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家岭,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在硕大的中国版图上,没有任何印记。在许多人意识里,根本不存任何印象。犹如我一直面山而居,可面前这座山,我们却不曾读懂。山上面有许多荆棘和野草,日日相见,我却不曾知通它的名字。它的卑微和渺不可见,亦如尘世即将远去的我和年年在小草,丛林,岩石上青苔,不屑一顾。
斜家岭,任何人都可以超越它,忘记它,从生命里抹去。但于我,于我们家 ,于我们兄弟姐妹,却一直萦绕于心,魂牵于梦。是一座永远横亘于心中的山。 这斜家岭,是怎样的一个所在呢?我问过父母,他们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听老辈人说,这曾是耿姓先民居住过的地方,至于何时开凿而成,一概不知。
从我的记忆里,斜家岭山庄,崖面上共有三层窑洞,门前就是很小的碾麦场。我们居住的位置就在半山腰。门前是一条仅容一个人走的山路,下到半沟,就是吃水泉子。以水泉流出的小溪为界,南为南坪。南坪以南是南壕。水泉以北为中坪,中坪最大,约有耕地二百多亩。中坪以北为坪,面积与南坪差不多。北坪与中坪的交界有条能容一辆架子车行走的小路,而中坪的中间有条小路通到半山腰与北坪上来的道路汇合,最后直通我们的住处。
从对面看, 斜家岭呈簸箕形,从对面看三面环山,耕地全在脚下。出口仅有一条,攀山直上,到当时繁华的槐山至少要走七八山路。父亲和母亲筑耕荒野,扫窑设屋,按锅盘炕,算是重新给我们一家人包括家禽家畜安了窝,落了家。而那头老红牛,就在门口窑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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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老红牛实在太瘦了。
不说皮包骨头,走起来几乎快要散架了。
这头牛是父亲从生产队买来的。
记得那时候是春天,经过冬天的干草月,干草不缺,缺的是饲料。
当时在农村,人都没吃的,牲口的日子就更不用说了。一过正月,骡马倒槽是正常不过的事。要不当时许多人想当饲养员,因为当上饲养员,除种自留地用牲口方便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可以偷食饲料。
这头老牛口大了,牙拔光了。再遭遇这么危急的饲喂场景,前途也就未卜先知了。
尽快让老红牛恢复健康,成了父亲成了我们一家人的当务之急。
我清楚地记得,在老红牛入主我家的多半年时间里,父亲给老红牛专门盘了一个槽。除了正常的放养之外,还给它吃上了小灶。
一到傍晚,父母用铡好的青草,饲喂老红牛。老红牛最爱吃苦菜、灰灰菜,牛头蔓、羊头蔓,野灰条。父亲劳耕之余,每天还要给牛割草。
看老红牛吃草是父亲最快乐的事情。
一槽草完了,再添一槽,父亲就在一旁吧嗒吧嗒抽小烟。老红牛肚子撑起来了,他心里就舒坦了。炕头上一倒,睡了。
午后的时光是最惬意的。老红牛吃饱了,父亲看着老红牛嚼草,,有时会用刨耙给老红牛挠痒痒。老红牛会睁大眼睛默默地看着父亲。创耙除捞痒之外,还能把牛身上的脏东西拿下来,还有老牛身上换季的牛毛。老牛身体恢复的如何,主要看毛色。
因为喂养的缘故,老红牛恢复得很快。老红牛到我家的第二年,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作为养牛人,不说过去,就作为今天来看,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父亲常说,孺牛下孺牛,三年五个牛。虽说牛的繁殖那么快。但牛的用途要比羊大多了。
老红牛怀上牛娃之后,父亲便盘算下牛娃的日子。牛的怀胎和人相似。九个月零十天,不看今天看明天。
三个月出怀,显山露水。
六个月,老红牛出气声明显比以前粗了。有一种风摧松林的感觉。
九个月了,父亲显得比平日更谨慎,紧张起来了。老红牛和所有临产的孕妇一样,肚子特别鼓,特别嗜卧了。
这时父亲给老红牛码了笼头,不再系缰绳了。且不再放养,改为圈养。因为临产期的孕妇,放开了跑,也是跑不快的。
直到有一天早饭后,父亲从门前的泉子挑了一担水的功夫,老红牛顺利分娩,下了和老红牛一个成色的孺牛犊。父亲的心情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我们家终于有两头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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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红牛,也不只是父亲的事。
