到公司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江声走进办公室,看见自己的位子上此时坐着一个近三十来岁的女人,他走上前去,喊了声“宋姐。”
女人听见他的声音,站起来笑着道:“江声,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前一段时间弄的那个策划被公司采用了。”
江声处于试用期,公司下发这任务本来只是出于对两个年轻人的考校,如今直接采用了他的策划,显然因为是其中的想法和创意十分出色。
“那得多亏宋姐。”江声自然也十分高兴。
“可别奉承我啊,这策划我只是帮你改了几个细节,规范了一下格式,主体还是你自己完成的。”
自江声入职以来,宋玉一直在帮衬着他,按她的说法,江声是她的老乡,自然能帮的地方就会搭把手,而更重要的是,她在江声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放心,人事部部长只要不瞎,就不会选贺子群的。那孩子Excel都做得磕磕绊绊,还得多磨炼磨炼。”
临走前,宋玉拍了拍江声的肩膀以表宽慰,然后哼着小曲儿走开。
“她要是瞎倒好了。”江声照了照镜子,心下腹诽。
好几次透过人事部那层磨砂玻璃,他看见储琳似乎在窥探着自己,只是隔着玻璃看不起她的神情。他想,或许可能是叶槿在她母亲面前多提了自己一嘴,所以她对自己多了几分关注?
带着这令人有些心潮澎湃的猜想,他便又以十一分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而直到八点的时候,贺子群才压着时间点匆匆到了办公室。
数日之后,柯勒回到自己的领地,便把此行的见闻全部告诉了父亲的故友穆迪。
穆迪是个很怪的人。
在霍格人的观念里,当着别人的面弹动自己的心弦无异于在大庭广众下自渎。可穆迪时常拿着他那把缺了条弦的风琴,在临近傍晚时登上城楼最高处,弹着他那首略带悲情的曲子,每到"do"音时,便把手伸入自己的胸膛弹动心弦。
好在柯勒视他如兄如父,领地里的其他人虽认为他是异类,却也不便多说。
"女王陛下,你觉得她怎么当上的女王?"穆迪冷笑,"一个靠着拥有世上最高的音阶而称王的人跟你说人格与才能是她最看重的东西,你信吗?"
"若这些年我能把我的领地营造成整个霍格最为繁华的领地呢"柯勒咬牙。
穆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柯勒向来对自己很有自信,父亲去世前也对他说,凭他的才能,治理一方领地太过简单,但也最好不要太露锋芒,否则容易招人忌恨。
可柯勒毕竟少年心气,再加上从霍格城回来之后,女王的身姿常在他脑海中浮现,那双瑰色的眸子更是屡次在他午夜梦回时温柔地注视着他。
“人格与才能是最重要的。”
她在柯勒的梦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每说一遍,她不自然的神色就淡上几分,到后来,她说这句话好像已不掺任何的虚情假意。
于是,小到百姓日用,大到刑法税收,他都亲力亲为,力求做到最好。他要在即将到来绩考中获得好成绩,在“看重人格与才能”的女王心中留下重重一笔。
“我不会嘲笑所有有勇气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的人,即使这字眼可能璀璨一瞬便会沦为笑柄。毕竟与之相比,我好像早早就丧失了表达爱意的能力,于是它深埋在地底,永远沉默,永远卑低,永远带着令人作呕的土腥味。”
苏澄从江声身后走过,略带好奇地看了看他电脑屏幕上正打开的Word文档,然后略带不屑地说:“都是舔狗罢了,有些感情说出来与不说出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比江声,苏澄对于情爱这种事情好像看得过于透彻了。作为江声的室友,他不留余力地投身到反对江声单相思的室友中,勤勤恳恳地在江声耳边说着那些关于叶槿的传言,什么“她是养鱼技术炉火纯青的老海王了”“她身边至少有是个男生被他溜得团团转”诸如此类。
只是江声一直说着什么“幸好我比流言蜚语更早认识她”,自动屏蔽一切苏澄对她的指责。
四月不知不觉就溜到了最后,断断续续下了一整个月的雨终于算是全然停了,只是大多数时候还是天气阴郁、不见阳光的。
这许多天里,江声也见过叶槿很多次,酝酿了七年的情感好像终于在这些日子里有些按捺不住的迹象,棱镜和告五人的歌穿插在这段安适的时光中,抚慰着、亦在躁动着。
但在这安适里,或许有一丝丝不和谐的情绪悄悄攀上了他的心头。他拉过镜子,借着台灯的微光仔细端详了自己一番,最后小声地道:“苏澄,我怎么会这么丑呢?”
