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里没有桐画

童话里没有桐画

作者/易依荷

001

  经年过境,桐画还是坚定不移地相信,遇见季桉那天,一定是她上辈子升天的日子。

  2009年对桐画来说,是一个坏事迭生的十六岁。先是她那个因为挪用公款坐牢的爸爸病死狱中,妈妈如同遭受晴天霹雳,一下子病倒住院。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过多久,她妈妈的雇主就以健康问题把她辞退了。家里的经济来源骤然被切断,她们一家也从原本两室一厅的出租屋搬到了岌岌可危的老城区。

  老城区大抵都是这样,爬山虎攀上破碎的旧墙,上个世纪的老树枝节茂盛当起了围墙,把老城区变成了喧嚣之外的世外桃源。可是不管怎样,这里终归是穷人的住所。

  潮湿的阶梯被苔藓抹绿,桐画拎着笨重的行李箱踏在上面仍能健步如飞,连大气都不喘。却在推开那扇破落的木门的瞬间被迎面袭来的灰尘呛住了鼻子,捂着口鼻大声咳嗽起来。

  “这毫无价值的老古董还真是破败啊。”桐画说着便用手拍打飞扬在阳光里的灰尘,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把行李靠在墙边,生怕动静稍大那片墙皮就会剥落下来。

  可是不管生活有多难,都是给人过的,桐画不相信自己动手不能丰衣足食,于是便撺掇妈妈把槐花树前的空当门面租下来自谋生意。桐画妈妈最初不答应,可是最终迫于生计,还是咬咬牙从腰包里硬是挤出钱盘了下来,改成了早点铺。

  早点铺生意很好,桐画每天都会来帮忙,来来回回穿行于一片带着热的烟雾缭绕。她干起活来手脚麻利,丝毫不输大人,加上热情大方的性格,总是很得人喜爱。

  正值周末,桐画不用上学,便到早点铺帮忙。可是过了饭点,人流量渐渐减少,桐画闲来无事,于是摊开本书,翘起二郎腿就看起来。

  桐画的小腿晃啊晃,自从妈妈出院以来就没有这么闲逸的生活了,眼看着生活步入正轨,桐画高兴得像是要奔向全面小康,心情就像立夏的太阳光,一跃一跃的。

  如果没有遇到季桉,桐画还真的以为她要转运了。

  季桉是骑着单车从槐花树前的那个陡坡上俯冲而下的,与他同行的一列人中,就数他最帅。青眉墨眼,薄唇轻扬,惹得桐画都禁不住偷看了好几眼。

  可是他车技最烂也是无可言说的,就比如,他忘了摁刹车。巨大的动能推动车子快速往前,笔直地开往桐画所在的地方。桐画忙于偷看帅哥,好久才发现异样,她刚要连滚带爬地逃开,可是来不及了。

  “喂!小心!”

  场面顿时惨不忍睹,躺在地上四分五裂的是——

  桐画一屁股坐下的那个凳子。

  季桉有些不忍直视,遮着眼睛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桐画一脸狼狈地捂着伤口朝他怒吼。她是真没事,厄运与她擦肩而过。虽然手臂上挂了彩,但单车冲撞而来时她躲开了,免遭到更大的伤害。她生气,是因为这个车技不好还自以为是的人砸了她的场子。

  季桉吓得跳起来就要跑,桐画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捏住了他的手腕:“怎么?砸了场子就想逃?”

  季桉哭丧着脸,连连喊着“大侠饶命”,还从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递给桐画:“别杀我!我给钱!”

  “你以为钱就可以解决一切吗!”桐画最讨厌这种以为钱就可以解决一切的人,顿时气得火冒三丈,猛地给了他一个过肩摔。

  “那能让我怎么办?”

  桐画抱着肩,眼皮抬都没抬一下,缓缓开口:“收拾。”

  季桉说收拾就收拾,成果也还不赖,清理得一干二净,凳子也被他修好。用桐画的话来说就是:“你倒是挺适合生在穷苦人家的啊。”

  季桉嗤笑一声不和她计较,恰巧这时出门买菜的桐画妈妈回来,见到两人便乐得合不拢嘴:“画画带同学回家啊。”

  桐画突然感到莫名的羞赧,只好赶紧把季桉赶走:“你还不走,难道还想管吃?”

