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你好狠心,本当举国欢庆,合家团圆时,你硬是不肯多陪我几天,度过这个难得的春节。妈妈,你很有心,你什么都明白,硬是撑着要见我一面,看着你的孩子平平安安,你才平静地闭上眼睛。
你走了,带着疲倦与满足,带着欣慰与不舍。你走了,走到你以为早就该去的地方,将儿子,儿媳,孙子,一大堆亲人撇在一旁,你走得迅即而有条不紊。
我早就决定,这个春节一定要回来,与你好好待一阵子。当我费尽周折,风尘仆仆地从越南赶回家里时,你正倚门而望,像是等了我一世一生。此时是腊月二十七,各处的游子已如离巢的燕,纷纷返回故里。村庄不时有鞭炮响起,人人脸上溢着笑,新年的气息浓郁而温馨。
你虽然已八十岁,但精神很好,一切都看起来让人放心。你一生爱整洁,当天下午,你执拗着要我们给你洗头洗澡,但气温太低,考虑到你的年岁以及原来病恹恹的身体,我们反复劝说,你虽然接受了,但分明像小孩一样撅着嘴。
为了不让你生气,最后,老婆还是给你擦了身子,并剪了头发及指甲。你心情好起来,好像完成了一件人生中的大事,晚上还张罗着让哥嫂侄儿侄女全部过来吃团圆饭。
席间,你思路清晰,一直与我们小声交谈,席后,陪着我们烤火,一直到十点钟,我扶你上床休息。你还有些不愿意,将我的脸捧着看了一遍又一遍。倘若知道后面发生的事,那一晚,我一定不睡去,一直与你坐在伙房,一直依偎在你怀里,一直像个婴儿,让你将我看个彻底。
可是,这个一直到你上床睡去后就永远地停止了。往常的你喜欢早起,这一次,六点半了还没有你的动静,等我心神不宁地去看你时,你已经不能言语。
我们心急火燎地将你送到医院,医生告诉我,已没有住院的必要了,你的瞳孔已经在缩小。我还是坚持将你送到急诊室,这一进去,你再也没有醒来。
犹如一声晴天霹雳,将我震在那里,我无论如何难以相信,你就这样一去不回。在回去的车上,我一直抓住你的手,它们从温热逐渐变凉直至冰冷,我多么希望它们能动一下呀。那昨天修的指甲还齐齐整整,似乎长出了一小截,可是现在它们却失去了生命。
你的牵挂已了了吗,你所有的安排都圆满了吗,也许你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在你的房间,我们找到了很多豆腐丸子,腌鸡蛋,那都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包括在越南,我每年都要带去很多,你将你对我的爱,一直留到最后一口气。
就这么猝不及防,你抽身而去,将我最温暖的幸福硬生生地终止,我的心在这个春天碎了一地。
你希望去世时不要在外面,可是最后,还是违背了你的意愿,造成你终生的遗憾。我再怎么嚎啕大哭,眼泪也浣不尽心中那一层一层刻骨的痛。
二
母亲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当时的国家外敌入侵,国内混战,积贫积弱,风雨飘摇。国家尚且如此,贫苦的农家更不必说。母亲一生,命运坎坷,两三个月时,外婆去世,十来岁时,兄长病逝,母亲与外公相依为命。
穷人找穷人,我家这边也是贫寒之家,困苦艰难。父亲幼时,奶奶过世,爷爷续弦,父亲身体羸弱,病魔缠身。母亲嫁过来后,本以为日子会好一些,岂料老天一直欺侮穷人。父亲在四十三岁时,病入沉疴,留下五个尚未成家的孩子,撒手而去。
有人劝母亲再走一步路,母亲坚决不同意,执意要将我们哺育成人。母亲不是没有悲伤,但她一直藏在心里,她留给别人的只是坚强的身影。无论生活多么困顿,日子多么煎熬,她不轻易叹一口气。
