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天生愚钝,七岁之前不知道自己该是个女孩。
小学一年级下学期即将结束时,暑气开始笼罩着教室。班里的男生趁下课老师不在时,脱了上衣,学村中野夫的样子打着赤膊,自以为很豪气畅快。我把那寒酸的格子小衫一脱,顶着瘦小的胳膊高声地读着课文。
班主任进来,皱着眉扫了一眼男生们,忽地看到了我,吃了一惊,疾步来我的身边。她把小衬衫往我身上一套,温柔地替我扣上扣子,她说:“别跟那群皮猴子学,记得你是女孩,女孩不能随便地把自己的衣服脱去。”
儿时在农村,乡野民风鄙俗纯朴,只觉得语文老师和平常见到的村妇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我说不上来。总之,老师让人感觉很舒服。多年以后,我明白了,那些特质应该被称为:矜持,含蓄,温柔,优雅……
老师的关怀如沐春风,我很崇拜地看着她,很渴望她靠近我,就像小苗渴望春晖的拂照。那次后,我就希望长大后能成为像老师那般的女孩,让大家都喜欢我。
当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孩时,我就决计蓄一头长发了。我的头发才一点长,我就自行扎辫子了。有时是一个小揪,有时是两个。好在,村野的孩子大都都是乱糟糟的,也不会有人嘲笑。
我太渴望妈妈了,记忆中,妈妈盘着发,穿着高跟春秋鞋。模糊的印象中,四岁时,妈妈因为我弄脏了毛衣打过我。我一点都不记恨妈妈。我很想她,妈妈你回来再打我一顿吧!我愿妈妈温柔的手再次拍打我,就像鞭儿轻轻落在羔羊身上。多年来,连那次挨打都成为我甜蜜的回忆。
山野四合,山脚的毛竹翠绿成阴,一年一度收购毛竹的时节到了。几辆拖拉机停在操场前,村民和商贩再不停地交流洽谈。
我透过教室窗口的铁栅栏,看到一个盘发的身影。哦,那是妈妈吗?她的圆脸,那眉眼分明就是妈妈。我心里一阵发酸,又一阵慌乱。
我太想妈妈了,我明知道她不是我的妈妈。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她迈去,我想靠近她。她隆起的胸脯跟妈妈是多么相似,那怀抱想必是很温暖的吧!我快要流泪了,当我快要靠近她时,又没有勇气靠前了。或许她也有孩子,她怎么还会来疼爱我呢!上课铃响了,我本该回教室的,可我还像个雕像立在操场。载着毛竹的拖拉机绝尘而去,操场一片空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迷恋上了过家家,我们也玩扮新娘的游戏。真希望能有一条拖到脚后跟的长裙呀!是不是很多女生都跟我一样,把床单裹在身上,幻想自己是皇后娘娘。
有一年暑假,妈妈回家探望了我一回,还带给我一条淡黄色的裙子,胸前有亮晶晶的装饰,裙边金黄的荷叶边点缀。那段时间,我太开心了,整天的心情都是飞起来的。我觉得自己就是位公主,有妈妈在,耳边回荡的都是邻里长辈的赞美声。那条长及小腿的裙子我穿了整整一个夏天。
我知道,妈妈终究还是要走了,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很珍惜和妈妈在一起的每分每秒,真希望时间在此时停止,让小船永远停靠在宁静的港湾吧!妈妈走了,我会从公主又变回野孩子的。
妈妈走的那天,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忍着不让它滑落。我装着笑和妈妈告别,又有谁知道我心中撕心裂肺的疼痛。多少次,我在村口望着前方夕阳下的隐隐青山,山上一条公路拦腰盘旋。妈妈就是被路上的汽车带走的。
第二年初夏,我兴冲冲地打开柜子,找出去年妈妈买的那条裙子。已经不能再穿了,我又拔高了一截。裙子已经褪色,原来,时光真不的会倒流, 一些美好的事它很容易消逝。
妈妈没有再回老家,每年冬天,她会寄来她亲手织的毛衣。入秋后,我就开始盼着邮递员叔叔来到我们院子。那样,妈妈寄的包裹就到了。那毛衣上似乎还有妈妈的温度,一针一线都带有妈妈的余温。
二年级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写信,也许是错字连篇吧!爸爸来信会另外写一张端正的字,那是专门写给我的信。我很自豪,终于可以跟爸爸交流了。
爸爸托人跟我捎了三支袖珍圆珠笔,在那时看来,很神奇。三支小小的笔,该是跨越几多的山山水水才来到我身边,它们承载着爸爸对我的爱。三支笔分别是橙色,绿色和红色,在当时看来,真的很神奇。
四年级时,学校每天中午是半节课的时间的练字课。我把平时舍不得写的圆珠笔拿出练字。后桌的一个男生每天都逼我把其中一支笔借给他写。我一次,我鼓起勇气对他说不借了。就遭到了他拳头的攻击,一个个铁拳落在我瘦小的胳膊上,真的好痛。