  季桉也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天才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创口贴递给桐画,还指了指桐画手臂上结了血的伤口。

  “给你。”少年一展眉眼,朝她咧开嘴笑,而后快速地跨上单车就走,嵌进那幅夕阳渐坠的背景里。

  桐画待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捏着创口贴的手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002

  不久之后,桐画就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入远近闻名的江城一中,而且还是重点班。顿时,家境贫寒的桐画感到扬眉吐气,与人对话时也多了一丝轻快。

  “你就是那个拿了中考状元的沈桐画?”

  “嗯……”

  “你究竟是怎么学习的呢?”

  “智商要好还要多看书……”

  “还有还有……”

  “嘿,泼辣姑娘!”一道清脆好听的声音响起,打破一片喧闹,讲的却不是什么好话。桐画条件反射地扭过头,正要呛他一句,却发现说话的是斜靠在门槛边的季桉。

  他斜挎着包,细长的腿大步迈进来,明明只着白衣黑裤却异常惹眼,足足令她用来呛人的话语噎在喉咙。

  教室里的女生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围着季桉转悠,可季桉却把书包扔在桐画旁边的座位上,并且示意大家散开。

  桐画不知所措地吞了一下口水,绞尽脑汁地想着要扯什么话题来打破尴尬时,却听见季桉抢先一步开口:“深藏不露啊,泼辣妹。幸会幸会,我叫季桉。”

  “彼此彼此,你不也进来了吗?”

  “那和你不是一个性质。”季桉勾唇一笑,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幅画,指了指说,“靠这个。”

  原来,季桉进到江城一中根本不是成绩有多拔尖,而是因为太有才华。自小学绘画的他十七岁就拿了全国绘画比赛金奖,就连国外知名艺术学院也向他抛出橄榄枝,可他偏偏甘愿在一所以文化成绩著称的高中当艺术生,让人大跌了眼镜。

  可他不以为然,总是说着“还没逃过一次高中的课呢” “还没翻过一次高中的墙呢”诸如此类的话。

  事实证明,季桉到一中确实是吃喝玩乐体验生活的,这一点首先由桐画的亲身体验得到证实。单是一节数学课,季桉开了好几次小差都殃及了桐画,当第七根粉笔贴着桐画的右脸颊横飞而过后,她终于怒不可遏:“季桉,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桐画的拳头蠢蠢欲动,就要砸在季桉的脑门上。季桉内心像是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顺带着各种对题不对题的词把桐画给吐槽了一遍。可季桉欺软怕硬,所以尽管心里吐槽万遍也不会表露出来。为了使桐画放心,还用手比划了个打叉的手势贴在嘴上,朝她点点头。

  如果真要说季桉认真的模样,大抵只有在他作画的时候才能见得到了。风哗哗地翻着他的速写本,手起笔落,只消寥寥数笔他就能勾画出事物的轮廓。

  清风微扬,吹散他贴在额前的细发,长如蝶扇的睫毛轻轻垂着,像只骄矜的蝴蝶在上面停歇,五官柔和的轮廓恰好妥帖,微抿的薄唇蜿蜒出恰到好处的弧度。

  桐画第一次发现认真起来的人这么好看,遂用手托着下巴看了良久,而后终于忍不住开口:“好好的男神为什么要活成屌丝?”

  季桉显然被突然冒出声的桐画吓了一跳,他急急慌慌地用手掩住已然画好的速写本。因为动静过大,又被正讲课的老师盯上,弹飞而来的粉笔正中他的眉心,引得桐画使劲捂着嘴巴不敢笑。