她年轻时一直是黄冈地区的劳动模范,以及后来父亲去世及至四世同堂,我家一直被评为五好家庭。她任劳任怨,从不言人是非,与远近乡亲和睦相处。因她从小没有娘,她待后婆如亲娘,奶奶也将她如女儿一般疼。爷爷去世前两年,瘫痪在床,她怜惜奶奶年事已高,照拂爷爷的事全部由她来做。
她咬着牙硬是将我们三兄弟供到高中毕业,两个姐姐也初中毕业,这在缺少男主人的农村,在八九十年代的农村,确实难以想象。其中的苦,其中的累,其中的委屈,全被单薄的她一口咽进肚里。
母亲对我们的要求非常严格,反复告诫,不论读书还是打工,做人要坦坦荡荡,不能偷,不能骗,不能信口雌黄。姐姐出嫁时也是千交待万交待,要将夫家一心一意当作自己的家,要心宽量大,将公婆视同父母,好生孝顺,凡事好商量,不争不吵不闹。她一直践行着这些原则,潜移默化之下,我们一直行得端走得正,获得良好的口碑。
我们成家后,她一直为这个大家庭殚精竭虑,以自身作表率。她一直教哥姐,兄弟,妯娌要以和为贵,与人友善。不因一点得失而计较,不因一点荣耀而骄矜,她像一阵一阵春风,润泽着我们狂燥的心。
三
其实在父亲过世后,母亲因悲伤及操劳,身体已经垮了,时时生病。那时,我在中学读书,旁边就是医院,每当里面有人撕心裂肺痛哭或有人过世从里面抬出时,我的头脑便一片空白,害怕那是母亲。我已失去了父亲,母亲就是我最坚强的依靠和后盾,我所有生存的勇气都是来自于她。我真的恐惧哪一天如果见不到她,我会怎样在人群中独自凋零。
那时走路,我每天都弓着身子,眼睛盯着地面,希望能捡到什么,最好是钱,用我最幼稚的能力为这个苦难的家解一点忧愁,为母亲筹到一点医药费。我也时时想,为什么病的不是我,哪怕再重,只求母亲能扛能挑能欢快地笑。
至如今,我沉默寡言,多愁善感的性格,一直弓腰弯背的身形,就是那时的生活给我的投影。
那时看病人多数送芝麻饼,可母亲一直舍不得吃。每逢周日上学,母亲就会塞几个饼子放进我带米的网兜。我正是长身体的年龄,每天活动量也较大,学校里缺盐少油的饭菜哪里填得饱我的肚皮。我尽力忍着,生怕我吃一口,母亲的病便延长一天。因此,那些饼子总是周日随着我进学校,周五又原封不动地随我回到屋里,回到米缸里,我不吭声,母亲说再多我也不听。
可有一次,在宿舍我往外拿菜时,有同学看到了饼子,抢到手里,飞快地咬了一口。当时,我怒火中烧,狠狠刮了那人一耳光,同学们见状,七嘴八舌说我小器,我的泪一下子淌了下来,他们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当时的泪水为谁而流。
那块有缺口的饼子依旧回到屋里,到周日时,母亲又去拿饼子,看到了它,拿出来吹了又吹,拍了又拍,很奇怪米缺盖得严严的,怎么会有老鼠进去。
那一刻,我望着母亲苍白的脸,瘦削的身体,多么希望她能像老鼠一样,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将饼子咬一大口。
那时家里穷得恨不得抓雪吃,根本没什么钱让母亲去医院诊治,只是时断时续,临时抱佛脚。农村对久病的人,经常寄希望于阴阳先生,我们也不例外。一次,请了一位先生,他左瞧右瞧,说我家堂屋后面有个坑,应该填起来。那是埋红薯的坑,先生一说,九岁的我,十一岁的二姐,立即用脸盆,筲箕装土,弄了整整一上午,才将那坑埋上并夯实。
当我坐在那片新填的土上直不起腰时,我多么希望母亲马上就好起来,并能弯下身子将我扶起,拍拍我身上的尘土,揩揩我脸上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