这承载着一家人希望的老红牛,经过父亲的精心饲喂,气色大变。深红的毛色,焕发着光亮,像缎面一样。双角前翘,拉起车来,口吐白沫,决不后退半步。
这头老红牛,成了父亲和我们一家人的命根子。在斜家岭,我们只有两种力量可以依靠,人力和畜力。没有了老红牛,就没法活。
每到暑期,放养老红牛成了我每天必做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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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傍晚,我和老红牛和它的孩子,还早已有三个宝宝的奶山羊,便一起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这条山路是仅容一人通过的山路,老红牛和它的孩子,我居中,奶山羊和它的宝宝殿后,便在这蜿蜒蛇形的山路上,一字儿排开。
除过老红牛脖颈上的铃铛声,和脚下牛羊蹄踩击沙石的声音之外,这山谷里静得出奇。在没有看到家里的油灯的光之前,一个仿佛从洪荒中行走的队伍,就这样默默地前进着。
遇到天阴,人在沟底,仰望天穹,四周一片漆黑,正在向我奔涌而来。心里的恐惧,便会愈发增加。我只有把它们跟得更紧,贴得更近,自己才感到更安全。头上是一眼看不到顶的大山。身后是连着槐山,起伏绵延,直逼脊背的棒槌梁。
我常常想,假如路边的荒草,甚或密林中窜出一个大虫怎么办。这样想着,往身后看,往前边看。只看到这牛群和羊群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听到牛在吃饱后那又长又粗的出气声,羊蹄踩在沙石上的清脆,还有挂在牛羊脖颈上铃铛的声音,在黛黑色的山谷里回荡,心里也就有了底气,发自后背上的后怕也就减了大半,于是更靠近自己的队伍,也从内心里感激这些与我相依为命的兄弟。
我们是从暗夜中走过来的生死兄弟。小时经常放牛放羊,这是最美的事。不用锄地,不用捡柴,也不用挑水,还可看书。牛不用管,它们自己吃草,羊也一样。羊跟着牛。领头的是大红孺牛,它总是打头,拉车也是一样,下来是黄牛,还有一个两岁半的红孺牛,它们都领着自己的孩子。你可以躺在草地上看书,可以对着山谷大喊,听崖谷的回话。也可以打口哨,也可以抽烟,反正一切是自由的。
可你千万不要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时时倾听着牛铃声。以自己经验,判断牛群与你的距离有多远。当然你还必须做好另一件事,把握牛什么时候能吃饱,如果牛吃饱了,找个地儿卧下嚼草。牛铃听不到了。这麻烦可就大了。
父亲那时候没养过驴,我总感到父亲这决定是极错误的。因为驴不仅能驮,还能骑。也没有养过骡马,这是极高大的家畜,也是人们极为艳羡的家产。人们常说高骡子大马,张果老骑驴,就少有人说骑牛。就说骑牛,也脱不了俗气,小家子气。
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骡马是大户人家的招牌,驴大不了是小康家庭的,牛才是真正小户人家的。
可父亲就是不养骡马,连个毛驴也不养。我也就没骑过驴,可牛一养就是一群。我又没有骑牛的胆子。于是就有空没空默默地放牛。
对于父亲这极端错误的决定,我们小孩子从不好说,也不曾敢说。母亲从不向着我们,也不征求我们的意见。一味地站在父亲的一边,就这么过了好多年。母亲经常从田地里挖来野菜,和着各色杂粮,给我们做她能力所及的可口饭菜,或者把老大老二的衣服裁裁剪剪,修修补补,看那个小的能穿,这是她的拿手。直到我都成人成家,和母亲聊起这已成过往的心愿。
母亲说,驴耐劳动,又能驮,可没有牛劲大。骡马高大,可干活是有时间性的,一到点,就不干了。
母亲的话我深有感触,家里的老红牛,在陡坡上拉车,口吐白沫,还是努力向前。
父亲的决定是对的。我到几十年后才明白,这都是庄户人多少年的经验啊。母亲还说了许多,可惜现在已不能记得了。
可小毛驴对西北地区特别是甘肃一带的农民的贡献是不可抹灭的。它是是我们的的朋友,是我们的兄弟。它以它的绵薄之力默默地劳作,默默地奉献。正如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位卑草芥,却不乏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