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萸一个人躺在公园的椅上上,背包枕在脑袋底下,正对的,是天空,被一片一片的树叶挡着,零星的太阳光,以树叶的形状照射下来,停留在久萸的脸上,静静地倾听眼泪从她的脸颊一行一行滑落下来,温凉的,清澈的,眼睫毛一根一根浸泡在无色的液体间,粘滞着,甚至连着眼睛都困难。
“妈妈,人为什么要活着?
妈妈,人为什么这么孤独?
妈妈,我很想念你,但是你在哪里?
我的家在哪里?
你的家又在哪里?
妈妈,我害怕你会死去!死在那个男人的手里。”
久萸举着手机,一行一行地敲击着键盘上那些字母,组合出这样一些符号,点击发送。面对着天空,看着树叶很浓密的,像液体,粘稠地,随着风在上空浮动,此时此刻,久萸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沉沉在扔进了万丈深的海底,她能看得见海面光影浮动,但是混沌,扭曲让她根本不屑于将自己的身体朝着光的方向上升,哪怕半毫米,她也丝毫不肯,她宁愿将自己的身体放置在深不见底的水里,清晰地感受未知和恐惧带来的垂直方向的力,拖着她加速向下坠落,她愈加恐惧,但是她自己似乎毫无办法,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或许这就是命吧。上天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但是却注定让我流浪一生也心无归宿,那是母亲的命,也是我的命。”她想着想着,眼泪瞬间喷涌而出,冰凉着她整个世界。
记忆中,母亲真正意义上哭过三回。
久萸三年级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当时他们还在田地里干活,烈日当头,母亲的脸晒得黑黝黝的,一只手捏一把铲子,一只手攥一些蔬菜种子,每铲一下,就要相应的把种子放进那个小坑里,母亲做地很认真,但就算这样,父亲还是在一旁万般嫌弃,
“您眼瞎了嘛?这个是这样子么?你放那么多干什么?这个种子不要钱么?”父亲站起身来,拿着手中的铲子对着蹲着干活的母亲大吼大叫,声音似雷声般震天。母亲压着心里的火,没有多说什么,不一会,父亲又起身,说母亲做得不对,没有放在一条线上,他越说越生气,由不得举起手里的铲子,想要扔到母亲身上,母亲顿时再也忍不了了,
“你干的好,干脆你自己一个人好好干吧,老娘不干了!”母亲速的起身,顺手将铲子扎进了田地里,深深地,只留了木头的手柄露出土地,她扭头走出田地,再也没回头,
“你要去哪里?你给我回来!”
“不要管我做什么!说什么我也不会跟着你再在这土地里刨了,坚决不会!”
“好呀,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父亲继续蹲在他的那一片田地里,一抔一抔地黄土撅起来,仿佛在掩埋他自己的身体。
母亲那时候倔强的很,抹着眼泪,两三步离开田间地头,太阳光那里强烈,晒得她的皮肤发黑,她那时候才25岁,已经生养了三个孩子。她一直记得,第三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她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定要拼尽全力让我的孩子接受教育,她们以后绝对不能再过我这样的生活,一定不要!
父亲那时候总是嫌弃母亲,说母亲是没有家教的人,说母亲性子太野,说母亲一些生活习惯太差劲。他总是给久萸姐妹说,当时他去母亲家里说亲的时候,母亲家里真的是,一无所有,除了一堵墙,一个木头大门,一间房子,再什么都没有,他还用些许嘲讽的语气说母亲家里的养的鸡竟然是满院子乱跑的,原子里竟然会那么突兀地冒出一颗白杨树,还有,她们家吃饭的盘子,碗什么的,竟然都没有一个是配套的,都是东拼西凑的。父亲说着,越发得意起来,似乎就因为这个,他这一辈子就要踩在母亲的头上。
很小的时候,久萸听着这些总觉得好玩,会带着父亲给的一些评判去看待母亲原来的家庭,也许,这样一比较,父亲这里的家庭到底是比较文明,代代四世同堂,上上下下,都各有各的分寸,媳妇孝顺婆婆天经地义,妻子顺从丈夫顺理成章。记忆中,奶奶总是屏声敛气地,在爷爷面前,她总是骄傲的说,她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和爷爷争吵拌嘴的,从来都没有,后来爷爷去世,她还提这个事情。
“妈妈,外公是怎么死的?”久萸小的时候总是问母亲。
“自杀,他是上吊死的。”
“外公以前是做什么的?”
