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户开着,有些发白的苍蓝色窗帘给微风抽动了。
白色窗框被磨损地略微掉漆,在最隐蔽的缝隙里还是有些黑油油的污脏没被擦得足够地干净。
与窗相对,门隐隐作响,锁芯颤抖着,终于拧动开了。
秀娴“轰”地推门进来。
她的左臂挎了个米黄色的皮包,款式老旧了些,保护地却还好,右手拎着菜。
碎花蓝裙被压出褶皱,轻薄的面料也显得好像被塞住了气息般。
她腰肢玲珑地一扭,咚的一声,门又关住。
明明看不到空气中哪怕些微的尘埃,秀娴还是直直上前去拉住了窗户,又顺手拿黑色的毛巾帕子抹抹窗台。
套进围裙,她及肩的乌发被肩带压住一缕。
秀娴很美。
岁月似乎并不急于消磨她的容颜。粉黛之下,她的肌肤依旧光滑娇嫩,五官也秀丽。
不过,她并不因此而感到快乐。
她的黛眉紧蹙着,眼尾总像要被她逼出鱼尾纹来才肯罢,本很饱满的唇却甚至会让你觉得立刻就会裂开缝来,淌出血来。
如若不是天生丽质,那太早垂暮的心早该生出沟壑纵横的相。
门锁又颤动了。
“妈,我回来了。”
是个女孩子,声音明朗快活,还带些稚嫩。
她合上门便往厨房去了。
房间里肆散着大量的她们可以看到和嗅到的油烟,小锅里的油悄悄而又激烈地翻腾着。
小雯从案板上拿起一小块豆腐。
秀娴皱起眉来:“猪啊!长胖怪谁去?”
小雯含着豆腐笑了:“就一块豆腐嘛。”
她笑起来像一朵鲜艳的向日葵,结满了半熟的籽粒,总像是永远不会凋谢。
锅里的菜和豆腐满了,又团在一起,颜色深了。米饭也熟了。
“老师说我像洋娃娃呢。”小雯嚼着饭菜,眼帘下乌黑的睫毛长长地翘着。
她妈妈秀娴没应声,却夹了一小块豆腐到小雯碗里。
碗空了,小雯又起身要盛饭。
“不能吃了啊!”秀娴放下她碧蓝的小瓷碗,几乎是在怒喝。
小雯撅起小嘴,视死如归样子揭开电饭煲:“妈,爸中午又不回来啦?”
秀娴站起来,去打开水龙头,水花啪啪地打在她的蓝瓷碗上。
“不知道。少盛点,快吃,吃完洗碗。”
二
初夏的午后艳阳高照,风也静了。
小雯支好车子,拖着肥大的校服和厚重的眼皮从校门走进去。
“唉?你停一下。”
她抬头看看说话的男生。
白色的衬衫配上有些狡黠的笑容。
是正杰。
恍惚中,那个叫正杰的男生掀起她的胸牌几乎是瞪眼般审视着那一方小小的胸牌:“哦!你就是五班的那个小雯啊,进去吧。”
小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教室,她耳边满满都是“小雯啊”“小雯啊”。
就连上课铃声也掩盖不住那声音。
她依然在想着那白色的衬衫,那微微扬起的嘴角,那长长的手指。
同桌用手肘碰了碰她。
“啊?怎么了?阿慧”,她一个愣怔。
“上课了。”阿慧怯怯地说。
小雯还是愣,忽地反应过来,哗一下站起来——“起立!”
语文课,小雯最喜欢的课,也是最擅长的课。
几乎每堂课,她都会积极地回答问题,也总会在同学的一片安静和老师的万分满意中给出完美的答案。
除了今天。
她的座位靠窗,微风吹着她的脸颊,抚着她柔软的发梢。
她的心不在这个充满知识与智慧的教室里。
一棵挺拔的绿树,一片鲜艳的花丛,一声清脆的鸟啼,她的心在窗外。
在正杰曾经站过的风中。
下节是体育课。
她脱下校服,手指轻轻滑过胸牌。
粉色的半袖映得她豆蔻的容颜娇嫩无比,才发育的两个小小的乳房在粉红之下含羞地张扬着。
走到门口,美善正与杨凡他们打闹。
她赔笑地说:“美善,让一下。”
美善转头看看她:“咦?又换了一件衣裳勾引正杰啊。”
风中花香正浓,下午的热风中有一股莫名的凉意嗖嗖地穿过了那件专勾引人的粉艳衣裳。
小雯的笑脸化开来,一种名为软弱的颤栗在浑身遍蹿开。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走过,一步步慢慢地向操场走去。
那座大大的操场有一排大树,正是茂密的盛开季节,风煽动着树枝,树叶不由自主地抖动,在绿得最灿烂的地方,烂了几孔虫洞。
三
“妈,有饭吗?”,晚上放学一回家,小雯就打开冰箱找吃的。
从卧室里传来秀娴的声音:“没。你中午吃得太多,晚上活该饿着。”
小雯叹口气:“妈,要买辅导书......”