苏澄一愣,在他的印象里,江声从未问过他这种问题,于是他想了一会儿,认真道:“保护色知道吗,老天爷害怕别人发现你优质的灵魂。”
老天爷未免太过多管闲事了。江声最后腹诽一句,而后关上了灯。
乌飞兔走,转眼五年过去。
霍格城下,五年前同来叙职的三个年轻人再次相聚,气氛已远没有当年那么融洽。
自然,乌索尔和杰斯站在同一立场对柯勒报以轻蔑与冷眼,尽管他们知道柯勒在任期间,他的领地的繁荣程度要远远甩过其他领地,也大概率会是这次考绩的优胜者。
入城时天色已晚,有人安排他们先进客栈歇息,第二天一早再去觐见。然而柯勒心中迫切地想要向女王证明一些东西:才能与人格确确实实要远比天生的弦音重要的多。
凭着记忆里的路线他摸索到了王宫外,却被王宫侍卫拦下,他们告诉他女王大人正在会客,请他在王宫偏殿稍等。
“生日快乐。”
江声也没想到,一大早起来,最先听到的声音竟然是室友的生日祝福。他翻身下床,正撞上四月明媚的曦光。
你是很难在长沙碰上这么朗润的春日的。这或许是个好兆头也说不定呢?他想。
桌面上的电子日历停在四月二十三日,桌角的茶花隐隐散发着令人心安的香气,电脑循环播放着告五人的《温蒂公主的侍卫》,苏澄忽然捧来一碗不知怎么得来的面条。"吃面,长寿。"他简洁明了地介绍了自己手中的食物。
"我不吃,你吃吧。"江声心情很好,但想把空腹一直留到晚上。
"切,不识好人心,不吃拉倒。"苏澄倒是不生气,拿着面条就在一旁嗦了起来。江声盯着他,心中激荡的暖意使他迫切地想要倾诉。
“我想表白。”他说。
吸溜声戛然而止,宿舍里只剩下歌声自顾自地响着。
“先去买一束玫瑰,九十九朵的玫瑰买不起,她也不会喜欢。买一束九朵的,唔,会不会太寒酸了?”
"她每天都会到那家餐厅吃晚餐,我去早点找个座位,等她进来的时候装作偶遇的样子,叫她过来一起坐。"
"……"
"似乎是有些俗气……但她不会在意的。"
他一项一项如数家珍似地说着,苏澄忽然把面伸到他眼前,江声不解地望向他,看到他脸上写满了"要不算了吧"的神情。
"乖,阿丑。吃了这碗面,咱别做梦了好吗?"他说。
“为什么?”江声正说到酣处。
苏澄比江声要现实得多。他总说江声饱受了浪漫主义的荼害。的确,愈受挫的人便愈执着于在心里构建自己的理想乡,好像是梦想与期待破碎得太快,如果要停止幻想的话,就真的要死在绝望里了。
“她不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江声无语,再没理苏澄。下午三四点时,他出门买了束玫瑰直奔那家餐厅,然后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服务生似乎也疑惑为什么会有客人来得这么早,于是上前询问。
"我等人。"他礼貌地说。
王宫中隐隐约约传来琴弦的声音,柯勒慢慢走近,察觉到那弦声中隐晦地藏着男女刻意压抑着的喘息声。
五年前女王那瑰红色的眸子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她精致的面孔和赤裸的身躯。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热,欲望在不断勃起。他不由自主再走近了些,隐隐约约看见帷幕后面两个滚动在一起的身影。那两个人的胸腔厮磨着,于是两根弦也彼此纠缠不清,la与xi同时响起,如鸾凤和鸣般交织在一起,高昂而尖锐。
“乌索尔,你会是这次绩考的优胜者。”女王翻身跨坐在男人身上。
“那个柯勒,领地的收入可是连续三年居首。”
女王不语,一边耸动着身体,一只手轻轻拨了下男人的心弦。
柯勒忽然浑身冷透,欲望随着弦声软成一摊烂泥。