“当地出了名的武术教练?”
“为什么要抛下你们姐弟五个人,自己先走了?”
“我也不知,我印象中,他总说这个时代下,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一条三顿饭都没有下落。”
“我觉得他很自私。”
“啊?”
“”难道不是么?
“啊,哦哦,。”母亲支支吾吾。
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说第一次见母亲的样子,大夏天的,母亲刚好从大门进来,连个帽子都没有,一个马尾,紧紧地扎进后脑勺里,脸晒得黑黝黝,小小的,十厘米见方,穿一件灰麻色的长裤,黑色的上衣,系着几个纽扣,中间还有一个都没有,她手里抱着一捆麦子,另一只手提着镰刀,一双布鞋,已经穿的很旧了,布边洗得发白。父亲当时就在她正对面台阶上,看着母亲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母亲瞪了他一眼,狠狠地,从他身边走过,然后进屋换衣服。
父亲后来还不停地给孩子们说,当时母亲究竟有多黑,有多丑,他当时其实是不愿意取母亲的,但是爷爷不肯,他坚决要父亲就娶了母亲进门。爷爷是在一年前,在一家餐馆看到母亲在那里打工,脸白白净净的,手脚异常麻利,总是笑,他当时就觉得这个女孩挺不错,于是回去就筹备父亲的婚事。
娶进家门,父亲才知道,母亲这样的女人是很难降伏的,她仿佛野生的般,她时不时会在他们那个礼教甚严的规矩家庭掀起巨大的波澜,父亲不服,以他男子汉的威严震慑她,恐吓他,有时甚至也动手打她,但是母亲毫不畏惧,她也从来不会把这些哭着将给娘家的母亲听。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父亲和母亲总是很激烈,那时候的生活,线条紊乱,血肉横飞。母亲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我嫁到这里是来生活的,又不是给任何人当附属品的。
30岁那年,母亲辞了工程队给工人做饭的工作,她不想给被人打工了,自从那次和父亲争吵,她狠狠地将那片铲子深深扎进土里,她就开始考虑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她仔细盘算自己曾经都做过什么,在农场给人干农活,西红柿,辣椒,茄子她都种过的,在蔬菜市场给人包装应季蔬菜,在工程的负责30个工人的饭菜,自己收购蔬菜,挂在自行车上,走街串巷地叫卖,对了,她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取了一家规模不错的饭店,跟了一位师傅学了许多饭菜手艺,像常见的肉,蔬菜,面食什么的,她都能烧的很好。说到这里,还有一个故事,当时在那里打工的时候,老板娘看上了母亲皮肤白净,手脚麻利,脑袋灵光,眼瞅着自己的儿子寻不到媳妇,这不就是眼前的这姑娘么。自从有了这想法,老板娘总会多付母亲工钱,多教她手艺,有一天,当着母亲的面说了这事,
“你只要答应了,这个饭店以后就是你们的了,你也不用这样辛苦了,你家里的弟弟妹妹的也可以帮你母亲照顾上,多好。”
母亲听了及其厌恶,因为她完全不喜欢她家的儿子,甚至很讨厌那个人。
“谢谢,我不用考虑,我不同意。”
“那,那我这里你也不必久留了。”
“可以。”母亲扭头走人了。
思来想去,还是做吃的吧,她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要不卖吃的吧,但是老板娘教我的凉皮很有特点,那么多客人都说我做的凉皮很好吃,那我何不就做这个呢?
