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中爱喝酒的人不少,但真正能喝的只有老孟一个。
说是朋友似乎牵强了些,我之所以对他念念不忘是因为跟他挂钩的那段懵懂岁月,那时的他究竟是怎么看我,隔了这么多年的时光看回去,我竟不敢说。
老孟本来姓李,单名一个“猛”字。大抵是觉得这粗犷的名字配不上一颗文艺青年的心,他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孟犬”。
是的,他的艺名。
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他在小城一家茶馆里说书。
彼时正值暑假后半段的一个黄昏,会去喝茶的多半是为了躲暑顺便打发时间的大爷大妈,和我这种闲人。
门厅左侧靠墙处几盆枝肥叶厚的绿植被风扇吹得蔫蔫的,心宽体胖的服务员摊坐在墙角的一个方凳上,倚着墙打起了瞌睡。
我纯自助的给自己泡了壶竹叶青,掀帘儿进了大厅,就看见一个娃娃脸的帅哥正像模像样讲着辕门斩子的杨六郎。
绕过人堆找了个靠后的位子,我刚放下茶壶坐好,只见他唇角含笑,就那么直直的看了过来。
卧槽!
怪只怪那天的阳光太暖,视线相撞的瞬间,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临走时我问了他的联系方式,然后顺理成章的熟络起来。
他不是本地人,毕业旅行走到了这里,卖艺赚盘缠。
听到这里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公园门口帮人画素描的大胡子叔叔,和传说中酒吧里谈着吉他摇滚的酷酷歌手。而他,简单的白T,棉麻的裤子,踩双帆布鞋,打扮的腼腆干净却喜欢眼带桃花的看人,典型的文艺青年偏文——闷骚。
无意中看到他本名时我笑的五官乱成了一坨,他清清嗓子解释说那名字是爷爷取的,老爷子有生之年不让改。
我捏着他的身份证身前晃晃,提着嗓子问他,“莫非老爷子喜欢英雄良将纵横沙场,希望你长成勇猛威武的好儿郎?”
他有点尴尬的摸摸鼻子,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脸已经越凑越近,“离开之后,也许我会很怀念在这里的日子。”
我猛地把手抽回来,身份证却留在了他手里。他晃了晃塞回钱包,勾起半边唇角,“我还是喜欢你喊我老孟。”
不是我那会儿太小抵抗力差,而是他笑的样子太犯规了。
“离开之后,你会去哪儿?”
“可能会回北京吧,不过也不确定,我还不想工作,走到哪儿算哪儿。”
那时候对北京的概念就是清华北大,故宫长城和北京烤鸭。
那时候总觉得天地很大,好像所有的事,做到跟说到一样容易。
“等以后我去北京找你,你带我去吃烤鸭好不好?”
“好。”
“到时候我开个茶馆,请你来讲故事好不好?”
“好。”
“那现在讲一个,我先面试一下。”我双手交叉着放在身前,装作严肃的样子跟他说,“我要听你自己的故事。”
“故事我有的是,关键是你有酒吗?想听我讲故事,得陪我喝酒。”
“喝就喝!”
既然他装足了范儿我也不能输了架势,况且幼儿园就开始偷爷爷酒瓶底儿的我…怕谁啊嗯!
大概是我视死如归的气势把他给逗乐了。他笑的眼角眉梢都软了,细白的大手附上来揉乱了我的头发,“小姑娘你成年了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喝酒。
所以不知道他那么能喝。
连以奶代酒陪他的我都有些撑了,他还在一杯一杯往嘴里倒。
说是来听故事的,可他喝了酒话并不多,只是有点上脸,连眼睛都泛红了。
他看着我,碰了下杯,“干了!”
一嗓子吼得豪气万千,我恶作剧般的想到,不愧是叫李猛的男人啊。
他白天穿的斯文,晚上喝的生猛,陪他喝过几次酒,从来没见他醉过。不过喝多少,总能从容的帮我打车,送我回家——每次他站在夜风里挥手道别,脸色微红眼睛里带着雾的样子,简直性感爆了。
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高三开学,而他辞去了茶馆的工作,继续天南海北的浪去了。
有时候他会寄明信片给我,甚至有时会写信。信封里厚厚的一匝信纸,外加张小卡片:欠你的故事。
落款是孟犬。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想着城里人真会玩。
高考结束后我一口气报了四个北京的大学,终于如愿以偿的吃到了他请的烤鸭。
那天他西装革履的从车里钻出来,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同行的朋友忍不住感慨,“卧槽看这车,你这朋友是个壕呀!”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吗?毕业旅行啊。”
“我看你是从毕业开始就一直在旅行吧!”
“你真了解我。”
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他曾经寄给过我几个故事,却没有一个是他的故事。我不知道他的毕业旅行已经开始了多久,去到过哪些地方,遇到过哪些人。
我见过他的身份证,看到了他的名字,他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名字。
他让我喊他老孟,虽然他一点都不老,却突然间让我感觉好遥远。
遥远的像一个虚渺的梦。
我曾经觉得,他该去做一个诗人。
像流浪的游吟诗人住在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梦里,采撷甜言蜜语或者温暖细节,酿成自以为然的爱情。
后来,我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工作。
通讯录里始终存着一个叫老孟的名字,却渐渐地不联系了。
渐渐长大的少年自尊心细腻而敏感,越是自嘲的喊着土豪我们做朋友,却越发的没法跟土豪做朋友。
当我已经没法像个小孩跟他玩笑打闹,才发现像成年人般自矜得体的坐着,我们竟无话可聊。
我长大了,知道了北京是个很大很大的地方,想找回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知道了北京的房价很贵很贵,想在这里开个茶馆需要很多很多钱。
甚至我鼓起勇气走进了一家要价不菲的茶楼,入目的是精美的屏风和古典的装潢,穿着旗袍的茶艺师跪坐在案前表演。
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孩在日落前去听一段《辕门斩子》,邂逅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