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去来

那个看起来大约二十四五岁，穿着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儿从夕阳的余晖中蹒跚着向他们走过来的时候，张岩正带着刚满五岁的孩子在沙滩上砌沙堡，诗洛萱就躺在不远处的一把沙滩椅上安静地看着书。

他们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很少有人来的地方，这一家三口五年来的其乐融融，就在这一刻，将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儿击的支离破碎。

张岩换了个姿势，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座已经成型的沙堡，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的身影，手中的铲子砰的一下掉落在了沙滩上，将那座他们耗时一个下午才筑起的沙堡瞬间击垮，五岁的儿子顿时大哭了起来，沙滩椅上的诗洛萱好奇地抬起了头，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嗤啦一声，手中那本精美的杂志被她撕成了两半。

那个女孩儿的一条腿似乎有些残疾，走起路来颇为困难，但却走得不疾不徐，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的恬静。可张岩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向了自己，让他整个身体都忍不住战栗着，甚至顾不上身边哭闹的孩子。

良久，当她走到他的面前站定的时候，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五年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

“五年了，我以为，你早已经把我忘了！”女孩儿依旧保持着微笑，淡淡地说道。

“为什么还要来？我已经不再是R医院的院长，那里的一切都不再和我有任何的关系。”张岩直视着女孩儿的眼睛，目光中夹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痛苦，嘴唇翕动了良久，才费力地吐出了这句话。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作为五年不见的兄妹，我们之间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她没有回答张岩的话，侧着头，目光突然落在了他脚边大哭的孩子身上，她轻轻地俯下了身，“这就是你和嫂子的孩子？真可爱！”她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了一把糖果，递到了孩子的面前。孩子看到有好吃的糖果，即刻便破涕为笑，“喜欢吗？”她看着孩子，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姑姑这里还有很多。”

不等孩子说话，一旁一直呆立着的诗洛萱已经快步走到了孩子的面前，俯下身，抱起孩子，一言不发地快步走进了不远处的别墅里。

“她还是那个样子，似乎没有任何的好转。”女孩儿跟着张岩走进了别墅，在书房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带着些担忧说道。

“至少，现在她已经认得自己的儿子了。”张岩苦笑了一下，在书桌后坐下，“刚来这里的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把他当成是别人家的孩子，只记得我，所以……”他轻轻地向前探了探身子，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戒备和对眼前这个女孩儿的不欢迎，“你知道吗？我不想打乱她的生活，也许现在的生活对她是最好的，如果让她想起了那些事，我很担心，她会因此而崩溃，所以这些年我拒绝见任何人，拒绝谈起五年以前的所有事情，我并不欢迎你的到来，因为你的到来可能会改变现在这一切。”

“如果可能，我也不想来找你，但是……”女孩儿加重了语气，“R医院遇到了麻烦，很大很大的麻烦……”

“可我已经离开了R医院，和那里再也没有任何的关系了，而且，你别忘了，似乎我在R医院的时候，那里才真的是麻烦不断。”

“你真的以为你已经彻底离开了R医院吗？”女孩儿掩着嘴，发出了一声轻笑，“别忘了，即便你已经辞去了R医院院长的职务，可你和R医院之间的关系是永远无法割裂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岩愣了愣，不解地看着女孩儿。

“你住的这栋别墅，是爷爷的产业，你，是爷爷一手带大的孩子，你和我们秦家之间的关系不会因为你离开了R医院就断裂，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秦珈蓝也是你的爷爷，你也是我秦小雨的哥哥，这一点你承认吧？”

张岩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无从反驳秦小雨的话，作为被R医院前任院长秦珈蓝一手养大的孤儿，他的确无法割裂自己和秦家的关系。

“爷爷被捕的时候，虽然把股权留给了我，但因为我腿有残疾，而且，他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家人，所以把R医院交到了你的手上，委任你为R医院的行政院长，但是五年前，你却带着嫂子偷偷跑了，把那个烂摊子丢给了我，R医院有现今这个样子，你不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吗？”

张岩再次点了点头，“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回去，回到R医院，继续做你的院长，帮助R医院渡过难关。”

“不可能，我说过，我不会让萱萱再受到任何的伤害，回到R医院，会对她造成难以想象的影响。”

“你没有权利拒绝。”

“如果我要求脱离你们秦家呢？”