上课打铃了,我抑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就哭个不停。那位男老师没有问我为什么哭,也没有批评对同学使暴力的男生。而是训斥嚎哭中的我,也许我的哭声使他厌烦吧!我再也不哭了。这天的遭遇使我明白:没有人会帮我,自己的困境要靠自己走出去,要么忍受,要么变得坚强,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四年级时,我蓄了长长的头发,高高的个子,自己也会熟练地挷马尾辫,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自己的身体正悄悄地发生变化,胸口隐隐觉得有些涨,碰一下会生疼生疼的。快夏天了,就越发地羞涩。
端午过后,天气渐热,山间的杨梅成熟了,小巧圆润的杨梅在枝间跳跃。我开始收集杨梅果核,一斤杨梅果核拿到收购站可以换取一元钱,真令人高兴。
除了自家存放的果核,更多的是出去地上捡的。这些事,富人家的孩子是不屑去做的,穷人家的娃却常为地上的几枚果核而争吵不休。当然,也有通过捡果核结下的友谊。
果核卖得的钱,我要去街上买两件小内衣了,我必须趁夏天没到时攒够足够的钱。我选了白底印草莓的小内衣 ,草莓突出的嫣红娇艳欲滴,真让人喜欢。
除去两件小内衣,我还余下四元钱,对那时我来说,那就是巨款。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睁开朦胧的睡眼,抽屉被打开了,那四元钱不知所踪。
我知道,这是我其中一个小闺蜜你做的。我失落了很久,最终接受:钱是再也找不回来的了,有些友谊也找不回来了。
夏天到了,我还是经不起诱惑跟小伙伴们去小溪戏水。衣衫湿了,紧贴在玲珑的身上,突然我意识到,我跟去年真的不一样了。一低头,我甚至隐隐看到微微蓬起的小伞盖上的分别一颗小葡萄。这让我很郁闷和气愤,我很羡慕比我小的女孩,那一马平川的前胸多么自由纯净。这很羞耻,让我在心里拒绝长大。
夏日下午,艳阳未散,空气是燥热的。我站在水中,溪水过腰,我掬着水冲洗着手臂。溪坝的桥边,有一村里的青年路过,他停下脚步看着我。
当我发现他时,他当直勾勾地看着我,脸上的笑让我很讨厌,我很些害怕。我把身子一缩,泡在水里。当我听到他涉水过来的脚步声时,我全身发颤,我游到人多的地方,和小伙伴们待地一起。回头一看,他又离开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我再也不贪恋游泳了,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外婆家的小溪里野泳了。
那年冬天,姨父和阿姨在镇上给我买了件红色的灯芯绒大衣,穿上漂亮极了。很多人都说我长高了,已经是个标致的小姑娘了。
大院里有个帅气的堂舅舅,他像往常一样来抱我,我也喜欢他抱我。可我心底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不可以这样了。我明白,他对我只是单纯的喜欢怜爱,没有恶意。我对他说“不”时,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很简单纯粹,他叹了一口气:“是啊,你长大了!”
秋日层林尽染,山野就是美丽的图画。我们踩着落满松针的小径,攀上灌木去采摘多汁的野山果。累了,我们三个女生坐在崖石上看前方被风吹得一团柔软的茅草。山坡上成片成片的茅草随风起舞,泛起了波浪。
一阵“淅淅索索”,在我们身后出现两个半大的少年。他们交换了眼神,嘴巴里就开始对我们污言秽语起来。他们的眼中冒着的邪光,和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让我们很难堪。我们牵起手就下山。
身后脚步声响起了,我们一害怕就开始跑,不顾被茅草和荆棘割伤。路上我被石头绊倒,被伙伴扶起后,马上奔逃。身后的俩少年叫嚣着,一直穷追不舍。
如果我们被抓住一定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我总觉得,每个女孩都有一个秘密花需要守护,这是我们身为女孩的责任。我不能停下来,我要不停地奔跑。
离山脚的竹林越来越近了,我们看到了翠竹掩映下村舍的屋顶了。那两个少年才放弃了追赶。几近虚脱的三个伙伴紧紧地抱在一起。
小学快毕业时,一日,班级里年龄最大的一个女孩来了初潮,她自己也不知道。那裙子上印上了鲜艳的花,触目惊心。同学们开始指指点点、窃窃嘻笑。那一抹鲜艳的红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总有一天,她会到来,那时我就蜕变成了真正的女孩。那一天或许使我很害怕,但是我会勇敢地接受。
小学毕业了,我顺利地考上了初中。暑假我去作坊打工做节日灯。每天会有三块五的报酬,一两个月下来,我攒了上初一的学费。
夕阳下,村口站着一个扎着长马尾辫的女孩,身体细长,脸色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泛着不健康的黄色。她眼睛失神地注视着前方青山公路的尽头。那个女孩便是我。爸爸妈妈,我小学都已经毕业了,你们何时能回到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