时间拨至五时三刻,或是他手中艳丽的玫瑰花与他的丑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餐厅中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江声,服务生也多次过来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只好每次都以"在等人"来应对。
人们的议论声频起,大概都是什么"这个人长得怎么这么奇怪"、"你看他长成这个样子好像是要和谁表白呢"、"他等了这么久不会是被人放了鸽子了吧"……如此种种,他在这仅仅二十年的年岁里原本是听惯了的,可此时此景他却感到无比局促。
里面的看客纷纷扰扰,外面的路人好像个个都是叶槿,却又都不是。在无数次期盼与失望的反复交替中,他终于看见她和贺子群说说笑笑着走近。
他朝卫生间落荒而逃,连玫瑰花也没来得及带在身上。
他麻木地把自己关进隔间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感觉外面已经没什么声音了,他才重新走了出去。餐厅内已经没有其他人,只剩服务员在打扫卫生,他看见自己那九朵玫瑰已经形色枯槁,散落在地上被蹂躏得不成样子。出门时,服务生好像是故意提高了声调说了句"欢迎下次光临",他关上门,感觉身后笑声四起。
他带着满身酒气回到宿舍时已是凌晨,尚在召唤师峡谷鏖战的苏澄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排位队友是否会骂他,赶忙扶着快要吐出来的江声进了厕所。
江声趴在他腿上,好像害怕弄脏苏澄的衣服似的,小心翼翼地朝一边呕吐着。
"为什么啊?"他忽然抬头问。
苏澄看着他因烂醉而愈显丑陋的脸,心里一酸,自己倒是先落了几滴泪。
“因为这世道太坏了啊,卡西莫多先生。”
只是有些话是苏澄也不愿说的。其实一切也未必能怪世道,美丑的对立是普世的价值观,就连雨果,到最后也没敢让艾丝美拉达爱上我们的敲钟人。
吐完回到宿舍,苏澄硬是没敢上床睡觉,坐在椅子上将就着眯了一会。江声带着醉意在空白文档上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到最后,一天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便趴在桌子上小声抽泣起来,苏澄被哭声惊醒,叹了口气,走过来拍着他的背,看见电脑屏幕上只写了一行字。
"我没有玫瑰了,我连勇气也不剩。"
柯勒缺席了第二天的绩考,而在他返回柯勒领的第三天,乌索尔夺魁的消息才姗姗来迟。想来自己的不辞而别,也正好让女王不用费心编纂领地收入遥遥领先的柯勒落选的理由。
穆迪对此毫不诧异,曾经的他与柯勒何其相似,到现在也只能做个被人当成疯子的乐师。他深知这条没有写进律令中却胜似律令的阶级观念的可怕,他无力反抗,但柯勒还年轻,他不愿看见他一蹶不振。
所幸柯勒也远比他想的更坚韧,回来之后,他的勤政更胜以往。不同的是,之前他是想要证明些什么,现在却是实实在在想让领地更加繁荣而已。
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到了第五年的丰收节,乌索尔竟带着一批人前来拜访。柯勒现在虽极度厌恶他,但面子工程总得做一做,便邀请他参加了丰收大会。
人们三五成群,其乐融融,共祝丰收。台上也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乌索尔忽而大声道:“柯勒先生,我活了三十多年,直到见到了您,才知道即使是心弦发出‘do’声的人,也能统治好这么庞大的一个领地呐。”
人们蓦地鸦雀无声。
那颗一直指引他前进的星使他陷入更深的泥淖里,令他最终溺死在虚幻的希望之中。至今他仍未看清现实所有的丑恶嘴脸,但他全部的浪漫主义已确然埋葬在玫瑰血红的底色下了。