  季桉看着眼前眉眼弯弯的桐画,心跳似是漏了一拍,捂着速写本的手不由得出了汗。

  而速写本上,槐花树下朝气蓬勃的少女头上下着落花雨,衣袂飞扬,神情一样俏眉惹眼,笑意盎然。

003

  彼时的学校里还在流行写同学录,桐画见着女孩子们娇羞着脸对喜

欢的人互表心意,也跟风把一张同学录推到季桉眼前。

  季桉挑着眉,紧攥着笔的手在纸上刷刷地动,一气呵成,写完后还看了好几眼才满意地交给桐画。

  桐画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虽然背后的寄语空了一大块,但仍是乐不可支。桐画把那张纸夹在自己最喜欢的科目的课本里,欢欣雀跃地抱着书跑回家。  

  家门是锁着的,桐画摸了摸口袋发现没带钥匙,又不想折回学校,想着妈妈兴许还在早点铺,就急速踩着步伐跑下楼。

  傍晚时分的早点铺还亮着灯,桐画有些狐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却听见里屋传来争吵打斗的声音。

  桐画一脚踹开门,见到的情景便是喝得醉醺醺的恶汉张耳拽着妈妈的手腕,想要动手动脚。

  “你想干嘛,放开我妈妈!”桐画怒可冲天,指着张耳平地一声怒吼。

  “坏我好事,看我不打死你!”

  张耳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冲上前来就要扑打桐画。桐画虽然力气够大,过肩摔不眨眼,但对付醉酒的张耳,力量还是差了一截。

  硬碰硬不行就只能求救,可是早点铺旁是死胡同,没有人家。混乱之中,桐画摸出那张同学录,颤抖着手拨通了季桉的电话。

  “季桉……”桐画的声音几乎是哭喊而出。

  隔空传播的电磁波把桐画嘶哑的声音传到季桉耳中,夹杂着的,还有张耳粗暴的怒吼和东西倒碎的声音。

  “沈桐画!你给我说话啊!”

  振聋发聩的吼声从电话里传来,可是电话被张耳甩到地上,她根本不敢过去。而另一头的季桉早已像离弦之箭般冲出家门,连电话都没挂断。

  如果季桉来得再晚一些,桐画估计就要被张耳打断腿了。季桉利用奔跑的惯性撞开了门,力道大得要把房子撞得摇摇欲坠。

  “给我住手!”季桉捎起一把扫把就重重地往张耳身上挥,直到扫把都折断。但他还是觉得不出气,学着桐画的样子给了他一个过肩摔。

  季桉怒如猛虎,张耳寡不敌众,被打趴在地上的他喘着粗气,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桐画抱着妈妈蜷在角落里哭,季桉一言不发,却默默为她们收拾残局,最后还帮桐画安顿好受惊的桐画妈妈。

  “季桉……如果没有你……”

  季桉从来没见过这样狼狈的桐画,在他的印象里,她从来都是双手叉腰,身穿披风的女汉子,那里会想到她也会露出软弱。

  季桉的目光软了下去:“说什么傻话,我不是在的吗!”

  见桐画还在狂哭不止,季桉不由分说地扯起她的手臂就走。他大步流星地迈着步子,让跟在后面的桐画踉踉跄跄。东拐西拐地穿过街巷,他在一个打着暗灯的天台上停下来。

  季桉毫无顾忌地席地而坐,他歪头看向桐画,指着洒满宝石般的星星的夜幕,说:“看!有流星!快许愿。”

  “希望桐画马上开心起来!”季桉对着满天星合拢双手,闭着眼睛用十分认真的语气说。

  “笨蛋!那是飞机……”桐画吸了吸鼻子,坐到他身边用力戳他的脑袋,声音抽抽嗒嗒,“你用这个方法哄其他笨女孩还可以。”

  “可我不笨。”

  桐画边抹眼泪边朝天哀嚎,只是她有意无意地瞟到他脸时,注意到的,都是那双窥探人心的双眼,一如月光下庭院里的积水空明,攫进了星星也攫进了她的心。

  “还有一件事……你能不能别把我这个丑闻传出去?”半晌,桐画试探般压着声音小声开口,像是生怕声音落入他人耳中。

  季桉憋笑:“敢情你这是死要面子啊!”

  桐画唧唧哼哼了几声,然后才磨磨唧唧地开口:“英雄怕见老街坊,想我这一世英名,不想在你手里栽跟头!”