“你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秦小雨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你所有的存款，你现在的房子、车子都将被收回，你将一无所有，那时候，你将没有任何能力保护嫂子，她将不得不再融入社会中，她的记忆最终依然会被唤醒。”

“你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张岩愤怒地低吼道。

“接受现实吧。”秦小雨笑了笑，“从你成为爷爷收养的孩子那天起，就注定和我们秦家，和R医院难解难分了，最重要的是，R医院是因为你才走到了今天，才走进了现在的困境里，现在，你想拍拍屁股走人，这怎么可能？你有责任和义务，让R医院重新崛起，我相信，你不会放弃你自己的责任的，对吗？否则，你不会面对一个只记得你的女人，五年如一日地守护在这里。”

张岩没有说话，他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了一个打火机，另一只手在抽屉里继续翻找着，却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是啊，自从搬到了这里，为了诗洛萱，他放弃了所有不良的生活习惯，五年来，他没有喝过一滴酒，没有抽过一口烟，每次犯烟瘾的时候，他便会摆弄打火机。

秦小雨看出了张岩的尴尬，从包里掏出一包没有开封的香烟，递到了他的面前，“仔细想想吧，你的决定将直接影响嫂子的未来。我等你的电话，对了，这是最新一期的内刊。”她从包里拿出一本印刷精美的杂志，放到了张岩的面前，“我知道，你根本放不下R医院，否则，你不会要求每一期的内刊出来的时候，都要给你寄一份。”

张岩摆弄火机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秦小雨看了看张岩，默默地走出了书房。

“老公！”一声温柔甜美的呼唤打断了张岩的思绪，秦小雨离开后，他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看着外面的海浪翻滚，看着夕阳西下，看着明月升起，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直到书房里被烟雾吞没，直到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也化成了灰烬。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心中却思绪翻滚，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他并非舍不得眼下的荣华富贵，可是若失去了它们，便也失去了他一直以来为诗洛萱维护着的安逸。

“对不起。”直到身后传来一阵柔软，诗洛萱轻轻地抱住了他，张岩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答应过你，再也不吸烟的。”

“回去吧。”忽然间，诗洛萱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句话，而这句话却让张岩的身体在一瞬间猛地僵住了。

“你，在说什么？”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那么僵硬，反手抱住了诗洛萱柔软的腰肢，“我们一直就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你让我回到哪里去？”

“R医院。”

“萱萱，又做噩梦了？”他转过身，目光柔情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你还是会梦见那个叫做R医院的地方，是吗？别担心，世界上并不存在那样一个医院……”

“不，它存在，它一直都存在，我知道，对不起，老公，对不起……”诗洛萱打断了张岩的话，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痛哭失声，“对不起，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张岩一时间不知所措，他知道，在这一刻，诗洛萱已经完全地想起了过去的所有事情，然而诗洛萱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更加难以相信。

“其实，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过去，我只是不愿意想起。”她趴伏在张岩的怀中，缓缓地说道，“我知道，你累了，你需要休息，你想和我一起，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过简单的生活，过平淡的日子，所以，我假装忘记了一切，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扮演一个忘记了一切的女人，却唯独没有忘记你，可是我累了，看着自己的孩子就在眼前，却还要假装不认识，你不知道那有多累，你不知道每天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对于我来说，有多痛苦，我要假装自己睡的很安详，我要假装我自己是一朵纤尘未染的白莲花，可是我不是，老公，我想要做回我自己。”

“我知道，你也累了，可是为了我，你总要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总要耐着性子哄那个耍小孩子脾气的我，你要照顾这个家，独自一人照顾我们的孩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那些我已经知道，却要假装不知道的事情，老公，对不起！”

“老公，我们回去吧，回到R医院，重新开始，好吗？我知道你放不下，那里曾经是我们共同奋斗的地方，却在它最需要我们的时候选择了离开，我知道你不甘心，看着你每天晚上趁我睡着的时候，独自一个人跑到书房，翻看那些内刊杂志，好多次，我都想告诉你，其实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老公，R医院需要你，秦家也需要你，爷爷走的时候你没有去，现在R医院有了麻烦，我们不能让小雨一个人去承受，我们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别说了，亲爱的，别说了！”张岩紧紧地抱住了诗洛萱，五年来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委屈，在这一瞬间迸发而出，他不断地深呼吸着，压抑着那从眼底将要汹涌而出的泪水，但眼泪却早已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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