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闹市附近的汽车总站门口,围了许多争着抢着载客的人,脸庞都黝黑,举止都粗俗,远远就看见两个的士司机为了上一车单子差点扭打起来。
五点多光景,我从大巴上下来。一只脚刚落了地,一大群人就围着堵着问坐不坐摩托。又有一辆大巴到站下客了,这群人左顾右盼的,眼睛嘴巴身子每个部位都忙着,像要长出三头六臂来,把客人都拦住,结果却没人想搭他们的车,于是都恹恹地散了。
车子和人都停在有阳光漏下来的树荫里,或者蹲坐在小铺门口的台阶上。
我也找了一阴凉处候着。
有一人骑在摩托车上过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塌了鼻子,仔细看才发现,左边的脸都塌陷了下去,右边的颧骨却高高的,一口黑黄牙,问:“姑娘,去哪儿?坐车吗?”
我回答说有人来接。
他又说:“摩托车快,在这里候着也热。”
我摆摆手说估计快到了。
男人的脸色便有些沉了下去,却依旧不依不饶:“现在赚个钱也不容易,我开趟摩托能赚个多少?”
看着是要打同情牌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姑娘?”
我说不好意思,朋友已经在路上了。然后走到别处阴凉里。
车站里启程的车子一辆辆驶出来,依旧火热的太阳不高不低地挂在空中不见下山,闷热的傍晚似乎也跟着滚动的车轮跑着,天色被拉长。
男人和车慢慢地挪动,挪到附近的台阶处,立了车,自 己蹲坐了下来。咔嚓点燃了一支烟,塌陷的脸沉在灰蒙蒙的烟里。
年轻的司机聚在一起,一人买一杯绿豆冰,在叫骂的脏话里闹哄哄地吃着。年老的司机一人点一支烟,一人坐一块地,彼此不交流,只是不停地吸进又吐出烟雾。
男人突然自己说起了话:“上个月遇到一八十多岁的女的,我阴差阳错把她往黄泉路送了……”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别过头看他。
见我看他,他像终于寻得一听众,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继续说了下去。
(二)
上个月九号,白天温度高得要把人蒸熟,晚上热气一散,四下风吹得凉快,出来吃宵夜的、散步的、约会的人多了,载客的摩托车司机也就都倾巢出动。
这天晚上连夏夜的昆虫都飞到深夜,躁动的气氛到半夜才平息。
塌脸男人今晚接了6次单,现在他要开着那辆排气管上积满厚厚尘土的铃木牌摩托回家了。
开在乡道上,夏虫不时撞向橘黄色的车灯,咚咚咚地响。
到半路,有一老妪闯了出来,伸手拦了男人的车。
“大哥,载我到渡口坐船行不行?”
男人借着车灯看清了老妪的脸。邹巴巴的皮肤,浑浊的没了神的眼,银白的短发风尘仆仆的模样,黑色的短袖上印着斗红色的花,男人记得很清楚。
看看天,再看看四周,已无行人。男人问:“这么晚了你一老人家上哪儿?”
“坐船回家。”
“这么晚怕是没船可坐了。”
“有的有的,我记得渡口上贴着的时间表。”
男人又犹豫,老妪便说:“我给大哥你加些钱。”
“这倒不用。上车吧,你早点回家要紧。”
说完老妪颤颤巍巍地爬上后座,说谢谢你啊大哥,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男人说有啥麻烦可添。说着驶向渡口的方向去了。
夜黑到尽头,又被晨光烧退了。
(三)
隔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敲男人的门,开门一看,是几个满脸愁云的焦急的陌生人,还有女人哭哭啼啼的。
男人问,是有啥事。
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他说大哥,你昨夜可曾见过照片上这个人。
男人定眼一看,银白的短发满脸的沟壑。照片里的人斜倚着石柱,眼里有笑意。他想,这是昨晚那个老妪?
年轻人又说:“昨天她穿黑色的短袖。这个人是我奶奶。”
男人便确定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见过她?”
“村口有人说昨晚见你载一老人家,给我们指路让我们过来问问……大哥,你见过我奶奶?”
男人从口袋里翻出一只打火机,把叼在嘴上的香烟点燃:“我载她去渡口了,她说她要搭船回家哩。”
哇的一声有女人哭了出来,嘴里含糊地囔着怕是来不及了。
年轻人问:“大哥你见她上船了吗。”
男人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渡口那儿有监控,你们上那儿查查。”
于是一伙人急匆匆一溜烟都赶了过去。
见他们走,男人进屋喝了口茶,沉思了一会儿,便觉得应该过去看个究竟,于是撒了泡尿骑了那辆红色的摩托追了出去。
温度已经渐渐往上爬了,路上走的人后背渗出汗渍。
渡口的风夹着股腥味,吹过拥挤的等候搭渡的人群,又粘了股臭味。水是浑浊肮脏的,有几条鱼翻了白肚皮浮在水上。
在监控室里,男人看到老妪在那个暗夜上了船,但却并没从船上下来。
女人哭得更大声,哭声震得水波一颤一颤的。
这天晚上塌脸男人依旧出门载客,经过那条乡道,他想起和老妪的对话。
“谢谢你啊大哥,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有啥麻烦可添。”
他想,我是把她往黄泉路上送。
这一生奔波,塌脸司机不止运载过一个故事。他见过异地小情侣的久别重逢,为赶车的年轻人猛踩油门, 送过赌气离家的妇人。他把他们送到人生的另一个渡口,像个摆渡人,用长蒿把竹筏撑到彼岸。他不知道对岸有怎么迷人或荒凉的景色,他只管送,不管是别离还是重逢。
这一生要看尽人生百态。
又过了一天,老妪的尸体泡得肿胀浮出水面。
(四)
故事讲完,烟也燃尽。
有一女孩过来坐摩托。
男人说:“十块钱。”
“便宜一点。”
“一块也少不得。”
一个年轻司机突然过来插了一脚:“八块钱。”
女孩爬上后座,年轻司机咻的一声混进车流里。
男人回到台阶上,继续抽他的烟。
- END -
作者|阿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