“说不定人家只是出去吃顿饭。”之前一直对江声的单恋嗤之以鼻的苏澄近几日忽然变了口风,每觉得江声的情绪过于失落,他便会出言安慰。
苏澄了解江声看似平和的心性下暗藏的偏执,他的人生经历不可能缔造出一个没有缺陷的人格,即使他天性再善良再温柔,也必定有着扭曲的部分。
可江声必须走出来,爱情并不是他的全部。更何况公司四个月的试用期即将结束,这段时间本是不应该犯任何错误以免落人口舌的。他心似枯木,只觉得工作上愈发顺手,工作效率甚至比以前还要高上不少。按宋玉的说法,他的业绩几乎要超过公司中某些划水的老人了。
"心情不好?"宋玉心思敏锐地察觉到江声的情绪变化,勉励道:"前几天看了贺子群的那个策划,做的比你的差的远了。不管什么事,先捱过这段时间,不要影响到工作了。"
"贺子群"三个字听起来如此扎耳,江声强行挤出一个笑容,随意搭了几句话后便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了。其实即使宋玉不说,工作便已然是江声现下赖以苟活的全部了。
下班走进电梯时,里面恰好只有储琳和贺子群两个人,他们好像在谈论着什么,见江声进来便同时噤声,贺子群同他打了声招呼,储琳则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是江声第一次离储琳距离这么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她未曾隔着磨砂玻璃的目光。
原来,这目光里没有欣赏,没有期许,只有……猎奇。
人群先是沉默了半响,而后杂乱的吵闹声逐渐大了起来。他们等待着柯勒辩解,然而柯勒无话可说。
“呵,被这等人管束了这么多年?”有人冷笑,于是人群的骚动愈盛。
穆迪站出来大声道:"领主大人统领此地十年,相比于其他地方柯勒领有多么繁荣你们难道不清楚吗?你们这又是在做什么?"
但他的声音迅速淹没在人群的喧嚣之中。他们向高台涌来,穆迪挡在众人前方,想阻止他们的前进,可后面的人继续在挤着前面的人。柯勒在高台之上眼见着老人的身体被人群吞没,他想叫他们停下,然而他的四肢早已麻木,一种更大的、不可名状的恐惧感充斥在他浑身上下,使他几欲窒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已经一刻钟,又或许一分钟也没到,他看见红色的液体从人群中漫溢出来。
穆迪死了。
日子渐入了盛夏,气温稳步地上升到三十度左右,虽说这天气称不上令人舒适,但比起春季无常的阴晴转换还是要好上太多。大四学生大多已结束了课程,开始陆续地搬离宿舍,江声也开始联系租房的事情,以便自己正式工作时不至于无处可去。
那日在公司工作时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想着回去与苏澄吐槽一番,回到宿舍却只看见他空荡荡的床位,正发愣间,电话铃声响起,他忙掏出手机接通,那边传来的果然是苏澄的声音。
“喂喂喂?”
“卡西莫多先生,我帮你揍了弗比斯一顿。”电话那头的苏澄显然十分畅意,“本来想顺带着叶槿一起揍,不过好男不跟女斗嘛,又害怕你还是心疼,就算了。”
江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骂:“喂,你是不是同性恋啊。”
“拜托,同性恋也不找你啊,外面帅哥那么多。”
“没入局子?”
“打得也不是太厉害,加上我溜得快,估计那小子都没看见我正脸。”
江声顺着他的话调侃了几句,环顾了几眼空荡荡的宿舍,还是问道:"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搬走了呢?"
