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我最不想成为的人。
他抽烟,我受不了烟味,逼他戒。他戒了又抽,戒了又抽,晚上在楼下的小花坛旁边转个圈回家来,一张嘴冒出的都是烟焦油。
他很胖而饮食不知节制,夏天当窗而坐,不知在哪蹭皱的黑背心卷起一角搭在油津津肚子上,他拐着胳膊肘抠痒,背后一片盐渍的白。
这些都算了,哪怕他叉着腿踩在椅子上唏哩呼噜地喝面,哪怕他挟着筷子满盘乱戳,哪怕他吃火锅抖肠粉溅我一脸,哪怕他跟同学朋友抖落我的怪癖,哪怕他明知我怕猫而故意三天两头领一只进我的房间晃晃,他还是我父亲。
我最难以接受的,是他的自以为是。
应当是在五六岁的时候,他把我抱上了一个高台,怂恿我跳下去。我说不敢。他张开双臂,说没事爸爸接着你。我犹豫不决。他却反复强调没事没事,带着鼓励的笑容。我跳了,朝着我最信任的父亲,像故事书写的那样,父亲有力的大手,正等待着他小白鸟一样飞翔的孩子归巢。
我父亲后退了一步,一大步,同时他收回了他的手。在偶尔的梦里,我在坠落中徒劳地挣扎,想要够到他,但大概没有吧,腾空的时间最多半秒,半秒能做什么呢?最后我摔倒在地上,滚了一身灰土,膝盖擦破了两处,我哭了,哭的很凶,虽然擦伤处只是麻木并不很疼。而我的父亲,我忘记了他是否试图哄我,但我所记得的之后的画面,是他霍然转身,拂袖而去的背影。当然,等我抽抽搭搭,一瘸一拐地回到家,父亲才发现我受了伤。之后一边数落着我母亲和外婆把我养娇气了,一边出去给我买碘酒。
其实家里常备棉签碘酒,只是他不知道罢了。那时他刚刚从二百公里外的羊城回来,那是他外调羊城的两年中寥寥数次回家探亲中的第一次,他两个月没见我,一见我就做这种事。
最近在一场饭局上他提起了这件事,说多亏他在羊城长了见识,从地摊上淘到教育孩子的书,我如今才能学会不要轻信他人。末了,他得意洋洋地添上一句:“还是读书好,知识就是力量。”
我不禁气苦,他总是有道理的。
他总以为把那些三流鸡汤书里的情节套用在我身上就是帮我。
我十岁那年,听了鬼故事害怕,商量着跟他换了房间。他半夜爬到母亲身边,把我晃醒,三两脚踹到了地上。我连惊带吓,哭了。他倒好,嚷嚷着我要是有种就爬上床把他蹬下去,要是窝囊废,就乖乖爬回自己的床上挺着去。河南方言里“挺着”虽然也有睡觉的意思,但在双方对峙,红脖子涨脸的状况下,一般都是骂人的那个“挺尸”的意思。我在黑暗中哭得浑身发软,他背对着我,裹着我的被子蠕成一团,发出了胜利的鼾声。
幸亏我是个女孩。
说真的,如果一个男孩被这么教育,非厌学厌世不可,可我是个女孩。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成为他的反面,然后,将他踩在脚下,永远不必再在他的背影下苦苦挣扎。
我学会了引经据典地强词夺理,左一个管中窥豹,右一个沐猴而冠;学会了弹钢琴,在舒曼和巴赫的世界里畅游。我在他所不能及的地方,快乐着他所不理解的快乐,幸福着他感受不到的幸福。我甚至努力钻研乒乓球,平常不跟他正面交锋,转身到球场上就杀他个片甲不留。对我这样的反抗方式,他似未尝觉察,又似甘之如饴,甚至似以沉默鼓励。就这样,我们之间建立起了一个诡异的平衡。
但矛盾还是在高中时爆发了。起因是我跟一个男同学很聊得来,家又住得很近,常常一同散步,讨论问题。结果某天他一个电话把我叫回了家,一顿修理之后,撂下我再不养你了,你找那同学看看他养不养你的话。我又哭了。一点长进也没有地哭了。他梗着脖子,绷着巴掌接近我,像一只愤怒的斗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推开他的巴掌,自己扬起手。他大概从没想过我会反抗,竟然怔住了。于是巴掌重重落在了我自己脸上。
那天晚上我很刻毒地仰着一张肿脸对他笑了,问他“你满意了吗?”
他不太满意,之后在黑洞洞的卧室门口,我看着他抡着电视遥控器把自己扇得牙龈出血,听见他在怒吼泪水长流。
第二天早上我盯着镜子,却发现气急败坏的自己简直不能更像他。他好歹供我一半吃穿这么多年,我却除了吃什么都没做;他只是个司机,我却像个流氓。原来在这场斗争里胜利是这样的感觉,拔得一城,而一败涂地。
父亲是个初中辍学生,开大巴开了一身江湖气。他不知道如何爱我,难道我也理所应当地不该知道如何爱他?如果不是因为他放我去看更广阔的世界,我又从何得知他的落后与狭隘?
我无法爱他的冲动,无法爱他的邋遢,无法爱他的人云亦云,无法爱他的专横跋扈。他是我脚下的土地,刮个风就扑得我一脸灰土,一下雨就溅得我满身泥泞。然而他确实早已在我脚下了,从一开始,以最谦逊的姿势。
不管怎么努力,此生我是不能顺着他向上攀缘,最后开在他的最高枝上,做一朵凌霄花了。
我只能将他踩在脚下,长出自己的枝叶,撑起自己的天空,做一棵葱茏繁茂的树。
一如他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