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 山
罗山东面是黄河,由北向南而来,把陕西山西劈开。连接两岸的是漂在河上的羊皮筏子,附近村庄的男人就专业撑羊皮筏子,运送秦晋的物和人,家里的地就撂给妻子和老人照护。罗山西南面是蜿蜒而过的延河,在罗山东南部的一个叫天尽头的小山村汇入黄河,因此罗山境内的延河水并不小,每年五月份古洲村都要举行架桥庙会,一方面维修维修破损的木桥,另一方面与南河镇交流交流物资。罗山北面与延川县的土岗乡接壤,说是接壤,其实界线也是一条不知名的时断时流的小溪。罗山便就是罗山镇方圆的最高山,而罗山人就把罗山选做了自己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罗山三面临河,地貌为宽陵残塬,尤其近河岸一带的地尤为破碎,土层较薄,土壤也贫瘠。世世代代的罗山人仅仅为了温饱,就须终日终生在土地上劳作,流汗流泪。因此,罗山人很重视读书。罗山人对读书的子弟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娃,你不要管家里,你一心好好念书,只要你能考上学,咱就是吃糠咽菜砸锅卖铁也把你供出来。”
罗山人劳作之余,爱写写,画画。下雨下雪天,长满老茧握惯了锄头把镢头把的手就握起了毛笔铅笔钢笔,可能一时还感觉不适应,但罗山人的神态是认真的。一笔一划,或粗重或轻淡,书写描画着自己的热爱与梦想。有人写文章。据说,北山村有二人,小学毕业,世代务农,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竟然花了五六年时间,合作写了部三十多万字的小说,叫《修桥补路》。二人便自备干粮背着书稿步行到省城,寻求出版。突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们的作品遂被认定为“毒草”。结果,书没出版,二人坐了八年牢。有人写书法。老辈人中有贺家疙瘩村贺益山老先生,善隶书,经常给罗山四近去世的人写墓碑,偶然被某位下乡采风的著名书法家看到,受到极高的评价与极认真的推介,最终,有作品被收进了西安碑林。西安碑林可是中国书法的名人堂呢——这算是出大名了!其他诸如名与足俱不出罗山的皂荚树村的张三老汉、虽然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却一生利用下雨下雪天勤研书帖,劳作休息时总是用柴草棍儿在地上写写画画,乐此不疲。像张三老汉这样的,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他们能展示水平的机会大多是过年时和红白事上的写对联。对联贴上门框了,那些并不写字的人却要评点书法的长短。很多并不写字的罗山人却很会看,往往评价得都较为中肯。如果一两句较为赞赏的话语传进书写者的耳朵,书写者内心里会舒服很多天的!如果评价者是个专业的人士,书写者更是会铭记一生的!
王川山是罗山地域近年来在书法上公认有些造诣的,工行楷,善篆隶。楷书宗法颜真卿,用笔横细竖粗,藏头护尾,方圆并用,竖画取"相向"之势,捺画粗壮且雁尾分叉,钩如鸟嘴,点画间气势连贯;结字端庄,宽润疏朗,气势雄强,骨架开阔,方形外拓,横细竖粗非常鲜明,方圆转折的笔法清晰;结体端庄大方,宽绰舒展,拙中见巧;气息浑厚雄强,生机郁勃;能得《颜勤礼碑》之神韵。隶书偏爱北魏,摹《张黑女碑》,用笔精密轻灵,结构舒雅自然,结体取横势,外宽内紧,笔势潇洒,点画含蓄,时有行书意趣,用锋、使转、侧笔流畅自然,可乱真。
颜真卿(709-784),晚唐名臣,字清臣,唐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唐代中期杰出书法家。他创立的"颜体"楷书与赵孟頫、柳公权、欧阳询并称"楷书四大家"。
七十四岁高龄还驰骋疆场,亲到李希烈叛军营帐谈判,谈不拢就大骂叛军,气若长虹,即使刀架脖颈,仍面不改色。王川山甚敬其人,临颜帖时,神态就格外凝重。
王川山师范毕业在罗山中学教书时,将自己临的一副《颜勤礼碑》挂在自己宿舍的窑掌。罗山中学依地势建了四五十孔石窑洞,师生都住窑洞。学生韩秋很喜爱这幅作品,又不好常去王老师的宿舍观摩,就隔三差五犯点小错,以求进王川山的宿舍受训。王川山训学生往往不专注,总是一边做着事,如批阅作业啦,临帖啦,和面啦,择菜洗菜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道理,时间就拖得很长。很多学生都觉得这长时间挨训,实在煎熬,不如听几句骂挨几下打来得痛快。韩秋却不觉王川山老师训人时间长,为啥?他在观赏王老师窑掌上的《颜勤礼碑》,一边装作听训的样子一边心里默记笔画,藏在衣袖里的食指还起笔收笔横细竖粗地比划着。往往王川山训完了,说下去吧,韩秋还心里想:这就完了?韩秋后来虽然没有专心书法,但日常生活中偶尔用钢笔油笔写几个字,看到的人往往会夸一句:好字么!
