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想写《明月皎月光》,看到《冉冉孤生竹》又跳了过来。一般来说,长久读某一个主题的诗词,会让人感到厌烦,就像祥林嫂整天向别人啰嗦她的遭遇一样,起初人们感到可怜,后来人们觉得可厌。
我觉得,一个可怜之人,一定是可恋之人。人如果不对某种事物有啰嗦不厌的感情,我会怀疑他是否通人性。人性有时候并不表现为凛然、畅达,而是犹豫、吞吐。如果某一个群体集体出现这种情况,那么这个社会就是有问题的。很多人在阐释鲁迅创作的人物时,总是向旧社会吐唾沫,我觉得鲁迅的目的并不在这里,而是让我们看清那个人物身边的同类。可怜者就是可怜,不一定可恨。我们固然强调“可恨之处”,但是,并非每个人都有心理的优势。祥子也可怜,你能说出他可恨在何处?小人和大人的差别就在于,一个看别人的可怜处,一个看他的可恨处。因为可怜,所以心生仁慈;因为可恨,所以心生憎厌。我们感到一个可怜人的啰嗦可厌,恰恰说明了自己的卑小。关注“可恨之处”不遗余力的这群人,不会让你变得柔软,也不可能让你大义凛然。如果你真做到了,那么距离纳粹还远吗?
《古诗十九首》这类的诗,是让人恨不起来的。游子、弃妇、孤人、去臣,每一个都没有道德问题,没有利益问题,只有情境问题。他们的哀比怨多,怨比恨多。诗人似乎总是这样,他们对事物的降临有某种准确的预见,然而当真正发生了,他们却难以接受。他们想从那些大动荡中栖身,一直在寻求静止的一隅。这样,诗歌就成了表达愿望的文本。大概是骆玉明先生吧,也在《简明中国文学史》里提到,文学是用来表达愿望的。那么,就让我们再听一听痴情的声音——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类比开头。冉冉下垂没有生气,这棵竹子是孤独的。竹子这种植物,通过根茎往四处散开,自动会迅速生长。这棵竹子是个例外,它没有同伴,虽然野生,但生命力却是萎靡的。我们把它所在之处一看,就感觉到它的寂寞。此处的泰应该单独解释为巍峨、高大,而不是山东泰山。竹子的高风亮节,独自生在山坳中,所以无人可见。一棵竹子比起高山实在微小,一个人的阳光比起社会的灰暗也太渺小了。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兔丝不是兔子的毛须,这里的“兔”其实是“菟”,它需要缠附外在物体才能生长。女萝也是蔓生植物,同样需要缠绕外在的物体才能长大。新婚的妻子把自己比作菟丝,把丈夫比作女萝,互相缠绕,互相依偎。往隐秘一点说,这里包含情欲的部分,如胶似漆。伏羲和女娲的像里,二人下半身是蛇,且纠缠在一块。和合意味着恩爱,意味着即将多子多福。但是,这两种植物都不能自力更生,同时需要借助其他事物,才可以长存。兔丝附女萝,女萝附何如?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菟丝生有时,死有时,青春有时,衰老有时,既然时间如此匆匆,那么结婚的夫妻就应当好好生活啊。这是妻子的一句想当然的话,是意料中事。不出意料,尽在掌握,人就有安全感。人是需要有把握的,有了把握的东西,有了安全感,才能谈幸福感。那么,我们问一句——你幸福吗?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不幸福。千里迢迢为相守,然而又千里迢迢隔山水。唐代吕向注这首诗的时候,把“陂”简单注成“水”,其实不算对,因为它最早的意思是池塘、水岸。我家附近就有孙叔敖所建造的人工大池塘“大业陂”。这位妻子原来不是附近人,而是距离很远。千里远嫁,别父离母,难道不够爱么?减少了千里的路,又多了千里的路。从希望如此,到失望如此。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思念会让人苍老。这句诗令人感动。无所思,则无所乱,无所乱,则无所烦。李白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个丈夫是舍她去,乱她心,但是妻子不是“亦已焉哉”,烦乱的是——“轩车来何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在等。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前面把自己比作菟丝,这里比作蕙、兰。在它们青春姣好的时候,“含英扬光辉”。最动人的时候,最美丽的时候你不采撷,过了这个季节它就和秋草没什么分别了,一起枯萎。“零落成泥碾作尘”,还有什么秀美可言?中唐的杜秋娘写过一首《金缕衣》,正好为此句作注: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富贵之荣,怎能比得上少年青春?这时若不珍惜盛开的花朵,等到时空流转,一切也就不存在了。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青青河畔草》的妻子是大胆活泼的,《行行重行行》的妻子是犹犹豫豫的,这里的妻子是苦而后定的。亮是“谅”,料想的意思。这里结束的比《行行重行行》更脆利一点,她仿佛和大家逗趣,一面夸自己,一面寄相思。她对自己是自信的,这和《青青河畔草》的妻子一样,然而表现的要内敛一些。相比之下,《行行重行行》的妻子就给人一点自卑的感觉了。
本文系《古诗十九首》随笔第6篇,转载请联系慕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