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人生活的生产队不大,也有四五百口男女;当官的虽然没有,但见过世面的还是大有人在,可不知何故把人们通常用的热水瓶、暖水壶一律叫电壶。
不管是竹条外壳或铁皮外壳的热水瓶、暖水壶都起个给开水保持温度的作用,和电没有丝毫关系,但坦人第一次见到那东西就顺其自然地跟上大人叫电壶。
坦人在公社的手工业社里跟木匠学手艺,挣工分,成天扯锯扽钻子。下了班就在临近的商店、医院、公社等单位的门口闲逛。
机关单位的领导都有半自动步枪,他们下午一下班就杠上枪到附近的山坡上打野兔子。坦人便尾随他们看热闹。
领导打死的兔子坦人主动帮忙往回来背,没几天和领导们就混熟了。
枪法最准的是公社的武装部长,他弹无虚发。
坦人就给手工业社的人炫耀:“吕部长是神枪手,打兔子不伤皮毛。侧面射击子弹从一只眼睛里进去另一只眼睛里出来,正面射击子弹从嘴里进去屁眼里出来。”几个老木匠听得呆了只吸气。
吕部长曾教过坦人如何瞄准,怎么射击,坦人就是学不会。
坦人不要说打枪,就是干任何事情都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打枪还得“摒息静气,三点一线”。
有一天坦人照例跟上吕部长打兔子,运气很好,不到一个钟头就收拾了两只。吕部长说:“小坦你不要回去,咱俩煮着吃兔子肉。”
坦人有点受宠若惊,就急忙剥兔皮、洗兔肉,帮部长直到把兔子肉煮在铝锅里。
吕部长取过来茶具,一个小煤油炉,熬茶的罐子及茶盅。坦人就陪吕部长熬茶喝。
部长熬茶的罐子很奇特,看起来好像铁皮或铝皮做的,只是在口沿上用铁丝拧了一个手柄。放进茶叶添上水,任其在火上熬,茶水怎么沸腾也溢不出来,比村子里老者们熬茶的焌焌罐精致得多。
坦人忍不住问:“这罐子是用啥做成的?”
部长说:“是一只钢皮电壶的盖子。”
第二天坦人去商店里看,果然货架上摆着的钢皮电壶,顶端盖着和部长熬茶用的罐子一模一样的盖子。
问营业员,营业员说:“一只钢皮电壶连盖子18元,光要盖子多少钱都不卖。”
坦人听后吃了一惊,心想自己连一个竹条外壳的电壶都买不起,18元的钢皮电壶一辈子都不敢奢望。
快到新年的一天,主任叫上坦人去县城,说是去县上的手工业联社、物资局办什么手续。坦人就很高兴的跟着主任到县城。
手工业联社在县政府招待所开职工大会,联社的领导熟悉主任,就给主任给了几张会议上的餐票,让主任和坦人到招待所吃午饭。
县政府招待所的餐厅大得像生产队的农场,不知有几百人同时用餐,坦人惊奇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坦人又饿又馋加上饭菜又香,几乎是手不停箸地饱饱咥了一顿。饭后用脏兮兮的袖子揩嘴角上残留的油水时,大部分人还在就餐。
坦人一边欣赏餐厅的景致一边盲目的信步进入餐厅后边的一间房子,只见长条桌上摆着备用的碗碟及茶杯之类,靠墙放着一绺崭新的钢皮电壶。
他猛然想起吕部长就用这种电壶的盖子炖茶。环顾前后没人便弯下腰拧下两只钢皮电壶的盖子装进衣服口袋。刚一转身,头差一点儿就碰在一个姑娘的脸上,吓得他几乎叫出声来。
姑娘问:“干啥?”
坦人额头上只是流汗。
姑娘冷笑一声:“一个干部,小眼得偷电壶盖子!”