王川山在罗山中学教书近十年。此时的王川山还单身着,一天的工作生活就是读书写字,也无其他爱好。他上语文课,讲话却不多,慢慢悠悠,有一句没一句的。有时,王川山干脆不讲,如上古诗课,他把诗人简介、写作背景写在黑板上,然后就叫学生自己读诗,一遍又一遍,他自己也和学生一起读。下课了,就下课。作业就是要学生在作业本上抄写两遍古诗。抄写古诗,他要求学生按照课本古诗排列的形式,有些学生为了节约作业本会把整首诗挤在一行。王川山老师说诗有自己的存在形式,不可随意改变,同学们要尊重它!他几乎不要求也不检查学生背诵。然而,他的学生能述能背出王老师上过的古诗,说读着读着就理解了,读着读着就记住了。甚至,王川山在课堂上给学生读小说。他曾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给学生读路遥的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王川山读书的声音并不高,读书时手指尖往往夹一支点燃的香烟,间或吸一口。吸烟时,有那么几秒或十几秒就暂停了读书,但教室里依然安安静静,连平时最捣蛋的学生都屏声静气,耳朵树立,生怕一走神漏过接下来的一句话或一个字。
王川山一次给学生讲“聪明”一词,说,做一个聪明的人并不难,“聪”就是要认真听,“明”即认真看,一个能时刻认真听仔细看的人就是个聪明人。
王川山给学生讲“忠孝”,说,做人就是要讲“仁义礼智信”,这是为人的核心,做到了,体现在君臣间就是“忠”,体现在父子间就是“孝”。
课余,王川山就是窝在宿舍里临帖。他把宿舍四周墙壁上贴了一圈拆开的字帖,脚地中间并两张桌子,摆开笔、墨、砚,铺展宣纸,凝神临帖。夏天热,他就光膀子,浑身只着一条大短裤,一双拖鞋,大汗淋漓地写着。王川山的手上、胳膊上、嘴角、鼻子上常常沾了很多墨点。有些爱干净的学生看见了,偷着笑王老师不洗脸洗手不讲卫生,相熟悉的老师也提醒过王川山,他也不在意。
罗山四近土地瘠薄,靠天吃饭,人们生活艰苦。进入新世纪,政策进一步放活,青壮劳力就进城打工去了,孩子也就随父母进城了。罗山中学日渐式微,有一些门路和背景的老师就想方设法进了城。没几年,一些年老的了,他们的前途已经定向,不过是数着日子等退休了,不愿意扑腾着去城里;年轻教师里,就剩了王川山等三两个没背景的了。王川山的孩子快要上小学了,而城里学校各方面都要比乡镇的明显好很多,为了孩子的教育,妻子难免抱怨王川山不活动。
县上几部门在罗山中学联合检查,路过教室。王川山正在上课,有两人透过窗玻璃看见了板书,相互交流了几句什么,就站在教室外等下课。下课了,王川山出了门,就问王川山的教学和生活。第二学期开学,王川山就调到了县城高级中学了。有人说,王川山老师能进城就是因为书法,那天检查工作的领导也是个书法爱好者。
王川山在县城高级中学工作了二十余年。起先,王川山教语文。后来国家开始重视书法教育,各大学也相继开设了书法专业,一些文化课薄弱而对书法热爱的学生就转攻书法,王川山就专门教学生书法了。高级中学有几年高考升学率不错,其中,王川山的功劳不小。那些本来文化课没多少希望的孩子,因为书法却上了个不错的大学,他们的家庭对王川山老师是非常感激的。
专门教授书法后,王川山的时间宽裕了些,就偶尔写点散文。罗山几个爱读读写写的就拉王川山一块儿成立了个文学社,他们说人都有惰性,大家一块儿互相鼓励着读写。生活不易,有个爱好,人也充实些;前路坎坷,彼此帮扶,心也温暖些。文学社还注册了一个公众号,隔段时间,把社员作品择优发表出来。有几篇似乎还受人喜爱,在一些人的微信朋友圈转发,阅读量竟还破了万。
有段时间,王川山对治印有了兴趣,购置了刻刀、砂纸、印床、拓包、棕刷、印规、印泥,纸买了拷贝纸、印稿纸、生宣纸、连史纸、印谱纸。整日的窝在屋里摹印呀起稿呀反书呀,连夜里梦话说的都是冲刀切刀双刀单刀的。王川山妻子给女儿打电话,说你爹快魔怔啦。
[if !supportLists]一天,[endif]王川山吃早饭,右手拇指忽然疼的握不了筷子。去医院看,医生用机器反复进行了检查,都正常着哩,可就是疼的不能动弹。医生只好建议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王川山的妻子和女儿急忙联系车去市里,王川山却说回家吧。妻子和女儿怎么劝说,王川山坚持要回家。回到家,手还是疼的不可屈伸。王川山的妻子就打电话让胡桃木来劝说劝说。胡桃木是王川山罗山中学时的学生,在喜鹊山下开个小超市,空余时间就爱练习欧阳询的书法,已很有些气象了。王川山很喜爱这个弟子。