"这不是怕你舍不得我吗?到时候你哭的稀里哗啦的,就更丑了,我可不想看。"
江声不接话,那边的苏澄似乎也在想些什么,半天才开口:"没我在你旁边,记得照顾好自己。"
苏澄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似乎是想在遮掩着什么,不过江声依旧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些哽咽的意味来。他不由失笑,左手摸了摸鼻尖,忽而觉得自己这个室友从未如此可爱过。
宿舍空旷得有些冷意,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他去淋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服爬上了床,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明天就是公司决定留下哪个人的时候,即使宋玉一直在和他说他比那个贺子群要优秀到不知哪里去,他还是难免紧张。然而睡意最终还是侵袭而来,于是他把手机放到一边,说道:"我先睡了,你……"
说话声戛然而止,江声自嘲地笑了笑。
整整四年,说走就走,还真是……
不太习惯呢。
第二日乌索尔便风光地回到了自己的领地,而柯勒则近乎是被人们驱赶着离开了领主府。他抛下了一切的杂物,只带着一把匕首和老穆迪留下的风琴爬到了领地内最高的山顶处。
靠着脑海中残存的回忆,他慢慢弹起穆迪常常演奏的乐曲,每当弹到“do”音时,他就用手轻轻扫过自己胸腔内的那根弦。夕阳逐渐隐遁于天际处,略显悲怆的曲声与山风相和,不知何时,他抛开了风琴,只是发了狂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拨动着自己的心弦。
……
一个月后,柯勒第三次踏上霍格城的土地,侍卫好像对他还有些印象,没怎么检查就给了放行。
走上石阶,穿过街市,再往最高处走去,世上最尊崇的人就在那里落脚。
人一紧张似乎就容易胡思乱想,第二天早起气温骤降,江声思绪乱飞,几欲要把它归咎于四百年一遇的小冰川纪了。
然而这天气在六月份里着实显得有些冷了,江声把原本的短袖换成了卫衣,本来还准备照镜子修理修理仪容,转念又觉得实在没这个必要,便出了门直奔公交车站。
经过一天繁忙的工作之后,宋玉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与他一同走进人事部办公室,而贺子群似乎已在这儿多时了。
"经过四个月的考究,我们决定留下贺子群。"储琳笑着说。
好像什么情绪都还没来得及生出,江声脸上礼貌性的笑容还没褪去,耳边就率先传来宋玉充满怒意的质疑:"人事部的人都是瞎子吗?"
他木然望向贺子群,贺子群同时也望向他,露出一个略带些赧然的笑容。怒气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他死死地瞪着贺子群,脑子里只浮出一个念头。
是叶槿,一定是因为叶槿。
储琳的目光在江声脸上停几秒,又看向贺子群,最后朝着宋玉戏谑地道:“这是人事部所有成员投票的结果,谁是瞎子还不一定呢。”
这几乎是把相貌决定论摆在明面上来了,一个公司的人事部部长说出这样的话,未免过于荒谬。
“江声和贺子群两个人的工作状态你们自己不清楚吗,每天贺子群都是踩着时间打卡上下班的,江声来的比他早,走的比他迟。更不用说工作能力方面了,江声比他贺子群要强过不知凡几。除了这幅皮囊,我实在找不出你们选择贺子群的理由。”
宋玉冷笑着:“请问你们人事部是以什么标准来判断优劣的呢?跟你们交配的时候谁的脸看着舒服吗?”
“宋女士,你被辞退了。”
储琳冷声道,以宋玉在公司的职务,光凭她的话自然是不足以辞退宋玉的,只是她此刻显然是因宋玉的话而生出了十足的怒气。
宋玉猛然站起身,一瞬间,江声生出她会掀翻会议桌的错觉。然而她紧紧抿着嘴,再没说一句话,面无表情地走出人事部办公室。
江声心中的悲意略略一顿,连忙跟上宋玉的脚步。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卑低到连悲伤也不敢僭越于人前。
经由王宫外侍卫的禀告,他来到正殿里,群臣与护卫立于阶下,女王依旧半躺在王座之上。
“我似乎记得你,你是……柯勒?”女王的语气有些疑惑,“五年前的绩考就是你缺席了吧?”
柯勒却不理她,他自顾自地说:"女王陛下。还记得我与您说的第一句话吗?唔——您大概是记不住的。我说的是:陛下,我以为霍格是个以人格与才华决定尊卑的国家。"
"向来如此。"
"向来不是。"柯勒摇头,"穆迪死的那一刻,我切实地感受到以弦声高低论尊卑的规则已经牢牢占据在这个国家每个人的脑子里。无论我将我的领地治理得有多好,也不可能真正得到人们的拥护爱戴。这规则的压迫性使我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中,而且我知道,如果不做些什么,我的余生都将在这恐惧中度过。"
女王饶有兴趣地问:"你要做点什么呢?"