  当晚,正好的月色扰着入睡的人,桐画翻了好几个身还是睡不着,便支起身子拧亮床头灯,从枕头底下摸出两个起了毛边的创口贴,举到空中。

  黑黑的夜下,天台上的她其实也许了一个愿:“希望桐画也有童话。”

  有季桉在的童话。

004

  本着一颗感恩的心,接下来的几天,桐画好吃好喝掏心掏肺地对待季桉。没想到他得寸进尺,每天厚着脸皮到桐画家早点铺白吃白喝就算了,还要变本加厉地压榨桐画,要桐画每天陪着他写生,其实说白了就是扛画板,扛颜料……

  “要不要我顺便把你给扛了?”佝偻着身子背画板的桐画咬牙切齿道,“能省车费还不浪费资源呢。”

  季桉白了她一眼,把手抱在脑后摆着一副悠闲安逸的神情,与桐画形成反差。他语气缓缓:“我说沈桐画你不该抱怨,天才如我,我以后享誉世界你脸上也沾光。”

  这嘴皮子耍得够溜,让桐画气得牙痒痒,丢下画板颜料气势汹汹地迈步到季桉跟前,像是要干架。

  季桉的个子不知何时如同雨后春笋般迅速拔高,就连自诩高个的桐画也比他矮了一个头,不再是初次见面那样容易被扳倒的样子。这样的优势划分太明显了,桐画鼓鼓的气势瞬间像气球那般瘪了下去,默默地转过身捡起画板。

  “哎,记得你家早点铺那不是有颗槐花树吗,那好采景,咱们就去那吧!”季桉站着说话不腰疼,丝毫不顾在后面累死累活的桐画,跨着大步子向前,“再说了,阿姨貌美如花还可以当模特呢。”

  “算你还有点眼光!”

  桐画一脸欣慰,过了一会儿听见季桉复又开口:“还能把温饱问题给解决了。”

  桐画转过头对他一脸笑眯眯:“要是防弹衣有你脸皮那么厚就好了!”

  不负季桉所望,槐花树当真把花开得火热,风也来助阵,把团团落花卷到半空。情境美好,恍如仙境,确实很好取景。

  季桉手脚利索地支起画板,调好颜料,然后收起神经病般的性子,开始凝神贯注,几乎融入画里。

  可是没过两下他就突然顿住了笔,画笔一扔,故作抚额撑腰状对着桐画嚷嚷:“桐画,上餐!我饿了。”

  “有手有脚,自食其力。”桐画一脸不屑,决定不再受他指挥。两人僵持,偏偏桐画妈妈温柔如水,出来打圆场:“小季是小英雄,上次还救了咱们呢。阿姨亲自来,犒劳你。”

  “还是阿姨好!”季桉马上笑脸盈盈,一副拍马屁资深户的样子。“阿姨这么温柔,那桐画一定是随了叔叔的性子。”

  桐画听出言外之意:“你是说我不温柔?”随后把脸贴到他跟前,露出甜美却把人渗得慌的笑容,“温柔吧?”

  季桉的鸡皮疙瘩抖落一地,他翘起手指给桐画脑袋上弹了一记,十分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好好的美人英雄学什么林黛玉。”

  透着暧昧的语气让桐画想入非非,她逃出季桉的视线,脸上迅速飞过一抹红色。

005

  江城三年一届的绘画大赛终于在晚秋如期而至,联袂举办的有江城的十几个中学,要求每校推荐出最有实力的一位选手。而在江城一中,这位选手非季桉莫属。

  连国际比赛都参加过的季桉已经不在乎这种不打眼的小比赛了,毫无压力的他每天吃喝享乐一样不落。

  头号小跟班桐画举着被汗濡湿的双手伸到季桉眼前,一脸惊恐地问:“季桉,你当真悠闲,看我都比你紧张。”

  季桉挑着眉,脸上挂着一副谁怕谁的样子懒洋洋地开口:“难道这种小比赛还要准备吗?”

  “你没听过龟兔赛跑的故事吗!”