“晚上你爸回来再说。”秀娴的语气中尽是不耐烦。
小雯的卧室很小,很整洁。她锁了门,爬上那张有些吱吱响的小床,侧身从床下摸索出一个书包。
薯片、糖果、饼干,塞满了书包。
小雯的那双大大的眼睛,此刻蒙上一层阴翳的迷雾,显得异常得麻木和可怖。但总归是双很漂亮的眼睛。
约摸夜里十一二点,门轰轰响,小雯睡眼迷蒙中听到爸爸大声地嚷叫。
阿强又喝醉了。
秀娴扶他睡下。他也只是言语胡乱了一阵,顷刻便鼾声如雷。
秀娴看着屋顶裂开皮的白泥墙面,忽地好像看见这面墙最初粉刷一新的洁白的样子。
那时阿强抱着她,面色带些有愧疚地说:“这次太谢谢咱爸了。”
那一年,秀娴就如一朵妖艳欲滴的玫瑰,笑开来妩媚地不可一世。
而她那时是那么相信他,相信他会为自己带来足以永葆笑颜的幸福。
现在呢?她看看身旁的阿强,面庞似乎还是那样清俊,啤酒肚却渐渐凸起来。她还爱他吗?她并不知道。会不会爱他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呢。又或许,最初,她所爱的其实也不过只是他那今日尚残存的无比迷人的俊俏以及那一份她执意为之不顾一切的爱情。
爱情,想想也是荡然无存了吧。催逼的债务,琐碎的家务,日常的消费,小雯的教育,还有丈夫阿强当工和自己做会计的微薄收入,关于金钱的一切不满早填满了她人近四十的豆腐渣生活。
四十了啊,虽然常被人说年轻,可她眼角的皱纹和额头的年岁痕迹在卸妆以后也并不是那么不明显的,这她自己最知道。
这样想着,秀娴也慢慢地睡着了。
梦中,那个年轻的阿强从花丛中走来,携着她的手在舞池中温存。花丛里的花飘扬着红粉色的纸香味。
这样,就是还爱着他吧。
在幸福的笑容中,秀娴的今天又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那十多年来不曾变的阳光又缓缓地照在了她脸上。
“妈,今天必须拿钱买辅导书了。”小雯站在床边郁郁地说。
对于现实与幸福之错觉的差距,秀娴也早已经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习惯。
她翻个身闭上眼,摇摇还在熟睡的阿强:“喂,起啦!女儿又要钱了。”
阿强睁开眼睛恍恍惚惚中看见自己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儿站在床边。
这也算是他活到中年的全然颓败中唯一的成就了。
“小蚊子啊......吃血的小蚊子,爸爸的血都要被你吃光喽。哈哈,拿去,红票子!够吧。”阿强从裤兜里抽了一张百元钞票。
“恩,刚好。”拿到钱的小雯笑得灿烂开怀。这是阿强仅剩的动力和安慰了。
秀娴没睁开眼也没说话,只默默地想,阿强今天似乎阔绰大方了些。
四
阿强的工厂很远。
十几年来他几乎是天天踩着自行车来往于这永恒不变的两点一线之间。
工厂的老板一年多前喝酒喝死了,现在留下个寡妇全权打理厂子里的事务。
这寡妇带着个上高中的儿子,家里公司两头跑,当真不容易。
可再苦再难,总比自己好啊。厂子里的收益还是不错的,自己工资也勉强算凑合。
每每想到女儿小雯,阿强的心里总是五味杂陈,这就像结婚最初的时候他对初为人妻的年轻单纯的秀娴的心情。
秀娴是个好女人,只是苛刻了些,不过当年的任性脾气终究也被这些年的不如意给磨得几近趋于平滑,仅剩的那一丁丁傲气也不那么锋芒毕露了。
就说秀娴的样子,不是百里挑一,那也是出挑的美人一个,何况这样家境和压力下也竟保养得这么很是得当的。不过,总也比不上当年爱笑,哪怕一丝活力也没有残留下来,全然是冷淡。
老板娘就不一样了,别看中年丧夫,一个寡妇挑起这么大这么重的担子,却从来也不曾怨天尤人。就算眉眼没有秀娴好看些,那浑身散发出的欢快氛围和不住的笑声自更有万种说不出的风情来。
阿强尤其觉得她真是极看重自己的能力,总说阿强是厂里的老员工了,办事认真,人也老实可靠,是个可信的人。最近又常常接下大单子就指明要阿强负责,出去办事也说阿强开车大家都放心。
阿强想,自己事业的春天总算要来临了。作为男人,他终于要在事业上进一个台阶了。
春末初夏的天气总是不很稳定的。时而晴朗温热,时而风起天燥,时而也下开不大纯净的雨来。
下午开工的时候,天还是那么燥热的,傍晚下班了却见落开了大豆般的雨点。
阿强在门房里直呆在七点也不见雨有丝毫要停的迹象,看门的大爷也似乎与他没什么可聊,独自看电视去了。
自己是一定要回家的,不然哪里有地方住。又不像别人,负担都没有自己重,在公司也要花点钱留个宿舍铺位,以备不时之需。
正郁闷着,老板娘推门进来了。
她穿着件暗红色的紧身连衣裙,收起滴答落水的伞:“阿强,怎么还在这儿啊?”
