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生于1955年,属羊。她是正月十五的生日,我小时候,每到元宵节,满天都是五彩绚烂的焰火,姥姥就告诉我那是全国人民在给妈妈庆祝生日,我还真就信以为真了。
母亲常说,属羊的人命不好,在我看来,她主要是说姥爷姥姥去世太早。我姥爷是一名老革命,参加过抗战,解放后一直在检察院工作。我姥姥身世更曲折,生下来就被弃养,是好心人捡回了家,一生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姥姥姥爷辛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退休之后享清福了,却都在六十多岁就因病去世了。
这成为母亲心头永远的痛。母亲姊妹四人,她行二,按说上有大姐,下有老弟,二姐不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角色。可是她从小就是家里最特别的,用姥姥的话说“很有性格”。在旁人还在上学的时候,她自己报名参军,14岁就离开了家,到贵州山区当一名文艺兵。这段经历我没听母亲过多提起,但是可以想见,对于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来说,独自远在千里之外,对家的思念、对母亲的眷恋何其浓烈!后来,母亲回到家乡,结婚生子,正打算好好孝敬父母、陪伴父母,双亲却又过早离世,这份缺憾何处弥补。姥姥姥爷已去世多年,可母亲对他们的思念,心中的伤痛并没有减少半分。我有时候陪母亲看电视,当出现孤儿或受欺负的孩子时,母亲常常会流着泪说,“孩子没妈能行么?”,我想她大概说得就是自己吧。
母亲是一个要强的人,几乎所有的事,她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做。从部队复原回家之后,她最先在邮电局当一名接线员,后来进入文化部门教声乐,成为一名国家干部,再后来凭借孜孜不倦的学习和钻研,创作了很多文艺作品,带出了很多优秀的学生,成为单位第一批拿到正高级职称的人。时至今日,年过六旬的母亲依然经常会被邀请担任各类节目的艺术指导和评委。她的职业生涯算得上成功,也是我学习的榜样。而这从头到尾,都是靠她个人的努力。
没有人能改变母亲的生活,除了我以外。母亲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有了你,我的生命就变了。” 我对童年的记忆不是太多,但所有的印象都与母亲相关。两岁时我一个人住在托儿所,她流着泪偷偷从门缝里看我;三岁时我稚声稚气地学她说,“我不要吃山红(糖葫芦),山红有颜色(颜料)”;四岁时她去上海出差,用了半月工资给我带回一把玩具手枪;五岁时我当选“故事大王”,父母跟我去省城参赛……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也基本是我童年回忆的全部。那个年代并不像现在,可以留存那么多影音资料,有次过年回家找到一盘磁带,里面有一段我三岁时的录音,母亲如获至宝,到现在一直存在她的手机里。
我是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的。可能是由于她自己并没有得到太多母爱,母亲把我看得重于一切,从小到大,我的一切都与母亲紧密相关,母亲的一切也都是围着我转。而我身在其中并不自知。一直到我18岁,要去上海读书,我还清晰地记得,我坐在长途汽车上,懵懵懂懂的望着窗外,母亲冲我挥手挥手,忽然就扶着电线杆痛哭起来,眼泪像河水一样奔涌而出,两个肩膀剧烈地颤抖,我从没见她这样过。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要离开家了,我要离开母亲了。
我觉得母亲对我的爱与世界上所有母亲的爱都相似,但却又都不相同。她无私,奉献,却又“专断”自我。小时候,父亲对我管教很严,我犯错他会毫不客气地训斥我,每当这时,母亲总是奋不顾身出来保护我,不管谁对谁错。
她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去爱对方,不管自己吃多大的亏,受多大的罪。去年,母亲坐火车来青岛,我去车站接她,起初没发现什么,一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右手拇指严重挤伤,指甲盖都掉了,问她才知道,刚上车就被厕所门挤伤了,手指连心,这一路可是9个多小时啊!她就这么硬撑过来的。问她怎么不早说,她说怕我担心,准备等我上班了自己找地方包包。我是又疼又气,我的妈呀,疼儿子不是这么疼的!我带她上医院,医生用碘伏清创,看着血肉模糊的手指,想想这一路的经历,我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受。
我经常埋怨母亲这种颇具“牺牲”精神的爱,我总给她讲,一个人只有先爱自己,才能去爱别人。她有时候说好好好,听得烦了,就会说上一边儿去,没有我哪有你。其实我知道,道理她都懂,就是做不到。你让她先考虑自己,再考虑孩子?不可能。而且,我现在也为人父母,也越发明白母亲对孩子的爱不同于世间任何的爱,也许从一朝分娩开始,这种爱就伴随着些许“牺牲”。
其实,母亲是一个天生的心理咨询师。她心思细腻,情感丰富,多年文艺工作的经历又使她形成了乐观向上的性格。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以前是学生,现在是同样退休了的姐妹,她们都愿意跟我母亲交流,因为她体贴人,懂人心。尤其对我来说,她更是洞若观火,别看我已经离开家二十年了,依然逃不脱她的眼睛,她能从我的声音和行为中轻易判断出我的心理状态,她给我的提醒永远是那么精准。在这方面,我多少也遗传了一些,很多人都说我心思细,其实心思细有心思细的烦恼。就像我母亲,总能体察到不为人知的细节,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操心。
写自己母亲是很难的事情,因为你不知道如何书写这个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就像不知道如何书写自己一样。我写下以上文字,总觉得远远没有写出我心中的母亲,无论如何,我想说一句话:
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她已经陪我走过40年,我希望她再陪我100年。
写于2020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