  桐画白眼都要翻到眼皮抽筋,撅着嘴巴一脸嫌弃。

  “这个故事仅仅局限于跑不快的兔子,要是乌龟遇上了兔子中的佼佼者,它哪里有机会翻盘?”季桉不紧不慢地说着,让桐画脸上的表情更夸张了,因为桐画知道他在变相地夸自己。

  “比赛那天,你会去的,对吧?”

  画风猛地突变,季桉眨着两汪深情的明眸,把桐画脸扳到他眼前,对着桐画的眼睛等待期之所望。桐画被他盯得心跳渐快,手足无措地一把推开渐渐贴近的他,眼神忽闪忽闪地逃避:“当然会!”

  桐画故作轻松:“到时候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季桉铐住她的肩膀,忍住不笑:“你不相信我?”

  “桐画,你怀疑什么都不该怀疑我的画功。”

  桐画翻着白眼吹口哨。

  可事实是,季桉的确没让桐画失望。毫无悬念地杀进决赛的季桉就像一员开了挂的猛将,攻破一道道关口。最后,摘下桂冠的他站在被聚光灯照得反光的讲台上,被钦点做简短发言。

  男孩把平日里的任性妄为全部收敛,面色波澜不惊,谈吐不俗。加上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意气风发的样子更是让台下女生为之疯狂。

  桐画站在被光盖住的阴影里,像是被吸走了魂,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鼓掌。

  “喂,想什么呢!”季桉不知何时已经到她跟前,摇着手里的奖杯,欢喜溢于言表。

  “想你,你信吗?”

  季桉:“我怕你是想我在下台的时候一脚踩空摔死……”

  “你真聪明……”

  拿了金奖的季桉今天高兴,竟然一改平日里的吝啬本性,破天荒地主动请桐画吃饭。

  “参加个比赛都能把你的脑子给刺激了?”江边的大排档里,不时吹来不要钱的晚风。桐画面对着一桌子的海鲜宴,悄悄地吞了口水,小心翼翼地问。

  季桉强力保持着微笑:“快吃,没毒。”

  不吃白不吃,桐画两眼放光:“好!”

  习习晚风吹开各自的心事,它撩起桐画的刘海,同时也撩拨人心。眼前的少年如同行云而来的天神,桐画的眼底藏着满园春色,心事几欲倾泻而出。

  “季桉,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桐画鬼使神差地提了议。

  “没有大冒险的。”

  没有大冒险的真心话大冒险,因为说出真心话本就是一个大冒险。

  “我先说吧……季桉,我喜欢你。”语气十足平静,让人辨不出孰真孰假。

  季桉像是被抽了一巴掌,一连串的话语和突如其来的告白让他彻底蒙了。

  待他张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桐画已经慌慌张张地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巴,说:“你别说话啊!”

  “我喜欢你,不关你的事!”

  隔岸的灯火已经阑珊,黑压压的四下衬得她眼里的那潭清水越发波光潋滟。

  季桉看着她的眼睛,终于不再惊慌。

006

  桐画一直以为,上帝还算良心发现,甩了她一巴掌后又喂了她一颗糖,给她送来一个季桉。可她猜错了,季桉只是给她带来第二个巴掌的人。

  桐画高三那年,江城一桩多年前的重大冤假错案得以平反,引起轩然大波。案件的主人公,就是桐画已故的爸爸。

  桐画爸爸在早些年的时候,曾和发小合伙开过一家公司,他没有资金,但勤勉肯干,头脑灵活还善抓时机。发小出资,桐画爸爸出力的合作没过几年,公司生意渐渐红火,桐画爸爸成了大股东。

  那一年,公司大笔巨款资金不翼而飞,警方顺藤摸瓜,竟查到了桐画爸爸的身上。人证、物证具在,桐画爸爸百口莫辩,最终入了牢狱,还病死其中。

  如今案子被查清,竟是发小从中作祟。发小多次将公款洗白,送入自身名下,却在偶然间被桐画爸爸窥见。苦苦逼问和劝解不成,桐画爸爸被反攻倒算,让发小拉拢人脉顺水推舟给栽进了监狱。

  可造化弄人,当初帮助发小的共犯竟是审理当年案件的法官。而那法官,是季桉的爸爸。

  灯火通明的郊区别墅内,吵闹声刺耳,内容更是锥心。

  “那件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再说我们也没有被查到……”

  “只要到时候再有一个人病死狱中……”

  “爸,你够了!你受人贿赂,是你害死了桐画的爸爸!”