王川山对胡桃木说,你试着治印看看,我结缘了毛笔,不能再贪恋刻刀了。王川山把所有治印的设备物件都送给了学生胡桃木。胡桃木遵照老师的嘱咐,很快入了门,没几年,胡桃木的刻刀在岩城也是数一数二的了。这是后话。奇妙的是,送出刻刀的次日,王川山的右手拇指好了。
这年秋天,省作协副主席袁法语路经岩城去临市讲座。袁副主席这次只是路过,准备在岩城休息一晚,次日去临市。如果直接到临市,难免各种应酬,袁副主席毕竟年过知天命了,身体吃不消的。在岩城,袁副主席不想惊动官方,只想好好休息一下。王川山是袁副主席在岩城唯一想见的人。原来,袁法语虽是小说家,却也是书法爱好者,平时写作都是用毛笔,据说其长篇小说《庄稼地》,五十多万字,就是用毛笔一笔一划写出来的,还说送去出版社时,手稿就让出版社的小伙子楼上楼下的搬了一上午,塞满了一车背箱。书法都是写出来的。手握毛笔,一笔一划,写过几百万字后,袁副主席的毛笔字也就很有特色了。偶然机会,袁副主席在朋友圈看到了王川山的书法,很感兴趣。
王川山早早就等在袁法语即将就餐休息的“荞麦居”大酒店的大厅,遵照袁副主席的意思,还带了两幅自己觉得不错的作品,期望着和袁副主席就书法文章好好讨论讨论。王川山即将有本散文集出版,手头也还在写一个长篇小说。对于文学,因为多年的爱好和写作,王川山有一套自己的看法,自谓“半山理论”。
袁法语的助手一直和王川山保持着联络,报告着行踪。王川山就坐在酒店的大厅一边翻着微信,一边等着。袁法语是全国闻名的小说家,又是省作协会副主席,时间宝贵,理应咱等人家么。王川山在微信上给妻子如此解释。妻子刚刚给王川山转过来一千块钱,说袁副主席从省城来岩城,人家是客,吃饭不能让人家掏钱么。王川山心里一热,妻子说的对哩,自己只顾准备书法作品了,压根儿就没想起这茬,可不差点把人丢在这“荞麦居”!王川山给妻子发过去三杯茶,以示感谢。确实应该感谢,这些年,家里的人情门户都是妻子操心哩,自己除了教书就是写字,心里很少想起其他事的!忽然,酒店大厅涌进了一帮人,中间被簇拥着的是个大背头背微驼的大胖子。大胖子眼珠外凸,眼圈微红,看上去是喝过酒的。大胖子一边走,一边嘱咐身边人“用心盯着点,人到了通知”,几个人高声回应道“马部长请放心休息,我们盯着哩”。酒店经理小步迎上,满脸笑着把马部长迎接进去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大厅的一个跟随马部长来的矮个儿胖子接了个电话,就给酒店服务员说“快通知马部长,说车到张义夫子了”。
很快,马部长一帮人就涌出了酒店大厅。
不一会儿,马部长一大帮人又涌进了了酒店大厅。
原来,岩城县宣传部长知道袁法语路过,提前来接待了。——说来也是,岩城多大的地儿啊,这么大个人物来了,怎么会不知道?怕是酒店老板亲自去报告马部长的吧。酒店里早备好了酒菜,袁法语直接被接进了包厢。岩城风俗,接待贵客,大醉方显其周到。最后,袁法语当然被“周到”地扶进了客房休息。
王川山这天看着酒店的石英钟时针从三走到四,从四走到五,又从五走到六,从六走到七。王川山坐不住了,想着就把这两幅字送给袁副主席吧,都拿来了,探讨书法和文学估计是没机会了。王川山走到袁法语的包厢外,被拦住了。王川山说明来意,被告诉马部长正在招待客人,忙,你的事明天再说。王川山再三解释说不是找马部长,是送两幅字给袁副主席,但守门的人很不耐烦,只说你的事明天再说,马部长正在招待省上的领导,你不要捣乱,也不要为难我的工作。王川山看无法沟通,联系袁法语助手,助手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又说王老师请稍等稍等稍等再稍等。
后来,王川山看着袁法语副主席被马部长一行人“周到”地扶出包厢,就看了看手机,手机什么信息都没收到。王川山缓缓起身,把两卷书法作品夹在腋下,慢慢向酒店大厅的门走去,宛如下课回宿舍。
多年后,韩秋做了省城晚报社记者,晚报今年搞“晚报创刊六十周年-长安名家说晚报”活动。报社分配韩秋采访袁法语。当袁法语得知韩秋就是王川山学生时,还为当年的失约遗憾。说道王川山的书法,袁说,王川山如果在省城,早名满长安了。
2021.1.10