说做就做,她自己跑到旧货市场置办了一些物件,一共花了她583块钱,就那辆三轮车最贵,210块钱,就这500块钱,也是她和被人借的,她对借给她钱的人说,只要自己有了钱,立马还,最多半年,那个人也算爽朗,立马借了。
开张那天,母亲装好做好的凉皮,推着三轮车,一遍一遍看门外有没人,她怕人看见,这样迟疑了三回,终于她一鼓作气,推出大门。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很多人一拥而上,都过去捧场,还没上街,就已经卖完了,母亲后来永远记得那一天,她投进去18块钱,回来的时候变成了41块钱,她当时就决定,就做这个,孩子们上学有希望了。
那天父亲提着锄头出门,丝毫不理会母亲的所作所为。
渐渐的,母亲的生意越来越好,孩子们都已经上初中了,学费一年一年涨,父亲自己也觉得靠他那点收入,是供不起三个孩子的,于是他也荒废了那几片田地,和母亲一起做起了生意。他们也吵架,但是对待母亲的方式明显较往常不同。
18年间,母亲一直在大街上,风吹雨淋,一把伞,晒坏了换新的,再晒,继续换,桌椅不知换了多少回,唯一的,那辆三轮车,踩着母亲的双脚,走那条重复的路,站立母亲的那一方天地,和母亲一起,细数岁月的年轮。
久萸现在甚至都想不起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她只记得母亲的脸很黑,身子很瘦,总是留给久萸背影,和她的三轮车,叮铃咣啷的,带着那么多瓶瓶罐罐上街,那是她的工作,也是她全部的生活。
久萸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母亲能多睡会觉。她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凌晨四五点就要起床,开始工作,无论春夏秋冬。她总觉得母亲身体肯定很疲惫吧,仿佛休息三年也恢复不过来的疲惫。
想到这里,久萸泪流满面。
久萸和父亲总是隔着千山万水,她很少和父亲说话,因为父亲总是嫌弃母亲,嫌弃母亲做的饭菜,嫌弃母亲的种种,就算久萸长大了之后,父亲言语间还透漏着对母亲的轻视。
母亲后来总结自己18年做生意的经历,说她相当于在上社会大学,那些年,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她从刚开始的唯利是图,到最后的不慕钱财,只是简单地把这当作自己的工作,遇见需要帮助的,施舍些,心里也无丝毫纠结,反到觉得畅快,自己或许还有点价值。唯独一点,她丝毫不会改变,无论遇到什么天气,极热或者极冷的天,她都不会停,这些,久萸都看在眼里。
久萸上高二的时候,那年母亲40岁,外婆去世,母亲仿佛瞬间老了一大半,一夜间,面容憔悴,体力羸弱。
那是母亲第二次声嘶力竭的哭。深秋,夜已深了,其他人都沉沉睡去了,久萸也躺在外婆家的床上,许久不见母亲进来睡觉,她悄悄起身,走到院子里,凌乱着的,是丧事用的种种物件。母亲一个人跪在院子正中央,手里一根木棍,抖落着厚厚一叠冥币,星光闪烁,火焰升腾,凄冷,寥落,久萸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只觉得难过。或许并不是难过外婆去世,而是眼前的母亲,离她不过五米的距离,在冷风里凌乱着头发,悲伤,绝望,孤独,占据她所有的世界,就算久萸的存在,也治愈不了母亲的孤独。
明早八点20分,外婆就要被埋进泥土里,黑暗,死寂,消逝,死去的人不知还嫩否感知,久萸一想到这里,便哇的一声哭出来,爬到母亲身边,母亲竟然像个孩子一样,俯身在久萸的怀里大哭,久萸抱着母亲,紧紧地,能感受她的心脏,一下一下,跟着她嚎哭的节奏起伏,她瞬间觉得母亲实在太可怜,连妈妈也没有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疼她了,她顿时抱的更紧了,她只是想让母亲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在那里,和她一起。以后的任何时候,她都会和母亲在一起,只要她需要。
外婆去世以后,久萸觉得母亲不一样了,虽然她还是做同样的事情,但是她明显没有以前那么着急了,她开始慢慢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母亲一直在改变,但是父亲似乎并没有,他还是那样对待着母亲,不过母亲已然不在乎那些,她总有说不完的话,和久萸电话里说,信息上说,久萸回家以后说,晚上睡在一张床上还是说。久萸巨变的那几年,母亲一直在场,见证她所有的变化,久萸无论走到哪里,会和母亲分享自己的成长。
“妈妈,我觉得爸爸有时候对待你的方式很过分,难道你一点也不计较么?”
“哎,计较什么呀,他就是那样的人,何况这几年他也在慢慢变化不是么?”
“他明显已经和你差太远了了,妈妈。”
“他会变化的。”
“如果我以后的丈夫这样对待我,不尊重我,我早就离婚了,和他。”
“妈妈,不结婚可以么?”
“啊?可以啊,看你。”
母亲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