"自然是,杀人。"
他从胸口里掣出一柄短匕,侍卫和大臣们好像没能意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动作,在他们短暂的惊诧后,才发觉匕首已经抵在了女王的脖子上。
他木木地跟着宋玉一起下了楼,才发觉外面天色已暗了下来。周遭布满了尚薄的暮色,橘黄的微光氤氲在西天一角,在一众的冷色调里显得脆弱而单薄。
他走在她身后,她分明一直在前方两三步处,可他却觉得她离自己愈来愈远,她融入暮色,融入背景,融入不可及处。
华灯初上,而世界却愈显陌生。
“对不起。”好像是心里崩着的那根弦断了似的,宋玉忽然蹲下去,在路边哭起来。
“江声,对不起。”
她从暮色中被拉回,江声回到现实里。他本该走上去说些“没关系,是我对不起你才对”之类的话的,可是猝起的疲惫感使他没有这样做。
“我啊,该是烂死在垃圾堆里的。”
宋玉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目光中带着愕然。江声摆了摆手,转身独自离去。
身后宋玉的喊声渐远。他走进人群里,身边是霓虹的海与声音的涌流。世界依旧以灿烂和光明示他,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寄身的一隅是何等的黑暗与冷寂。
本来就是自欺欺人罢了。
世界一直都未曾变过。人们向来只是在文学作品里称赞卡西莫多的爱与勇气。当内在美被人们当做委婉的托辞、相貌成了评判一个人的第一标准时,他们甚至连钟声也不愿多听。
这本是自己早就明白了的道理,为什么还觉得未来会不一样、别人会因为你的出色而对你改观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啊!
他向前走,他倒在躺椅上,他沉沉睡去。
女王发出几句无用的抗议,身体稍一挣扎,脖子上的匕首就加了几分力道。
“你敢动我分毫,必定不得好死。”她恶狠狠地道。
“你不会死在刀刃之下——你们,来弹《狂想曲》。”柯勒冷漠地对跪在一旁不住颤抖的六个乐师说。
以音阶决定尊卑的规则几乎是刻在了霍格人的基因里,在今日之前,他们从未想过面前这个甚至比他们还要卑微的下等人敢对世间最尊崇的女王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而对于他们无法理解的人和事物,他们向来致以最高的恐惧。
于是,在女王的怒喝声中,他们其中跪得最深的那个人,把手慢慢伸进了自己的胸膛。
"do——"
这是这首乐曲的第一个音符,亦是狂想之始。
台下人群喧嚷,他沉默在万籁有声处。
所有早已看淡的遗忘的在记忆的闪回中重新清晰,所有的嘲讽声笑骂声纷杳而至汇聚成相同的一句话。
“丑八怪。”他们喊着。
黑白色的定格动画一面又一面翻过,那是他曾经经历的荒凉与黑暗,是他想也不愿想的无风之所。
“妈妈,那个人怎么这么丑啊?”这是幼稚园报名时他遇到的第一个同龄人在天真地发问。而这天之前,妈妈甚至还叫他在学校多认识些朋友。
“那个人怎么那么丑啊!”人群高喊。
“卡西莫多!”初中那几个爱起外号的同学大声叫道。
“卡西莫多!卡西莫多!”人群跟着高喊。
“长得这么奇怪的人也敢表白?”这是那天餐厅里某个看客的嘲讽。
“你也敢表白?”人群哄笑起来。
“卡西莫多先生。”一片嘈杂里,有人在他耳边温柔地唤他。
而后黑白色中开出五色的木槿,嘈杂的背景声慢慢模糊成杂音。桌面的日历翻到四月二十三日,犬青的歌声一遍遍响起,长寿面的热气蒸腾,茶香味在鼻尖久绕不散。
“你会找到你的爱斯梅拉达的。”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然而钻心剜骨的刺痛传来,紧接着木槿败落,面前的画面再次沦为黑白色,温柔的喊声远离,模糊的背景音重新趋于清晰。
“丑八怪!”