坦人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壶盖往壶上套。
姑娘说:“拿来。”
坦人连忙又将电壶盖子交到姑娘手中。
姑娘接过电壶盖子,掏出一只花手绢包了提在手中,然后说:“跟我走。”
坦人惊魂未定,手足无措地跟着姑娘,绕过还未离席的人们,出了餐厅直到招待所的大门外。
姑娘突然止步回头,对坦人说:“欢迎下次再来,但不能小眼。”说着示意坦人接住用手绢包着的电壶盖子。
坦人呆若木鸡没有任何反应。
姑娘把电壶盖子直接塞在坦人怀里,坦人才下意识地接住。
姑娘一扭头便进了招待所的大门。
坦人呆呆地立了好几秒钟才抬腿向大街上走去。
坦人好像得了中毒性感冒,从城里回到手工业社好几天精神不起来,几个老木匠形容说“好像把魂丢了”。
坦人把花手绢包着的两只电壶盖子悄悄放在一只装书的木箱中,半夜没瞌睡就拿出来看,每看到那只花手绢和电壶盖子就不由得心跳好一阵子。
转脸到了农历年底。
腊月二十五放过年假,手工业社每个班组留两个人看门应付零碎事情。坦人主动要求看门,主任同意了。
该回家的人回家了,该看门的人看门。
坦人给师父买了一条工字牌卷烟,一斤金徽酒,央求师父做一个吃饭用的炕桌。村子里人们很兴时并喜爱的虎爪腿子的木炕桌。师父答应了。
坦人挑了几片上等的黄花梨木,给材料保管交了半价的钱,师徒俩就做起炕桌来。
炕桌做成后坦人请油漆工老黄在桌面上烙花题字。
老黄原来的职业是教师,不知怎的被打成右派分子,就在手工业社里煅炼身体,改造思想。他擅长书法绘画,并且会用烙铁在木器上烙字烙画。
坦人将烙好字画的炕桌用废牛皮纸包了,过罢年的正月初八,提上炕桌去县城。
招待所这时候吃饭、住宿的人稀稀拉拉。坦人一眼就认出那个圆脸长发的姑娘。那姑娘见了坦人,对一起的同事说:“是乡下舅爷家的人”,就领上坦人到自己住的小房间,给坦人倒上一杯开水后问:“你又来干啥?”
坦人说:“给你补个情。”
姑娘问:“给我补啥情?”
坦人笑了笑说:“给你送一个炕桌。这种炕桌我们乡下很兴时。”说着撕掉包炕桌的牛皮纸。
姑娘一夲正经地问:“是不是偷来的?”
坦人的脸一下子红了。
姑娘问:“你晓得我的名字?”
坦人摇摇头。
姑娘又问:“你不知道?这上头怎么烙了一盒兰花还架在梁上,‘临兰识芳’四个字又意味着啥……”
坦人说:“什么用意都没有。花中君子兰最高雅,我就随意设计了这么个图案。”
姑娘一笑说:“倒也巧了!我的名字就叫梁小兰。”
坦人一听高兴了,说:“你的名字很好记。我们村子里演样板戏,《三世仇》里我扮演的就是虎儿娘,……”
姑娘把脸一沉说:“我要是像《三世仇》里的那个小兰就倒霉了,……”
坦人见说岔了话急忙纠正:“你当然不是戏剧中人!”
姑娘话头一转:“你究竟在啥单位工作?”
“在乡下的手工业社里做木活。”坦人说。
姑娘问:“那么,桌炕是你亲手做的?”“是我设计,师父亲手做的。我做过梁上君子,就请人烙上兰花架在墙上的图案,确实不知道你的名字叫梁小兰,……”
姑娘噗嗤笑出声来:“你叫啥名字?”
坦人说:“叫个坦人。姓坦的人很少,据说先人是西夏王朝李元昊的部下,可能原先是少数民族。”
坦人和小兰姑娘说了多半个钟头的话就急着要走。小兰给坦人付炕桌钱坦人死活不接受,小兰就领着坦人到街上拦了一辆拉货的卡车,坦人乘卡车回乡下了。
小兰过年的几天值班,正月十五轮到休息,提着坦人送的炕桌回到家。
小兰的父母和亲戚都认为这个炕桌木质好,设计新颖,做工精细,烙的花和题的字都具韵味,浑然一体,天衣无缝。问从哪里买的多少钱。
小兰说:“做炕桌的人是个乡下木匠,年前突然疯了,提着炕桌在县城大街上乱跑,倒在我们招待所门口。那天我正值班,就和几个同事把他送到医院。我缴了挂号费,医生还没来得及详细诊断就死了。后来医院、招待所和有关部门了解木匠的来路,是个五保户。公家出钱给埋了。我们的领导说既然你帮忙往医院送又出钱挂号,这个遗物就归你了。”
大家听后都感叹那么好的手艺人竟然发疯而死了,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