阿强忙站起来,有些窘迫地说道:“雨太大了,等下小点儿再走。”
“诶哟,这雨这么大,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没吃饭呢吧,走,咱去吃口饭去。”
阿强找不到插话的余地,只呆愣愣地跟了老板娘走出去。
伞不大,两个人在伞下踩着雨走。
还好,老板娘身子虽略丰腴却也矮小,不算太挤,大不过手臂微微摩擦了几下而已。
进了一家饭店,收起伞,她抚了抚被雨溅湿的发梢。
阿强不好意思地笑笑:“伞太小了,淋着你了。”
“这有什么,关心员工是我应该做的嘛。倒是你,没淋着吧。”
“没,没。”阿强忙说到。
他们坐下,阿强几推几让地终于点了菜。
老板娘和她年龄差不多,自然也与秀娴差不下几岁。单看皮肤样貌,都不比秀娴更好。不过秀娴太瘦了,老板娘则是正好的样子,看着身上皮肤也紧实,自然也是有保养的。
“阿强,以你的资质和能力,不应该就这样啊。厂子里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明天......”
老板娘确实是特别看重阿强的人才,直笑着对阿强又是夸赞又是说最近厂子里的大决定和相关的事宜,一点也不把他当外人看。
雨一直下到很晚。
秀娴还是早早躺下了。她深知睡眠是最好的保养法子,所以即便有再多不称心,心里再多压抑困惑,她似乎从来不会让自己失眠。
只是今晚,雨下得太大,打得外面的世界轰轰作响,因此她怎么也睡不着。
很晚了,小雯进来她和阿强的卧室:“爸爸还不回来吗?”
“雨太大了,公司给他安排宿舍住了。你怎么还不睡?明天上课呢。”
小雯应声“哦”,也就回去了。
只是大概因为雨太大,也有些失眠了。
五
男人忽得了志多会“猖狂”些,但也有些个却益发顾家疼人了。
阿强便是这样难得的好男人。
他在厂子里升了职,工资也涨了个够,更可喜这样的好事一个月就来尽了。在阿强,大不了也就是比从前多忙些,偶尔厂子里事多呆得久点。
而家里,当真受益无穷。
钱多了,秀娴小小地消费了一下,换了一个新的棕色皮包,再加一套暗红色的连衣裙,打扮起来俏丽得了不得,全然不像四十的女人了。那韵味自也是成熟,却消去了一点点老态,性感了起来。
阿强见她这样,在内心更给这美好的事业带来的新生活加上了无限的欢喜,也更心疼这个老婆了。这样的疼爱于旁人看来甚至添了些“卑下”的意思,可见他是多么爱她——更爱了。
秀娴也给小雯买了些新衣服,可是这孩子太爱惜这些漂亮艳丽的新衣服,也不怎么穿出去。饮食上更是日渐好了,近来一个不注意陡然胖了许多。不过似乎比从前还要快乐了,不再有什么正啊歪啊骚扰自己,同学也都和气了些。
要买新房子还欠些火候,因此阿强夫妻俩决定先粉刷一下墙壁。
不到半天功夫,墙面便刷得亮白亮白,如同新的般。
夜晚,秀娴独自躺在床上,看着那重新洁白起来的天花板,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心里想,新生活终于要开始了,就像这面墙壁终于刷上了新白一样。
夜渐渐深了,墙面也被夜色映得越来越白,那股刺鼻的气味也慢慢由浓转淡,却始终没有散去,在空气中盘旋着渗透着。
生活还在继续,平凡的日子一天天地向前淌动着它无尽的水流,翻滚着它秘密的暗涌,不知朝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