原来他们仍在高喊着。
他往前走,终于走至最后的长街,街上所有人三两成对,只有他孑然独行。
江声睁开眼。
一生好长啊,长到像一场梦一样。
柯勒褪去女王的衣物,俯身慢慢贴近她的身体。他感到女王身上的寒毛一根根炸起,多年来所受的冷眼与嘲讽在他全部在脑海中重现,畸形的快感瞬间便将他包围。
“贱民——”女王仍在怒喝。
一切都无法阻止柯勒了。肉体交融的一瞬间,两根弦也接触到一起,do与xi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音调同时响起,情欲也在此刻膨胀至极点。
滚烫的身躯彼此烧灼,卑低的灵魂兴奋到战栗,他趴在她身上挺动着,眼中的狂热化作具象的泪水不断滴落在女王的酮体上。
两根弦因他的动作不断的相互摩擦,两种音符也随之无规律的穿插在原本的《狂想曲》之中。灵与肉、呻吟与喘息、弦声与哀求纠缠着恣肆着重塑这个国家最为放浪形骸的乐曲。
这才是真正的狂想。
回宿舍的路上迎面撞上了叶槿,她又与某个长相白净的男生并肩走在一起,甜到发腻的桃味气泡水的香味弥漫在晚风里。
“这是我的高中同学。”她向他介绍道,目光清澈毫不闪躲。
男生看他的眼神不带有丝毫敌意,但也完全称不上友好。叶槿朝江声笑了笑,他面无表情地走过二人。
她早已变了。
她说自己不愿在大学就确立恋爱关系,于是她与身边的男生都若即若离,她能让跟所有与她相处的人都有一种“她对我比对别人更特殊”的错觉,而他们对此甘之如饴,趋之若鹜。
他回到宿舍,关上门窗,连灯也不开。
他打开电脑,翻开那篇许久未动的短篇。所有按捺不住的灵感在此刻付诸于笔,所有的悲愤化成文字,他的脑海却是前所未有的理智,不到一个小时,他便打完了整篇小说的最后一个句号。
打印机开始咯吱咯吱地运作起来,他打开开桌上那的《巴黎圣母院》,借着电脑屏幕溢出的昏暗的光芒,他慢慢把它翻至最后一页。这本书,他早已读过不下五遍,每次读到结局时他都会热泪盈眶。
“那个男子一定是自己去到那里,而且就死在那里了。人们想把他同他抱着的那具尸骨分开,他就倒下去化成了灰尘。”
他发出几声冷笑。
打印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抽出那几张纸质文稿,站起身朝下看时,叶槿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xi——"("do——")
狂想曲的尾音挣扎着激荡而出,这个国度最卑贱与最高贵的音阶最后一次同时响起,而随之传来的竟是弦断的余响。鲜血自女王和柯勒的胸腔中喷涌着交融在一起,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慢慢贴近女王,看见她瑰色的眸子里光芒逐渐褪去,而愤怒绝望和不可置信则要残余更久。
"抱歉啊。"他说。
天际处只挂着浅淡的一层云雾,弦月的光辉落在这云霭里,浅白色的光幕似乎笼罩了整个园区。
叶槿看上去应该是已经等了一小会儿了,只是看到江声的一瞬间,她巧妙地敛去了脸上的不耐烦。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写了篇东西,想请你看看。"
叶槿接过纸张,江声的面庞在背光处显得一片暗沉。他静静地看着叶槿把这篇他命名为《狂想曲》的短篇给读完。
“似乎该死的应该是乌索尔呢,这不成文的规定摆在那儿,绩考的第一如果真的是柯勒的话,女王会受到很大的非议吧。"她问。
江声摇头:"她没有办法,但她不无辜。"
叶瑾似乎是没明白,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
"没想到你还会写小说啊。"她索性放弃了思考,“写的很好。”
"不过,你一定觉得荒谬吧。”
“架空的世界嘛!荒谬就荒谬呗。”
“可我觉得,霍格城比这以貌取人的真实世界要好上不少呢。"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失落,而他知道,叶槿对此向来无比敏感。她擅长的难道不就是体会到这细微的情绪从而把握人于鼓掌之间的吗?
"怎么会?"她果然朝江声走了两步。
"你觉得呢?"江声反问。
"比起容貌,人格和才能自然更重——"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未说完的话哽在了喉咙处。
此时随着时间的流转,江声已不是站在全然的背光处,借着那几缕撒在他侧脸上的光芒,她看见江声的面庞上除了常见的温柔和平淡,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狰狞。不安与恐惧攀援而上,她脚下不由往后退了退,而后江声的声音传来。
“抱歉。”他说。
已经很晚了。
“女王陛下。”
用我可怜的、可悲的、可耻的爱,在你心上,奏起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