  声音像是要划破亘古不变的星际,那一刻,站在门外的桐画如坠地狱。

  手中的外套悄无声息地滑落,所有人的目光生生回转。季桉第一个反应迅速,飞出门,去追赶如同脱缰野马般狂奔的桐画。

  那一夜,渐入深冬的江城迎来了久违的初雪。有人怀着心事,有人瑟瑟发抖。

  翌日,初雪新霁,天地都被白色掩盖。桐画推开积满厚重的雪的窗,一眼就可以看到伫在楼下的身影。皮靴上、肩膀上、帽檐上覆满了不薄的雪,像座屹立不倒的小山丘。桐画知道,他足足站了一夜。

  大脑缄默片刻,桐画接了盆冷水,顺势浇了下去。零下十几度,呵气成冰。

  “你快走吧,昨天听到的我都不会说出口,我也不会原谅你。”桐画面无表情,语气堪比坚冰。

  “忘了告诉你,如果当初没有接近你,我爸的案子也不会那么快就查清。”

  语毕,桐画一次都没有回头就转身关了窗。

  雪又猛下,桐画颓唐地贴着墙壁滑下,像是再也起不来。如洪水猛兽般的记忆终是崩塌,溃不成军——

  初次遇见,槐花树下他眉眼飞扬,惊艳时光。

  速写本上,少男的浅浅心事她也早已窥见。

  那个黄昏,男孩子踹开大门,为护她周全却落下肩上的疤。

  ……

  一帧帧的画面像放电影般浮在眼前,却被恣肆的泪水模糊,浸没,吞噬。

  她终于失去了他。

007

  很多年后,桐画被问及“这辈子撒过的最大的谎是什么?”的时候,还是会不可自拔地想起那个永远停留在她记忆夹层里的季桉。那个令她用尽一辈子都弥补不了的弥天大谎,便是她不爱他。

  可是,如果不是爱,她又如何放下轼父之恨?

  没错,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夜里,她早已决定稀释仇恨,只是没料到会等到季母的来访。

  对当年之事,季家唯恐内情有重见天日之时,遂用钱平息。只是没想到会被季桉发现,在争吵当时,竟阴差阳错地撞上前来还季桉外套的桐画……

  “我们打算让季桉出国深造,那边的学校也已经送来录取通知书,如果顺利,下个月就能出发。”

  “所以还是听阿姨一句劝,认清现实。”

  昏黄的灯光打在季母富态的脸上,衬得她越发光彩逼人。桐画被季母满身的珠光宝气刺得两眼生疼,可作死的她还是不甘心地问:“凭什么?”

  季母不怒反笑,对以无言,转身从包里拿出一个分量不薄的信封,缓缓推到桐画眼前:“听说令母近来病情愈重,想必会有缺钱之处。”

  桐画顿时惊起。

  季母继续旁敲侧击:“你追不上他的脚步,又何必为了一己之私,打乱人家本该走的路?”

  季母的一席话令桐画醐醍灌顶。原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从来不只是他或她的意愿,还有开始要承担的生活,和无可奈何的贫富差距。

  之后的一切,包括那个所谓目的不纯的接近的借口,顺理成章。

  季桉搭往法国的航班在凌晨起飞,天未亮透,飞机就已冲上云霄。桐画站在昏黑的阴影里僵着脖子仰望天空,这样的感觉,一如好久以前季桉参加比赛时,她也是用这般姿态仰望台上光鲜的他。

  那时的她就已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他轻轻松松就可以获得与她努力百倍等对的光环,那么当他稍作努力,她又怎么追得上他?

  他有光明前途和大好人生,何须等待身后笨拙的她?而她,又如何忍心牺牲他的无量前途,将他留在身边?

  所以,所有的一切就让她独自承担。

  只是还好,在岁月将痛苦沉淀的过程中,她还能用与他的满腔回忆度过漫漫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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